“……好久不见了。”岩胜说。
虽说这样客套地开了口,可接下来要说什么,继国岩胜却是完全不知道的。他只是重新回忆起了那种很作呕的感觉——当他得知从小怜悯不已的弟弟,竟然远比他强大、远比他有才能时,那种打心底作呕的感觉。
或者说,现在所体会到的这种作呕之感,比孩童时要更为强烈。
缘一的剑技已臻极致,童年时的那场切磋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就在自己被恶鬼重伤、狼狈难行,甚至于必须眼睁睁目睹着妻子死去时,他出现了,轻而易举地杀掉了恶鬼,保护了他的妻子。
这一瞬,凝滞的缓慢时光似乎重新开始流动了。
“那之后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吧。”继国岩胜低低地说,“缘一,你要回来…看看吗?”
说完这句话后,连岩胜都有些惊诧于自己的邀请了。
他本以为自己绝不会想和缘一多相处的——先前的自己,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缘一离开后,他由衷地希望这个弟弟再也不要出现。可一旦缘一回来了,他却又迫切地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拥有这样的剑技。
继国缘一没有立刻答应,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满是歉意地说:“抱歉,兄长大人,我还需要去查看附近的山野上是否还有其他的鬼,所以……”
“岩胜殿。”
就在这时,缘一听见了女子的嗓音。他抬起头来,年轻的北之殿夫人为逝去之人念完了佛经,冒着细雪回到了木屋之中。
“啊,是缘一…大人。”
一双为朝雾所濡湿的眼睛,透着蒙蒙的水光。乌黑的长发沿着耳鬓垂落在肩,胡枝子色松梅纹的厚锦打褂,映衬得她面庞愈发白皙如雪。她就像是雪夜里一只停在枝头的翠雀,亦或者一位梦中久别未见的少时情人,叫人不自禁地将目光停驻了。
继国缘一张了张口,说:“不,我还是和兄长大人同行吧,以防万一。”
继国岩胜垂着眼眸,低声地笑起来,有些自嘲地说:“这样也好。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怪物,我恐怕无法应付了。”说着,他试图起身,但却被伤口牵扯住了,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殿下……!”优眉心一蹙,连忙在岩胜的身旁屈膝蹲下了,关切道,“岩胜殿,请您先躺着休息吧。一切事情交给我来就好,等到了若州再说……”
她的眼中有真挚的忧虑,担忧的泪水似乎沁在其中。岩胜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心,说:“优,我不算什么。你平安无虞的话,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后,岩胜便倏忽失去了
意识。
“殿下!”
“岩胜殿下!”
“岩胜大人!”
///
回到若州之后,继国家中便是好一阵的慌乱。
原本只是普通的出行巡查修建的城郭,谁知道竟在半道上遭遇袭击,不仅折损了几位家臣,更是令家主岩胜大人受到重伤。
仆从、医生反反复复地进出于继国岩胜的房间,探查主君的伤情。而优则一直跪坐于岩胜的枕旁,握着丈夫的手心。
陆奥纸行灯下,香灰落满了铜盘。烛火熹微,照不尽二十四叠的宽敞和室。锦帘半打的唐户门下,以金箔贴就的鹰羽麻叶纹散着黯淡的光辉。
岩胜紧闭着眼,长发披散,高热的额上敷着冰袋。优叹了口气,时不时伸手试探一下融冰的温度。一旁的大夫向她行礼,低声说:“夫人请放心,岩胜大人并无性命之忧。”
“这样就好。”她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注视着丈夫的面容,“不然,我会愧疚一生的。”
如果不是为了带她去看小六条城,岩胜也不至于沦落至这样的地步。现在岩胜卧床不起,她更应该尽到妻子的职责,照顾好继国一族的大家。
优攥紧了拳,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优。”睡梦之中的岩胜,张口喃喃,应当是在呓语。他的眉心皱了起来,好似处于一个梦魇之中。
“我在。”优连忙凑上去,轻声在他耳旁道。
“……”继国岩胜的声音,竟犹如叹息一般低沉,“我很没用吧。”火花噼啪一跳,发出细细轻响。屋外的铃穗被冬日的风所吹动,那叮当轻响,险些将国守的轻声呢喃都覆盖了。
“怎么会呢。”优柔声说,“您在拼尽全力地保护我。”
“别开玩笑了……”岩胜的声音有着淡淡的自嘲,“我的剑术…根本无法与那个人相比……”
那个人。
优的眉眼渐渐地凝住了。
她知道,岩胜所说的“那个人”是缘一。
——满月澄澈,细雪自夜幕中飘落。一柄暗红的刀撕裂夜色,刃面映照出她仓促而不知所措的面容。旋即,衣摆与长发倏然吹动,那拥有太阳似光芒的男子,悄然落在了她的面前。
那一刻,她想起了多年前缘一与她辞别时所说的话。
“姬君,我是来辞别的。”
“兄长他…很喜欢你。”
“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你的。”
十多年前的那个深秋之夜,孩童所说的话似乎还隐隐在耳旁回荡。如今多年过去,他们已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继国缘一还活着,一切安好。这真是太好了。原来,她在佛座前所祈念的那些话,并非是毫无回响的一厢情愿。
优将双手合起,喃喃了一声,说:“殿下,我很感激缘一大人;但是,您才是我的丈夫。我这一生,都将是为了您而存在的。”她的话柔而缓,
如枝头的柳叶无声地垂落下来。继国岩胜的眼睫动了动,他似乎有些释怀了,沙哑着嗓音说:“……让我睡一会儿吧。你也去休息吧,优。”
屋外有佣人细细的哭声,是不懂事的女孩在忧虑着城主的伤情。优站了起来,行到外间,低声训斥道:“不要如此吵闹。殿下的伤情并无性命之忧,快点去做自己的事情。大夫与客人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还有,把各位亲族的来信都拿过来,由我来一一回复。”; 佣人微惊,连忙停止了哭泣,向自己的女主人请罪:“请恕罪,北之殿阁下。”
优露出了安慰的笑容,说:“好了,去吧。”
再没什么比她的笑容更具备安抚之力了,仆人安下了心,说:“是。”
将仆人驱散后,优回头看了一眼沉睡于门后的丈夫,将舞良格的移门合上了。屋外依旧在飘雪,但若州的雪势小,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慢慢自灰白色的云间落下,屋檐上压着淡淡的银色。满庭的椿花恰好开得正艳,一丛一丛绽出妖艳之色。
优拢了拢身上的打褂,提起衣摆,沿着走廊向外行去。岩胜在养病,这个家中却还有许多事情要她来完成。各方大名们都多岩胜的病情很关心,更有同族的男丁们不怀好意地想要探查岩胜是否危及了性命。
这些事情,只能由她来应付。
她低头沉思着回信的言辞,目光偶尔瞥见走廊上站着一个人。披着暗赤色羽织、佩着长刀的年轻男子,正于廊檐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雪天。夹杂着雪粒的冬日之风吹入廊中,他的袖袍与耳上的花札一道被风吹动。
“……缘一大人,好久不见了。”优停下了脚步,海月纹的练绢打褂,衣摆在脚跟处团为一片。
继国缘一侧过了头,望向她来:“姬君。”
顿了顿,他垂下眼眸,改口道:“不,义姐大人。”
这个称呼,叫优的眼睫轻翕了一下。她不改婉转的笑颜,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侧身也望向廊外的飞雪,说:“先前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向您道谢。缘一大人,谢谢你救了我。”
继国缘一垂着眸说:“不必感谢我。是我来迟了,原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的,兄长大人也不必受伤。”
他的话中有淡淡的自责。
优想起在山上那夜所经历的惊心动魄之事,心中仍有余悸。她不由喃喃问道:“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就夺走了松田大人的性命。松田大人的家中还有妻子和未元服的孩子;而他不是在战场上死去,妻儿日后又该如何是好?”
想起松田在自己面前老实地说“即刻去天竺螺钿屋下订”的旧时场景,她便浅浅地叹息一声。
“那是‘鬼’。”缘一说,“一种靠吃人为生的怪物。若非以特殊玉刚所制的刀剑砍断其脖颈,或者用日光照射,就无法杀死的存在。这也是为何兄长苦苦搏斗却始终无法战胜的原因。”
“鬼?”优看了一眼缘一腰间的刀,语气忧虑,“我从未听说过世间还有这样的东西。”
“是的。前十几年,鬼并未在若州出现,近两年才来到了这里。”缘一说着她所未能理解的话,“不,与其说是‘来到’,不如说是那个在制造鬼的人,终于将手伸向了兄长大人的领土。”
优蹙眉,问道:“意思是,有恶人在诞育这种怪物吗?如果这种怪物变得很多的话,百姓该如何呢?”
缘一慢慢将手放在了刀柄处,说:“那正是我存在的意义。”
明明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却无端给人安心的感觉。优原本轻轻吊起的心,也因此而落下了。
有缘一在的话,一切都会没事的吧。
“义姐,不知兄长大人的伤情如何了?”缘一问。
“没有危机性命,但也需要休息好久了。”优摇摇头,“如果不是因为我,殿下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缘一看着她,说:“那不是义姐的错,你不必为此自责。”
“义姐”这个称呼,令优不由低下了头。她想起从前缘一习惯称呼她为“姬君”,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他却只能称呼她为“义姐”了。
“缘一大人,这些年您在外,一切还好吗?”她忍不住问道。
北之殿中的佛龛已经很陈旧了,由缘一和岩胜的母亲所供养的小佛像,金箔几经重修,早不复最初的光彩。十多年来,不知多少个日夜,她都会闭目跪在这樽小佛像前,将数珠攥在掌心之中,祈请着天下的安泰与眼前这个人的平安。
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清晰地记起佛龛前的每一寸细节。长久的祈祷,已经令她将佛龛前的烛火、祭品与榻榻米的缝隙都刻入了脑海之中。
继国缘一说:“都很好。”
如此简单的回答,似乎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她很想再追问一些事情,譬如当年的缘一为何没有去寺庙,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在追杀鬼……
这些问题,又岂是一个简单的“都很好”就能回答的?
可是,她没法问出口。
“缘一大人,既然难得回来了家中,就好好休息吧。”最终,她只是笑着履行自己身为义姐的责任,“您是殿下的亲生弟弟,这里就是您的家。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告诉我。”
说罢了,她朝着继国缘一笑笑,便和他擦肩而过了。
家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她无法在此停留太久。
///
过了几日,若州的雪就停了,天气放晴,隐约有了暖和的迹象。继国岩胜也从沉沉的烧热昏迷中醒来,渐渐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但是,他并不能离开床榻,还需要好好休养一阵。
优将家中的事务安排妥当后,便带着佣人一起前往岩胜的屋中。丈夫喜欢她在身旁陪伴,如果她不在的话,即使是休息也会感到不安。
“夫人,您看那边!”当她穿过走廊时,一名女官忽而惊诧地指向了雪地之中,“那是缘一大人吗?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优侧目望去,却看到继国缘一正抱着柴
薪穿过枯枝之下,看起来是刚刚劈好了柴。这原本是仆从的活,但缘一却很自如地做了。料想是看见仆从辛苦,便忍不住伸出援手。
“……算了,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优笑了起来,说,“让他做吧,他就是这样温柔的人。”
说罢了,她便步入了继国岩胜的屋子。
屋内熏着暖香,铜炉上升起白色的细烟。继国岩胜披着外袍坐在床褥间,正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册书。绢帘半垂,遮住了冬季的熏黄阳光,瓦台灯的烛火慢慢地跳动着,将他俊美的轮廓映得一片暖色。
“殿下,可不要看书太久了,会累着的。”她屏退了侍女,在丈夫的身旁跪坐了下来,打褂的衣摆在双膝旁铺开,如盛开的花瓣。
岩胜放下了手中的书,说:“不看书的话就无事可做了。”
优笑了笑,说:“您平时总是忙于朝廷与出阵之事,好不容易能休息一阵,还是不要这样耗费精力了。”
两人正在说话,隔着一扇移门,隐隐传来了女佣们不知轻重的嬉笑声。优蹙了蹙眉,有些不悦。这些新来的女佣们总是很不知规矩,需要好好地教训一下。
“那位缘一大人啊,对下人们真的很温柔,像是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们。”
“北之殿夫人也是这样的人呢!”
“缘一大人是殿下的亲生弟弟吗?为什么先前从没有见过他呢?”
“说实话,比起殿下,我觉得那位缘一大人似乎更讨女孩子的欢心哦……”
优的眉心结起,她对奶娘阿崎使了个眼色,阿崎连忙小步退出去。紧接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凌乱匆忙的脚步和唯唯诺诺的奉承声。
终于,屋外安静了下来。优很抱歉地说:“是我没有教训好她们,才会叨扰了殿下的休息。”
继国岩胜无谓地说:“没什么的,也不必对她们生气。反正她们所说的都是实话。”
优的目光闪了闪。
……实话?岩胜殿下竟然是这样觉得的吗?
“缘一的性格,和你会更合适吧。”他喃喃地说着,目光怔怔。但下一刻,他的话锋便倏然一转,“但是,你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