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明,夜月雪——
在唱起这句词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曾听说过的主公的旧事。
主公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她应该听过的吧?
她记得……
折扇收而复开,赤红色的流苏轻轻地晃着。她用扇面半遮
住面容,眸光中满是思虑之意。
主公的名字是……
最下法师。似乎是这个。
她想起来了。主公的法号是“最下”。
人世间最为下者…是什么?
就在她出神的时间里,不知何时,原本遥遥坐在上首的僧人,已经缓缓地步到了她的身前,站在她面前寸步之遥的地方。他那如海似的沉稳目光,正深深地凝望着她,不知是在看着她,还是在看着过去的谁。
她慢慢地停下了舞步,抬头望着面前的僧人。他站的很近,气息几乎落在她的肌肤处。夜色沉沉,无光无火,他的眼睛也是一团沉默的死海,并无任何萤光。
“主公,”她收起了折扇,仰头看他,“我有一问。”
“嗯。”他依旧盯着她。
“人世间最为下者…是什么?”她问。
“……”僧人的目光微动,手慢慢地将数珠塞入袖中。片刻后,他缓缓道,“人世间最为下者…应是‘爱欲荣华’。”
她怔了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不等细思,僧人便已折身,慢慢地远去了。一边走,他一边道:“日光长光,你先回去歇息吧。”
“是。”她将折扇插回了腰带间,很恭敬地回答。
“……我仔细思考了一阵,将你拘在这里做近侍,着实对你不公。”僧人又喃喃道,“你也有想要为伴之人吧?终日守在这里抄经念佛,兴许并非是你想要的。等过段时日,就令压切长谷部来做近侍吧。”
——将你拘在这里做近侍,着实对你不公
——等过段时日,就令压切长谷部来做近侍吧。
优娜很诧异。
她的目光轻晃,心中有辩驳的冲动:她并不觉得抄经念佛很无趣,也从未觉得在这做近侍便是拘禁。纵使她也很喜欢与伙伴一道出阵战斗的时光,可陪在主公身旁尽忠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她便又噤声了。
她连梵文都不认识,誊抄经文时只如画蝌蚪一般狼狈,还需要主公手把手地握着笔教导她……这样的她,如何担当近侍呢?她确实是不该留在这里了。
于是,她沉默片刻,终于轻声地回答:“……是。”
听见她的回应,僧人的身体微僵。旋即,他点头道:“下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待着便好。”
她心底有些酸涩复杂,但一向温驯的她却并未多言,只是听从命令,安静地退出了这间居所。踏出朽叶纹的移门时,屋外的夜色正浓,一片月光清澈地洒落在鸣廊上,淡若流水。
她抿了抿唇,低下头,快步朝外走去。
行至一方清塘边,她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塘水清澈,几尾花鲤在池波下游曳着,令水面泛开柔和的涟漪。她在池塘边蹲下,望见了额上那朵细小的龙胆花。
这朵龙胆花,是前主堀尾忠氏用朱砂描在她额上的,但却无论如何洗褪不去,一直留在了身上。大家似乎对此并不引以为奇
,只当她是极化修行回来有所改变罢了。但她知道,这朵龙胆花却有它独特的意义——
堀尾家的往事已经释怀,她当为现在的主君献上一切,连带着从前“什么都没能办到”的遗憾,一起弥补于现在的主公身上。
可是……
她连抄写梵文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以至于主君没有令她继续担当近侍的想法了。说来,还真是有些辜负了忠氏大人的初心。
她托着腮,望着水面叹了口气,慢慢地回了房间。
因为心情低落,她甚至没有多和出阵回来的兄长说话。虽还顾着礼节与烛台切光忠说笑了一阵,但没一会儿便托辞“做近侍好累啊”离开了,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寂静,她在房中躺下了。闭眼入寐未久,隐隐约约又做了那个梦——
天明明,夜月雪。
细雪簌簌,落至无垠的绿原间。僧人的衣袍被风吹得鼓满,他朝着山峦的深处步去。她似乎有心想追,但却和僧人的身影越隔越远。
“日光……?”
有人在耳旁呼唤她。侧身一看,却是一期一振。
他水蓝色的发间也落着薄雪,一双金瞳盛着柔和的关切之意。在一片冬雪之中,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有着些微的暖意。
一期一振…也在主公的梦境里吗?
她有些恍惚,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回过神来,人似乎已站在了本丸的侧廊上,茫然地望着四下黑魆魆一片清净的庭院呢。
她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呢?
应当是在梦中吧。
这样想着,优娜慢慢地朝着主公的居所走去了。一盏石灯亮在鸣廊下,暗弱的光火轻轻地跃着,将她的身影投在木质的地板上。她无声地穿过走廊,移开了朽叶纹的移门,向着主公的居所内望去。
烛火黯黯,僧人正在翻阅一侧佛文。见她忽而出现在门前,僧人的面庞有淡淡的诧异色。
“日光长光……”
优娜看着僧人的面色,便想起白日时主公对她说的话来了。
——将你拘在这里做近侍,着实对你不公
——等过段时日,就令压切长谷部来做近侍吧。
虽然明知这是梦境,对着梦境中的人诉说不满是毫无用处的,可她却也不想管那么多了,只闷头走近了僧人,道:“主公…做了过分的事情。”
僧人眸中的诧异之色似乎越甚了。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发心,一如往日对待各位孩子的模样,道:“怎么这样说?”
“我……还是想做近侍。”她小声说,“虽说我明白,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前主死去了,我什么也没办到,也无法达成前主的委托。我不如数珠丸殿那样高贵,也不如长谷部先生那样强大,只是一个什么都办不到的人。即使如此……”
她咬了咬唇角,小声说:“我还是想做近侍,守护在主公的身侧。”
僧人的目光晃了晃,悬在她发心的手似乎是僵住了。半晌后,优娜听闻他的叹气之声:“我…只是不想将你拘禁在此。你也有自己的愿望……”
她的愿望……?
她的愿望是什么呢……?
身为日光长光,她的愿望唯有一个,那就是达成主君的夙愿,达成“效忠”这一个目的。她是德川秀忠下赐给堀尾一族的刀,象征的是“忠诚”,这也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于是,她很执着地说:“我想留在主公的身旁。”
因为这是梦境,她也不如平时那样拘束了。她抿了抿唇,没有再喊那尊敬的称呼,而是逾越地喊出了主公过去的佛号。
“……最下法师,请让我,陪伴在您的身旁吧。”
僧人的目光巨震,他退后了数步,像是目睹了不可思议之物。旋即,他喃喃道:“日光长光,快将那个名字忘记吧……过去之事,都已过去……”
倘若付丧神获知了主公的真名,那她便不再属于自己了。她会陷入对主君的执念之中,再也难以挣脱——
这是他在成为审神者之初,就被告知的东西。过去曾有付丧神对主君的过去太过好奇,以至于不忍目睹主君在历史之中的死去,出手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最终招致了暗堕。这样的事……
绝不可发生。
她却觉得主公很奇怪。
明明每次在梦境中,主公都深陷在过去的往事中不可自拔,他为何还能说出“过去之事都已过去”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来呢?
“最下法师,您对过去明明如此耿耿于怀,至今仍旧无法忘记仁敦亲王之死,以至于被那个梦境纠缠不停……即使如此,您也能说出‘过去之事都已过去’这样的话吗?”她上前一步,认真地问道。
僧人侧开了头,又向后退一步,似乎在躲避什么心魔。但他身后是屋壁,退无可退了,只能看着面前的女子慢慢地步上来。
女郎身着白色的寝衣,容色温静却又糅粹着逼人的美。乌色的发散落一肩,眼睫向上张开,露出朝颜花似的眸光。她在他面前停下,缓缓地踮起脚,将实现与他齐平。
僧人僵硬着身躯,盯着她,喃喃道:“日光长光,快忘记那个名字吧。”
“我不想忘记。”她执着地说,“最下法师大人,请让我陪着您吧。”
僧人张了张口,一直紧合的五指一松,佛珠摔落在地,竟断裂了开来,檀木数珠滚散一地。他看着面前的女子,想起她身着舞衣、展开折扇的模样,一时竟无法说出更严苛的拒绝之辞来。
日光长光——
这是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付丧神,正如他亲手抚育大的仁敦亲王一般。他看着她,从初初来到本丸毫不懂事的模样,变为如今的姿态。
这要他……如何断绝呢?
僧人的目光微晃,但女子已贴了上来,伸手搂住了他。
“法师大人…这是梦境。”她喃喃说着,将唇贴上了他的面颊,“待明朝梦醒,一切都会忘却了。……请将全部都交给我吧。”
夜风一曳,烛台的火芯被吹落了。
夜色之中,似乎有谁在呢喃念着佛语。
“爱欲荣华,不可常保。”
“皆当别离,无可乐者。”
“爱欲荣华,不可常保……”
</>◎作者有话说:
uu:偶宣布,这个本丸没一个能打的。
第245章 245
优娜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了不得的梦。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白天缺德,结果梦中的她也在上男德班(?)。总之,昨晚的梦里,她竟然对主公冒犯失礼,逼得那位僧人连佛珠都摔断了。至于后面做了什么,不说也罢,反正都是梦。
清早起身,她梳发穿衣,洗漱佩刀,将自己收拾妥当,立刻又进入了身为近侍的状态。
虽说她的能力不足,因为无法誊抄梵文而被主公质疑了,甚至可能很快就要从近侍之位上撤下;但只要她尚在其位,就必须老老实实又勤恳地干活——这是必须的。
优娜将门扇合上,穿过本丸,向着主公的居所行去。鸣廊嘎吱作响,她移开了朽叶纹的障子纸门,向着屋内道:“主公,贵安。”
她时常来这里,对这处屋宇很是熟悉,也习惯了这里昏暗的烛火、幽幽的檀香与一眼望去空无一人的景象。可今日,她却觉得这里有所不同。于是,她便偷偷抬起眼眸,窥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便颇有些诧异。原本整洁空荡的地上,竟然堆置着许多经卷。那些平日里被主公视作宝物的梵语经文,竟然被胡乱地弃置在地。有的摊开,有的卷束,仿佛经历了一场仓皇的劫掠。
她慢慢地蹙起了眉,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于是,她站起身,试探着向屋内更深处道:“……主公?您起身了吗?”
没有回应。
她有些忧虑,担心之下,顾不得礼节,在没有得到应允的情况下便慢慢向着深处走去。一路上,她的脚畔散落了更多的经书,仿佛有人一边胡乱地翻着它们,然后一路边走边丢。
……这是怎么了?
她走到了屋内的最深处,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主君。窗扇是合拢的,烛火业已烧尽,屋内一团漆黑。一缕从窗棂缝隙间落入的光,勉强照亮一线的轮廓。僧人便坐在一堆摊乱的经书之中,像是狼狈地在此间入睡了。
他未披裟衣,只穿一件单薄的墨色寝衣,身上也未戴不离身的数珠。这副模样着实奇怪,她上前,小声地唤道:“主公,醒一醒。这样入睡,恐怕是会着凉的。”
僧人被她惊动了,缓缓地睁开了眼。
察觉到身旁的人是优娜,他的面庞陡然一震,很快便侧了开来,仿佛看见了心魔一般。
“日光……长光……”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想要习惯性地拨弄腕间的佛珠时,才察觉到手上空空如也。
优娜听闻他唤自己的名字,便在凌乱的经书间跪坐了下来。她的姿态很娴雅,面庞温柔而端庄,落在僧人的眼中,宛如一桩雕工精细的偶像,连眉睫都是细致无比;那双望着他的海色双眸,仿佛涌起了漫山遍野的晨时薄雾,叫人流连忘返。
僧人张了张口,越发侧开了视线。
一旦看到日光长光的容貌,他就会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想起她诉说着爱慕之意,将一切都交托而出;但他却只是个僧人,而非世俗的男
子,对这一切都懵懂无知,什么都不能做。
回过神来,他翻遍了这里的经卷,试图寻找何为“爱欲荣华”——最终,他得知了荣华为何物,可所谓“爱欲”到底是什么?他却始终上下索求不得。
“昨夜……”僧人有些苦痛地开了口,眉心结起。
“主公,您这是怎么了……?”优娜看着他苦痛甚至可以说是挣扎的神色,很是不解,“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表情似乎很诧异。僧人见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日光,是已不记得昨晚他所犯的罪业了吗?还是说,正如她口中所说的那样,她打算将那些事都当做一场梦,今日醒来,便全部忘却脑后……?
“日光,昨夜的事……”他试探着问。
“昨夜?”优娜思索了一番,想起自己那个冒犯的梦,有点心虚,但面上仍正经道,“昨夜我在屋内睡着了,不知主公处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