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闻言,神情怔怔。
“是……如此吗?”他呢喃着询问,仿佛梦呓一般。
“是的。”优娜点头,目光有探寻与好奇。
“……”僧人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依旧如梦呓似的,喃喃道,“竟…是…如此呀……”
面前的日光长光,神情安然而纯净,仿佛与昨夜那个引诱他的女子决然二人。面前的人恭恭敬敬,礼貌而自制,并无任何邪念,一双眸纯粹而贞洁,正如冬日月下的白雪。
唯有他——唯有他一人,在为夜晚的罪业而纠缠不安着,无法从中脱出身来……
唯有他一人。
僧人的眉心越紧,他伸出竟显得有些枯瘦的手指,捂住了额心。苦痛与哀悲之色,从他的眸中溢出;他身上似乎有很古怪的气息,是忏罪,或者悔悟——
“主公…您……”她见状,更觉得微妙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片刻后,僧人摇了摇头,终于放下了细瘦的手,喃喃道:“我不过是无法求证佛语,因而有些怀疑己身之道罢了。我入道多载,可所入之道,到底是对是错,却也无人告知于我……”
优娜听闻,心底暗暗叹息一声。
入道之人,难免会如此。即便是即将圆寂的僧人,也有后悔当年远离俗世的。若主公忽而对己身之道生出否认之心,那也不是不可能。
“主公,我可能帮上一二呢?”她问。
僧人闻言,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询问道:“所谓‘爱欲’,到底是何物?”
她思索片刻,回答:“不过是男女之情,人世之欲。”
僧人静默了。
于是,她也安静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从窗棂落入的一线光芒越来越透亮。终于,沉默的僧人发话了:“这些经卷,我会一并烧去。”
闻言,优娜吃惊道:“为什么?!”
这些经书,都是主公的收藏之物,他如何舍得将这些多年藏书全部付之一炬呢?
“我到底是个俗世之人……”僧人叹
了口气,道,“苦心入道多载,龟缩于这世外一角,本以为可参悟大理,却不料最终只是明白了所谓‘人之凡俗,不可剥却’。我也只是个凡人罢了。”
他说这话时,眉心间依旧有着苦痛之色。
“不可,主公。”她劝说道,“万万不可。如今一时意气之下,将经书都烧却了,来日再后悔,却找不回来了。”
僧人却并不在意的模样,只是摇了摇头,道:“若是不烧,那便由你随意处置了吧。我记得你也爱这些东西,倘若由你来保管……也未尝不可。”
她张了张口,最终点头应下。
这样也好。省的主公来日后悔。而且这些东西恰好是她的任务目标,她也确实需要这些经书。
“就这样罢……”僧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身姿有些踉跄,说,“今日……我有些不适……便这样罢。”
这是古怪的一天。
从来勤恳虔诚的主公,竟来感到了身体不适,将本丸中的事务都转交给了压切长谷部来处理。因为长谷部很熟悉这些事物,因此处理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而同时,主公将那些从前极为珍视的经文都弃置了,任由优娜把它们再度悉心地收整好,放入自己的屋内。
大抵是受了主公之病的影响,本丸内也没有了往日的笑语欢声,大家似乎都有些沉闷。一日过去,夜幕降临之时,庭院内更是早早地就寂静了下来。
提前结束了近侍工作的优娜,独自立在本丸的池塘边,思虑着主公的反常。
她知道主公有一道心病,那就是挥之不去的仁敦亲王。
主公曾是很有名望的僧人,人称“最下法师”。之所以是“最下”,兴许是取自“爱欲荣华皆为最下”之意,以戒示自己入道之后,不可有贪恋尘俗之心。
他一手抚育大了仁敦皇子,将自己的知识都教导给这位亲王。仁敦的部将中,有人意图将仁敦推上皇位,一场叛乱就此开始。只可惜,仁敦亲王到底只是个孩童,母家也并不有名,这叛乱很快便被镇压了。年幼的仁敦与部将一同东逃,带着部将们阖家的妇孺亲眷,去往了荒僻的东方。
陛下对仁敦的叛乱震怒无比,他有心惩戒抚育仁敦的最下法师,便对最下法师下了命令:去取回仁敦的头颅,如此,便会饶恕那些部将与家眷的性命。
对于入道之人而言,这是一道严苛的命令。入道者非武僧,不可杀生,更何况是手刃亲手抚育的皇子?然而,若不割下仁敦的头颅,则无数家臣与他们的家眷便会死去。那些家眷之中,有更多的年轻妇人、稚龄孩童。
天下众生,原本同尘。仁敦与百姓孩童,皆为性命。这要法师如何抉择?
东方是荒僻的,无有城郭,草川漫漫,不见尽头。那时是冬日,坂东的雪下个不停,月色高亮如昼。幼小的仁敦亲王穿过了茫茫草野,站在了最下法师的面前。
“天明明,夜月雪。余将死也。”仁敦亲王这样说。
最终,法师选择亲手割下了仁敦的头颅。这就是纠
葛着最下法师的梦魇。
倘若想要将主公从这个梦魇之中解救而出,让他不再被那片高唱着“天明明、夜月雪”的荒原所包围,那能做的事情便只有一件——回到过去,改变历史。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她就有些吃惊。对于付丧神而言,“改变历史”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这代表着“招致暗堕的可能性”。
但是,一想到能令主公自那虚无的梦魇之中解脱,她又觉得这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了。如果她折断了,那于本丸而言,也并非什么大的损耗。但若能为主公尽忠,则是她一生之幸。
优娜立在池塘边,面色渐渐凝住。她微微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恰见到天上有一弯月。主公的梦里也有着这样的月,清冷而高远。
她想了想,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而是到了兄长烛台切光忠的房前,轻轻扣了扣门。因为时间还早,烛台切很快出来了,问:“怎么了?”
说着,烛台切就望向了主公居所的方向,喃喃道:“不知道主公的身体如何啊……主公可是基本没有感到过身体不适。好端端的,怎么回事呢?”
她说:“也许过一段时日便好了吧。”
主公并非真的身体不适,是在入道与否的问题上感到犹豫不定。这不是一两日能茅塞顿开的问题,些许得留一段时间让主公慢慢恢复吧。
“烛台切哥,能陪我喝酒吗?”她问,“好久没和兄长一起喝酒了。”
“啊…没问题。我去厨房看看,你在这里等我。”烛台切说着,侧身朝厨房走去。
她点了点头,便在走廊上坐下来,安静地等着兄长归来。没一会儿,就看到烛台切的身影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端起手中的酒盏,说:“抱歉,上次那种啤酒没有了,只有这种清酒,可以吗?”
清酒,也行吧,喝不醉人,有点甜,尝个意境而已。她点了点头,说:“今夜月色很好,我们就坐在这里喝吧。”
烛台切在她身旁跪了下来,笑了笑说:“怎么?突然如此忧愁的模样。是第一次见到主公身体不适,又恰逢你担任近侍,所以担心了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很久很久以前,主公也会这样,但最终还是好起来了。”
“是因为身体不适吗?”她询问道。
“是的。”烛台切说,“好像是感了风邪吧!就算是主公,也会生病呀。”
“原来如此啊……”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酒液注入酒盏中,端起了酒盏。
天上的月半掩在云间,似乎沉睡了,又似乎是梦寐刚醒,洒落着寂静的清辉。庭中的竹在轻轻地摇着,叶片发出悄悄的风响。
“不知不觉间……我来本丸似乎已经很久了。”她饮了一口清酒,声音喃喃。
“是啊。”烛台切坐在她身旁,语气温和,“刚来本丸的日光,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可爱呢。”
“啊?”她有些奇怪于烛台切的措辞,“没想到我在兄长的眼里是这副模样的啊。”
“是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烛台切凝视着手中的酒盏,“现在的日光,已经是主公的近侍了,不是吗?”
“……嗯。”她没好意思说自己这个近侍干的不称职,上任第一天就被主公安排了马上撤职,由压切长谷部来接任。
“看着你现在的样子,还稍稍有些成就感呢。”烛台切说。
她没回答,而是转身投入了兄长的怀抱。烛台切顺手揽上了她的肩,慢慢地抚了一下,低声劝道:“好了,不用太过担心主公。他是个强大的人,所以才会成为我们的主公。”
她闷在烛台切的怀里,小小地点了下头。
烛台切光忠的身上有很好闻的气味,她说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很合意,不禁想要往他怀中没入更深。而烛台切也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很熟稔地搂住了她。
片刻后,她在烛台切的怀中问:“兄长,如果有一日,我不见了…会怎么样?”
“嗯?”烛台切眨了眨眼,不明白她为何问这种问题,“怎么会呢?日光,你会和我,小龙景光,大家,还有许多没有到来的伙伴一起,永远都生活在这里的。即使受伤了,主公与药研也会修复你;哪怕是遇到了检非违使,也有御守保护着你。你是不会消失的,我也不会。”
她抬起了头,望向自己的兄长,说:“可是,我的本体…已经不见了,不是吗?”
日光长光在明历大火间烧失了,此后下落无踪。没人知道它到底流去了哪里,在何处生锈废弃,又或者在某年一起沉了海,还是说干脆在大火中彻底毁灭了。
“哎呀……这个……”烛台切似乎有些无奈。他撩起了她额前的发丝,安慰道,“本体是本体,付丧神是付丧神。”
可她似乎仍旧是耿耿于怀的模样,还在执著地问:“如果我真的消失了呢?大家还会记得我吗?”
烛台切没办法,试着做了这个假设:“当然会,还会很伤心。一起战斗过的日光长光不见了,我们会为此难过的。”
所以,他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如果主公要派遣日光去往十分危险的战场,他一定会竭力阻止,如此,便没有了日光被折断的可能性。
他的话说的郑重,优娜轻然地叹了口气。
话至此处,便已差不多了吧。
这样想着,她扬起头,对烛台切光忠笑说:“兄长,您是个温柔的人。”
她的夸赞来的猝不及防,烛台切微怔,心底又浮上了微妙的感觉——日光长光极化修行回来那日的感觉——他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些走远了,去向了他未知的、不可触碰的所在。这令烛台切稍稍有些不安,但又总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日光就在这里,她会去哪里呢?
她会和本丸的大家一起……会和自己一起,永远留在这里的。哪怕刀的本体已经烧失,或者沉海,或者锈为废铁,或者不复存在……但是,身为付丧神的大家,还是会在一起。
“日光……”他低语着。
“啊,
对了。”优娜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一期一振先生是不是又去大阪城了?”
“好像是的吧。”烛台切回答,“今天早上又带着弟弟们去了大阪城……大概会在四日后回来,所以还不知道主公身体不适的消息呢。”
听她主动提起一期一振,烛台切到底有些紧张,问:“怎么了?一期一振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吗?”
“没有、没有。”她笑了起来,“只是之前一期一振先生说,想要和我并肩作战什么的,我想和他道歉呢,因为没法和他在同一个编队里了。”
“这…你不必道歉吧。”烛台切对一期一振的请求暗暗有些不满。没想到一期一振竟然背着他,私底下对日光说这些话——“我想和你并肩作战”什么的——未免太阴险了。他咳了咳,说,“你是近侍,当然不可能和他一起战斗啊。就算不是近侍,你也会是队长。一个队伍不能有两个队长,这是当然的吧?”
她笑起来,点头说:“也是呀……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呢,烦请兄长帮我和他道歉。”
“没问题。”烛台切说。他明白,日光一定是不想再见到过于热情的一期一振,才拜托自己去转述歉意的。他才不会给一期一振多一个与自家妹妹相处的机会……!!
“今天说了奇怪的话,抱歉。”优娜站了起来,向他道歉,“因为主公身体不适的缘故……免不了胡思乱想,让兄长担心了。”
听她这么说,烛台切微微舒了口气。
“那就好。”他说,“早点休息吧,日光。明天起来,又会是崭新的一天了。”烛台切光忠望着她,黑色的细碎短发被夜风慢慢吹乱。这位她来到本丸第一个见到的人,正坐在那里遥遥地望着她笑,眼底有温柔的金晖浮动。
“嗯。”她点头,慢慢笑了起来,“那我要走了。再见了,烛台切哥。”
与兄长作别后,她循着月色下的小径,慢慢穿过寂静的庭院,向着空无一人处去了。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解除主公的心魔,令主公从那个梦魇中解脱出来——
修改历史,让手刃仁敦亲王者,由最下法师变为旁人。如此,主公既全了抚育与主仆之恩,又不曾夺取那些家臣妇孺的性命。
此为两全之策也。
她扬起头,天上有一轮弯月。依稀之间,似乎有孩童在清唱着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