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淀殿将她召来大阪城,她现在还是乡下小领主的侧室之女;因为家中的主母善妒,优那位侍女出身、地位卑贱的亲生母亲得了病,连药都抓不起。
所以,无论与德川家是否开战,优都不会离开淀殿。她早已想好了,为了报答淀殿的知遇之恩,一定会一直追随着这位夫人。
筝的弦音很古雅,悠悠地拨弄完一曲之后,淀殿的神色却未有多少舒缓,依旧如旧时一般凝滞,想来是德川家的事情太过令人惆怅,以至于连筝乐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吧。
优拨完了一曲,静坐了好久,淀殿才回过神来,对她说:“我也在老去呢,最近总是在出神,又或者想到年轻时候的事情…阿优,弹得不错,你的筝乐像是秋日的流水一样讨人喜欢。”
得到了女主人的赞美,优笑了一番,说:“谢过夫人夸奖。”
淀殿看着她的容貌,很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原本还想为你找个夫家呢,可眼下这样风雨飘摇的境况,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还是作罢。”
两三年前,淀殿也曾做主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对方是家老的孩子,地位很尊贵。只不过优的运气似乎不大好,还没嫁过去、刚在准备嫁妆的时候,那位未婚夫便病故了。这之后,她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与淀殿又说了一会儿话,优抱着筝出了殿所。
穿过侧廊时,她与前来叙命的真田家父子恰好打了个照面。真田幸村是前不久才加入了大阪丰臣麾下的家臣,其人颇有谋略,用兵如神,在丰臣家很有声望。幸村的长子幸昌,今年不过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之龄。
少年幸昌见了优,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小声地喊她:“阿优姐姐。”
抱着
筝的优停下了脚步,对他投去了柔和的目光:“幸昌大人,有什么指教吗?”
幸昌的脸有些发红。他其实也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想和她多相处一会儿。这位姐姐是大阪城内有名的美人,在军内是许多男子的心上之人。只是淀殿一直拘着她的婚事,平白让许多男子干等着。
幸昌小声地问:“淀殿夫人最近如何?心情尚佳吗?我怕说错了话,要惹夫人生气呢。”
优闻言,摇了摇头,说:“依旧是那副样子,在为德川家发愁呢。”想起淀殿方才眉带惆怅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摸了摸所抱着的筝,说,“我学了很多年的筝,本以为这是能为人排忧解难的东西,可是眼下才知道它并没有什么用。”
幸昌不怎么会安慰人,性格也很一根筋,闻言便很赞同地说:“我也觉得!琴啊、筝啊,确实没什么用。依照我说,果然还是要学会剑术才好,这样你就能保护淀殿了,对不对?阿优姐听说过‘阿能局’的故事吗?她是织田信长大人身旁的侍女,拥有一身卓绝武术。本能寺之时,她手持薙刀,以一当百,杀了许许多多的敌人……”
“幸昌!”
幸昌的父亲幸村走出许久,见儿子一直没跟上来,便回头瞧了瞧,竟发现幸昌和淀殿身旁的女房在说话,顿时有些气不可遏。
——儿子幸昌喜欢这名叫阿优的女房,幸村也不是不知情。只是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而且阿优的年纪大了幸昌太多了,也不大合适。于是,幸村催促起长子来:“快一点,别让夫人和殿下等急了。”
十六岁的幸昌有些无奈,只好眷眷不舍地对优说:“阿优姐,下次我来的时候,我教你剑术吧!”
优点了点头,幸昌挥了挥手,赶紧追着父亲的脚步远去了。
优望着少年的背影,心下一时有些无言。
琴与筝这样的风雅之物,在乱世里到底是无用的。能派上用场的,或许当真只是刀剑那样的锋锐之物了……
她叹了口气,抱着筝慢慢朝自己的居所行去。她住在本丸的西侧,紧挨着少夫人千姬殿下各位使女的居所。偶尔闲下来时,会听到隔壁传来女子们的嬉笑声。但仅仅是一院之隔,她这里却总是分外的安静。
庭树里没有枫,所以也无红得如火如荼的景致,唯有四时常青的松,依旧浓绿如盖地立着。
她将筝收起后,从箱笼里翻了翻,取出了一柄短刀来。这是她从家中出发时,同父异母的长兄送给她的礼物,说是大阪城很危险,得留一些东西防身。这柄短刀并非什么名家之作,不过是在普通的锻村里寻来的便宜货,刀柄与刀镡的纹样都极其普通,是广式锻造的货物,随随便便就能在市面上找出许多一样的来。
她试着握紧了这把短刀,却只觉得冰冷而不适。她那拨弄习惯了筝、总是握着笔的手,头一回碰上伤人的锐器,难免会如此。片刻后,她放下了短刀,望着庭院中的松针出了一会儿神。
倘若德川家真的发兵攻打大阪城了,她与淀殿又会
如何呢?听闻秀赖殿下不怎么爱去军中,先前的几场战争,秀赖殿下一次也没在士兵面前露过脸,始终留在大阪城的重重殿宇之内。如今德川家几乎是兵指大阪了,秀赖殿又会如何呢?
她苦笑了下,暗觉得她是时候学一点儿奇奇怪怪的剑术了。届时留在淀殿夫人的身旁,兴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要不然,等德川家的武士们来了,靠着筝和连歌,可是没法保下命来的。
可她是女子,又要如何学习这些东西呢?也不知道闻名天下的织田信长身旁那位阿能局,又是向谁学习的剑术?要是向真田家的幸昌大人讨教的话,幸昌大人的父亲幸村大人难免会感到不快吧……
她的年纪已不轻了,还与刚元服的男子亲近,听着就荒谬。
怀着丝缕的忧虑,她度过了这一日余下的时辰。秋日的夜晚十分寒凉,因为战事的缘故,今岁的炭似乎有些粗劣,并不能将室内熏暖。她冻得有些睡不着,便干脆起身披了厚厚的衣裳,离开了自己的居所,去寻找一处有枫的地方。
若说在这天下风云诡谲的片刻里,能有什么令人短暂地忘却前途未卜的命运,那便是这大阪城里的秋枫吧。再好战的人,一望见这连绵的红枫,也会不由停下刀兵来感慨美丽与风雅。
她慢慢穿过安静的侧廊,在外庭的阶梯处停下了。夜风静好,有几只苟延残喘的夏虫不甘随着季节老去,犹自在深秋的夜晚里不安地叫着,发出“趣趣”的鸣响。今夜是上弦月,月弯如勾,隐在云间,很有意趣。她朝着庭中望去,却察觉到那里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您是?”她有些诧异。
这里是大阪的内城,三更半夜,为何有除了秀赖殿下以外的男子出现在此处?
那青年身形高挑,披着一袭桐叶纹的羽织,长发散落至腰间。他的发色很是奇异,在月下呈现出华美的蓝青之色,与用来装点大阪城的颜色相差无几。
这是…徘徊的妖魔吗?亦或是没有散去的神灵呢?
优有些吃惊,久久地凝视着这陌生的访客。
散着长发的青年慢慢转过了身,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呢。”
他有一双如幻梦似的金色眼眸,几如日轮升起之时、阳光照射在大阪城屋瓦上所散出的色泽。在这清冷的月下,那双眸愈发显得璨光浮动了。
优在阶梯上愣住了,迟迟犹豫着是否要去寻找巡逻之人,又怀疑眼前所发生的是一场梦,实在是面前这男子生的与常人太过不同,清俊宛如传说怪谈中的人物。
她攥了攥手心,说:“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你姓什么,主公是谁,父亲是谁,家住何处,从哪国来——这些是绝不可能忘记的。”罢了,她的目光落到那男子的腰间,发现他佩着一柄刀装华美的太刀,小声道,“你…似乎还是个武士…或者是浪人?”
青年眨了下眼,笑了起来:“我是侍奉太阁殿下之人。”
他的笑容很是温柔,叫人看了便心生好感。
但是他的话,于优而言,无疑是胡言乱语:“荒谬…太阁殿下已过世了十数载,你要如何服侍他呢?且我在大阪城内多年,从未见过你……”
青年答:“但我知悉你的名字。”
优愣了愣,小声说:“这又如何可能呢?我们不过是初初见面罢了。”
青年说:“你名唤‘优’,是淀殿夫人身旁的使女。开春祭祀、供奉藏刀的时候,你负责代女眷写连歌,供乐伶歌唱。”
优听了,很是惊诧。
怎么会……
她明明与这男子从未相识,为何他能将这些知悉的一清二楚?且每年春供奉藏刀的日子,仅有大阪城内的人可以参加列席,这面貌陌生的金眸浪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真是奇怪。
“我不会相信你的。”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丰臣与德川之间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她可不会放松了警惕。
丢下这句话后,她便急匆匆转了身,去寻找守卫内城的武士了。
没过多久,她便领着几个带刀来了这月下的庭院。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金眸的男子却早已不见了。优忙道:“他应当没走出多远,还请就在附近找找吧。”
几位带刀面面相觑,还是听话地搜寻了一番四周,可却一无所获。四下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影。其中领头者不免有些不耐,说:“哪里来的那样的男子?怕不是您在做梦呢。我们守卫着内城,可不曾见到有什么人潜进来。”
见带刀不肯相信,她也无法,只能作罢。
片刻后,她孤身一人朝着休息的寝居走去了。沿途很寂静,一阵细碎的风响吹过耳畔,她不由想到方才所遇到的诡妙之事。
一名自称侍奉着过世十余年的太阁殿下的男子,清楚地报出了她的名字,还知悉她在藏刀祭祀上负责作歌,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儿?莫非,她当真在梦游吗?还是遇上了什么亡魂妖魔呢?
一想到“亡魂”与“妖魔”之类的东西,她便有些小小的敬畏。秋夜寒冷,凉风吹来,更是让肩上起了一层小疙瘩。虽说他不觉得那样美丽出众的男子会是什么邪魔,可遇到这样的事,免不了会忧虑一番。
回到屋内后,她也无法入睡,翻出了那柄由嫡兄所赠的短刀,紧紧握在手中,做出防卫的姿态来。
倘若那奇怪的男子再出现了,她便用这柄短刀去……
“你的刀,握反了。”
男子的嗓音忽而在背后响起,她吓了一跳,手中一松,嫡兄所赠的短刀便落了下来。那短刀将要坠到衣摆上的时候,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刀柄。
优微微地松了口气,发现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既不粗糙,也不丑陋,像是文人雅士握笔的手。她循着手腕向上望去,视线落入一双璨金的温柔眸中。她愣住了,出神地凝视着这忽然显现在房中的男子,不知该做什么。
可这蓄着水蓝色及腰长发的美丽青年,却已握着那柄短刀,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为她解释道:“刀有两面,刃与背,倘若拿反了,便是伤到了自
己。”
他说的很耐心,语气也并无什么攻击性,仿佛面对的是一位多年的友人。人在听他说话时,意外地就能安静下来,甚至隐约对他产生了一种信赖之意。
……奇怪的人。
她看着男子手中的短刀,依旧有些警惕。可男子却将短刀仔细地塞回了她的手心里,说:“你如果没有学过剑术,还是要小心别伤到自己。”
优怔了怔,心下越发微妙了。
这奇怪的青年……似乎并无伤害她的意思。
可他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优,你从来没有碰过刀吧。”男子握着她的手,将短刀插回了刀鞘之中,笑着问她,“我记得,你总是在拨筝,那种乐器的声音十分美妙,能够传到遥远的地方,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很宁静。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握刀了呢?”
优捧着这柄短刀,说:“只是想试试看挥刀……兄长将这柄刀送给我,我若是不会用,岂不白费了?”
“原来如此。”青年若有所思地说,“你想学剑术吗?”
她点了点头。
青年说:“若是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来教导你。我对剑术…还是很有心得的。”
说着,这蓄着水蓝色及腰长发的青年,便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庭院之中。他的腰上配着一柄太刀,外装是华美的赤色,刀镡则为金,一看就绝非凡品。优总觉得这柄刀很是眼熟,却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她所见的武将甚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谁带着相似的刀。
只见青年慢慢地推刀出鞘,将刀刃劈向了月下的泉池。那刀刃如淬了雪光一般透亮,锋利又精美;刺过月光之时,便如牵引着千军万马一般有气魄。仅仅是挥了三四刀,他便染上了一种仙人般的风姿;优所听闻过的、最鼎鼎有名的剑豪,都未必有他这样出众的刀姿。
一时间,优竟然看的有些入了迷,也忘记了戒备这陌生的访客。
“如何?”青年问她,“要不要跟着我学习剑术呢?如果能帮上你,我会感到很开心的。”
似乎并无恶意。
她迟疑了,忍不住问道:“您到底是谁呢?我可从未听说过这大阪城中,有您这样的人物……”
“啊……我是谁呢?”青年扬起了头,望向天空中的上弦月,“你可以叫我‘一期一振’吧。”
</>◎作者有话说:
171的小番外,start
第250章 250(番外)
“啊……我是谁呢?”
“你可以叫我‘一期一振’吧。”
青年的嗓音,如沁在清泉中一般温润,仿佛能令人忘却烦恼。
他握着太刀,走向了坐在屋檐下的优,问道:“怎么样?需要我的帮忙吗?”他的金眸之中,盛着友善的关切,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用心。
优注视着他,情不自禁地便开口了:“……可以吗?我从未学过剑术,连兵器也从未摸过,可以说是相当的笨手笨脚了。这样的我,也可以学习剑术吗?”
“当然可以。”自称一期一振的青年说,“习剑术者,无论迟早、无论老少。只要勤加练习,势必可取得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