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眼帘半落,柔软的长发被夜风拂起,夹杂了一枚不知自何处吹来的枫。那一点烈焰似的红,落在他水蓝色的发间,显得格外醒目。
……奇怪的人。
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魂灵”之类的东西。
青年握住了她的手,说:“握刀的姿势,也是有讲究的。你并非武士,若是想学一些防身的技巧,不需要像武士那样摆出蓄力的姿势来,将短刀藏纳起来,反而不容易引人注目。”
他的身上有很清冽的香气,不像熏香那么浓郁,很是好闻。
优见过丰臣家的武将们,他们都是粗迈的男子,因为忙于军情而来不及收整自己,没有人的身上会有如此好闻的气味。但一期一振不同,只要靠近了他,就会闻到那股清冽的气味。
一期一振仔细地教导她握刀的姿势,并不因为她是个女子而轻贱她。因为她并无练习刀术的基础,所以他教导的也都是些粗浅的剑姿——譬如如何应对敌人从正面来的进攻,譬如如何握刀才更具有威慑力。
优甚是想对他说一句感谢之辞,却一直找不到时机。直到她终于有些累了,泛起了困,才与这青年告别,回去休息。
“今夜,感激不尽。”她对那青年说。
“这算是我的小小报答吧。”青年回答她。
“‘报答’?可我并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优有些困惑。
“你的筝乐,是很能安慰人的东西……”青年却这样回答。
月色高悬,清淡如水。青年的背影慢慢远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大阪城的重重殿宇之中,仿佛已与这大阪融为了一体。
“阿优?你在想什么呢。”
有人在耳旁呼唤着,令出神不止的优从昨夜的回忆中惊醒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并非是坐在月下的庭院里,观赏那犹如魂灵一般的端丽青年舞刀,而是坐在少夫人千姬大人的身侧,陪着少夫人一道闲谈。
秋日的午后,阳光晴好,云疏天远,庭院的红枫在日光下越显艳丽。打起的锦帘后,坐着四五位女房,陪着少夫人千姬一道打发午后的时光。
千姬大人是德川家的女儿,七岁时,她作为德川与丰臣交好结盟的见证,从遥远的二条
嫁来了大阪城。只是风云变幻,日转星移,如今德川与丰臣的联盟早已不在,流淌着德川一族血脉的千姬大人,在这大阪城里难免有些地位尴尬。
说实话,淀殿对待千姬属实不错。
千姬的母亲阿江夫人,正是淀殿的亲妹妹。从血缘上来说,千姬不仅仅是德川家的女儿,也是淀殿大人的外甥女。更何况,千姬七岁就来了大阪城,她几乎是在淀殿的一手抚育下长大的。二人就算不是亲母女,也相处出了感情。
也许正是因着这层关系,千姬大人对优也颇为仁善,像对待姐姐似的喜爱她。
“说到哪里了?”千姬大人合拢了装饰用的折扇,慢条斯理地与周身的女房道,“哪位适龄的男子,与阿优尚算匹配?我听闻军中有不少人向着义母大人求娶阿优,但是义母大人都不曾松口过呢。”
千姬今年十八岁,青春正茂,眉眼间略带活泼之情。她与秀赖殿下虽无子嗣,但因两人是表兄妹的缘故,又是少年夫妻,所以感情很是不错。因她出身德川一族,秀赖的家臣三天两头怀疑千姬会外通德川,不过秀赖从未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依旧信赖着千姬。
一名女房回答了千姬的问题:“确实是有人向淀殿大人求娶阿优呢,可是,身份也太不匹配了!不过是区区足轻之阶,淀殿大人哪里舍得……”
千姬露出惆怅的表情,点了点头,说了声“也是”,旋即,眸光一转,又问:“阿优,你觉得山内家的表兄如何?他前些时日来见过义母大人,似乎是个很英俊的男子,也通点乐理呢!”
优闻言,略有些无奈。
内城的日子无趣,她的婚事竟也成了千姬大人排遣无聊的乐趣之一了,千姬总是止不住地想为她牵红线,可婚嫁这种事,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山内一族的身份可比她高贵多了,她想嫁,山内殿下还不同意呢。
如今这样的年代,娶妻的门楣比一切都重要。倘若女子是名门之后,那她有什么样的恶名都不要紧,哪怕是喜欢虐打下人、心思狭隘的,都有男子争抢着要。若是这女子祖上姓个源、橘、藤原什么的,那可真是格外抢手了。
可要她嫁个地位低下的男子,淀殿似乎又很是舍不得。说来说去,还是当年那位与她情投意合却早早病故的未婚夫实在是太过完美了,以至于淀殿不愿在任何不如他的男子之前松口,非要找出个不输给那男子的来。
千姬见优不说话,似乎兴趣缺缺的模样,便倍感无趣。旋即,千姬皱起眉来,问道:“你喜欢怎样的男子?你告诉我,我叫人去书信打听一番。若是不知你的喜好,那也找不到合意的人选呀!”
“我喜欢…怎样的男子?”优愣了愣,在脑内仔细地想了想。
她倒是当真没怎么接触过那些武将们,唯一多说过两句的,也就是真田家的少主了。可那位少主才十六岁,当做弟弟来相处还差不多,要说结亲,那还是算了。
若说什么样的男子最好……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所见的那位青年——
拥有温柔如金夕的眼眸,徘徊于月下的枫间,佩着一柄赤色外装的太刀。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人便如置身和煦的春风一般;而欣赏那舞刀时的背影,又是莫大的享受。
不由自主的,优喃喃道:“有着…温柔眼神与精妙刀术的……武士。”
千姬大人闻言,眨了眨眼,道:“这可太不好找了!你要说对方是何等地位出身,何等官阶,我还能为你牵线呢。可你却说什么‘温柔的眼神’……这样的男子可怎样找?”
女房们也纷纷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女房道:“咱们丰臣治下的武士都是勇者,想必是少有所谓‘拥有温柔眼神的男子’的。要找几个眼神凶巴巴的男人,倒是到处都是!”
这话落地,室内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优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下直怪自己荒谬:她兴许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男子罢了,怎么还将那事儿当真了呢?此事不可取,不可取。
从千姬大人的殿上出来后,优在庭中又遇见了真田家的幸昌。这十六岁的少年似乎特意在外廊上等她,从庭院的间隙里瞥见了她,便卖力地打起了招呼:“阿优姐!阿优姐!”
优缓步到了他的面前,询问道:“幸昌大人有何指教呢?”
幸昌见了她,脸便有些泛红,闷着声音说:“上次说好的,我来教你剑术,你还记不记得?若是阿优姐不嫌弃,就跟着我一起来吧——”
“啊…不用了。”她摇了摇头,笑说,“我还是不大适合握刀呢。”
闻言,少年的脸迅速变得沮丧了。他望着面前的女子,心咚咚跳的飞快,但又着实想不出什么搭话的理由来——面前的阿优,正是许多军中男子的爱慕心仪之人。她虽年长,但美貌不输给大阪城的任何人,简直像是一片清净的月光,洒落在大家的心间。且她又性格温柔文雅,哪一个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但是,优却已经含笑地道了一声歉,转身徐徐地离开了。
今日的淀殿似乎很忙碌,并没空召见她。不在淀殿大人身旁,她也没有心思抚筝了,随意地翻看了几册闲书,等天黑了,便决定沐浴洗漱。
将要入睡时,她留了个心眼,将门扇半开了。
兴许,那拥有金色眼眸的魂灵,还会来到此处吧?——她这样想着,卧在屏风后,慢慢地眯上了眼。
夜色浓浓,愈发安静。她半寐半醒,竟就这样睡去了。
只可惜,这一夜,那位自称“一期一振”的男子并未出现在此处。她晨起时,不由有些失望,但又觉得自己可笑。
啊……那不过是夜半的一个梦境罢了,她如何又当真了呢?
一连三四日过去了,庭中的红枫已经渐次谢落,但那自称“一期一振”的青年却再未出现过。她偶尔会在夜晚时去那片遇到他的庭院驻足停留,只可惜一无所获。
她记得那青年教导给她的粗浅刀术,偶尔会自己以短刀练习,但是到
底只是照猫画虎,不成模样。她自己看来,也觉得很是滑稽。
天气越发寒凉了,冬日即将来临。就在这等让人发寒的季节,不好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了大阪城。德川家康收整了大军,开赴大阪城。
虽然迟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但谁都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大阪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淀殿更是忙得不见人影。
优只是从只言片语里听说,淀殿与秀赖大人的赢面并不低,毕竟这大阪城固若金汤,且还有真田幸村这样的名将、毛利胜永等大名守在大阪;不仅如此,城中还有十万浪人众可供调用;对上德川家康,也不算是劣势。
德川一族的军队要从二条赶来,路上还要耗费一些时光。这开战前的片刻宁静,最是叫人心弦紧绷。一连数日,优都不曾听闻任何的好消息了。惆怅之下,她又取出了自己的筝来。
筝乐没什么大的用场,在乱世里是最无用的东西。可在这等光景下,也唯有筝乐可以舒缓一二紧张的情绪了。
她用筝甲慢慢地拨弄着弦,因心烦意乱,调偶尔会被拨错,听起来不伦不类的。如是错了三四个音之后,她气馁了,便没有再弹拨。
当她侧头望向庭院中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帘外跪坐着一名青年。水蓝色的长发垂落在腰际,被微风所轻慢地吹动着。
她有些诧异,将手指抬离了弦,问道:“……一期一振?”
青年点了点头,柔和的目光望了过来:“你似乎有心事呢。”
她拆下了筝甲,喃喃道:“确实呀。这大阪城,马上就要被卷入战争了。我会不会在这战争中死去呢?”
青年跪坐着,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很有耐心地聆听着她惆怅的话。末了,他问:“优,你没有考虑过离开大阪吗?”
优摇了摇头,道:“淀殿待我恩重,我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她的。而且…我是父亲同兄长的人质,当然要留在这里。”
因为她在淀殿身旁服侍的缘故,父亲与兄长的官位也扶摇直上了,再也不是从前的乡下小领主。可但凡是有了些地位的领主,便必须将自己的家人交纳至主君身旁,作为自己“绝不背叛”的保证。倘若父亲与兄长倒向德川氏,哪怕父兄只有渺小的二千人军队,她也必须以死谢罪。
这就是家族地位变更的唯一坏处了吧。这样一想,倒不如宁可父兄还是从前的乡下领主呢,至少不需要交纳人质来大阪。
闻言,一期一振露出很淡的惊诧之色。他对此似乎也无能为力,只是轻缓地叹了口气:“战火啊……”
优短暂地忘却了那些烦心的战事,走近了一期一振,问道:“你是怎么进来此处的呢?”
一期一振笑着,并没有回答。
优掀起了帘子,四处张望,道:“你…莫非是这大阪城中的亡魂吗?曾经侍奉着太阁殿下的亡魂……是这样吗?”
若不然,他怎么能如此悄然无声地自由穿梭在门禁森严的大阪内城之中?
一期一
振答:“要说是亡魂,也差不多吧。我曾经侍奉着太阁殿下,如今太阁殿下不在了,我也就被束之高阁,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道:“你拥有那么厉害的剑术,一定曾是很有名的武士吧?可我却从未听说过你的大名……”或者说,“一期一振”这个名字,着实太奇怪了,更像是外号,或者僧人的法号,不像是个人名。
一期一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还想学习剑术吗?”
优愣了愣,迟疑地点头。
她虽是女流,可也不想做个柔弱之人。若手持短刀,当真能保护重要之物,那她愿意从头开始学习剑术。
一期一振将手放到了刀柄上,说:“那么…今夜,我就再教导你一些剑招吧。”
优望着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笑眸能驱散秋冬的寒意。她不禁叹了口气,问:“这样的恩情,我要如何报答呢?虽说你只是亡魂,可就算是亡魂,也不能薄待了……若不然,我去祭拜你的墓地,又或者为你捐几支香?”
闻言,一期一振竟然笑出了声。
“不必这么麻烦。”一期一振说,“倘若你想要回报我,那就多弹几曲筝吧。……那是我在大阪城之中,唯一能消遣漫长岁月的东西了。”
他的话说的很古怪,就仿佛他一直徘徊在大阪的某个角落里,专注地听着她弹筝似的。但这事不能细想,毕竟向亡灵学剑术本就已是一桩怪谈了,于是优点了点头。
不过是弹几曲筝罢了,没什么吃亏的。
面前的一期一振,就算是亡魂,也是极为仁善好相处的亡魂,比许多活着的人都要强呢。
她重新戴上了筝甲,说:“既然你想听的话,那我现在就弹吧。想听什么?淀殿大人最爱听的是《淡海歌》,千姬大人喜欢听《汉曲》。您呢?”
一期一振思索片刻,道:“我不知道那首曲子是什么…只觉得那曲调听起来犹如淙淙溪水,是很欢快的调子。”
优听了,很是困扰。一期一振的说法太过含蓄了,让她也想不出来那是怎样的调子。于是,她试着用义甲拨弄了几下,任凭乐声自弦上流出,问:“是这个调子吗?”
一期一振摇了摇头。
“那这个呢?”
“似乎也不是……”
一连试了五六种曲调,一期一振终于说:“就是这个。我在春日的时候听过……”
“啊,是《溪女》。”她笑起来,“我可没在人前弹过这首曲子呢,这是我故乡的曲谣,原本是有唱词的,但在大阪城可不流行这个。”
她慢慢地拨起了弦,很悠闲地哼唱起了故乡的调子。
筝是高雅的乐器,在从前乃是宫廷中流传的东西,其实是与乡间的曲谣不匹配的。世道上所流传的筝乐曲目,也多是从前宫中流传出来的,或者是明国那头来的曲子。可她用哼唱的曲谣来迎合筝的乐声,却并不显得粗俗,反而很是清新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