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新前桌!”
“安歌你要不要同桌?”
问的人被轻轻碰了下,他茫然地又问,“怎么了?”
平时课程多,加上各自选的兴趣班不同,同学间也不是完全知道别人的事。有的同学并不明白为什么方辉读大学去了,成绩更好的安歌还在,不是两人一起在梁老师那特训吗?他们善良地想了个理由,可能偶尔考失手,谁能保证百分百没失误。安歌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例外。
越是成绩好的越是自尊心强,这会提方辉,不是让安歌难受?
黄嘉梅倒清楚前因后果,但她刚打算开口,梁老师板着脸进来了,黑板擦在讲台上重重一敲,顿时安静。
他不急于说话,目光扫过教室内所有学生,这才眉梢眼间泛出笑意,“高二了啊,大人了,自己该知道了,读书是为自己,不是为家长,更不是为老师。”
学生们听到老生常谈,忍不住笑了出来,胆大的还在后面嚷,“不,梁老师,学习使我妈妈快乐。”
梁老师随手掐了个粉笔头,掷向嚷嚷的男同学。
准头不错,正中头顶。
“有本事的早点考大学,不用听我废话。”他正色看着学生们,“闲话少说,本学期非常关键。首先,要分班,你们现在可以开始思考,继续在我班上混,还是到隔壁钱老师那里。”钱老师是语文老师。
“我欢迎你们继续留着,不过话说在前头,一年了,你们对自己也有数,理科跟文科不一样,不开窍的就是不开窍,死记硬背没用。我个人建议,觉得累的还是去文科班,我们学校文科师资力量雄厚,多背背讲义,进大学不是问题。”
梁老师镜片后目光锐利,“安歌,满脸不以为然想跟我唱反调?”
“方辉考进试点班记你一大功,但主要靠他本人天份。”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了指吴砾,“你能解决这个困难户,我才认可你的想法。”
吴砾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脸涨得通红。然而补考成绩单上高挂两盏红灯,让他没有勇气辩驳,连瞪梁老师的勇气也没有。
反倒是同桌郑志远不满地看着梁老师,让后者哈哈一笑,“班长不高兴了。正确的话我也会说,好好努力,天天向上。可是如果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再努力有什么用?念文科挺好的,将来可以当外交官,可以做财务大臣,当校长也是有可能,都是管我的。人要找到自己的长处,把它发扬光大。好了,这件事说到这里,你们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月考以后正式报给学校。”
“其次,……”梁老师想到什么,抓了抓头,果断地说,“没什么了。”他点了几个名,安歌也在内,“你们跟我去办公室,其他人自习。下节课测验,课代表一会把卷子发下去。”
他进来时手里拿着卷子,但同学们抱着一丝幻想,觉得老梁不会这么变态,开学第一天测验。不过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这么变态。
老梁抛下声声哀嚎,领着“得意门生”去办公楼,路上简明扼要说了目的,喜滋滋地道,“集训这么久,动真格了,本月第二个星期天,全市淘汰赛。”
梁老师飘了。自从方辉顺利考进试点班,他老人家跟打了鸡血似的燃起来,敢想敢拼。
看着“得意门生”们冷静淡定,老梁沉不住气,点名道,“安歌,你想考军校,一般来说全省只有一两个名额,除非优秀到让别人可以忽略你是女的,否则不可能。现在证明你的机会来了,不抓住还等什么?”
安歌点点头。
老梁一拳打在棉花上,转头看程希,后者满脸没睡醒,下意识地说,“噢。”
老梁服了。
还好方辉上大学去了,不然肯定也气人。
隔了两个月的第一天上课过得飞快,放学时再见到校门口的小吃摊也颇为亲切,徐蓁请客,买了三碗面茶。
一点也不道地,就是甜甜的薄面糊,上面洒了把芝麻。
但以前校门口没这种小吃,新鲜的总是招人待见,学生们纷纷光顾。
徐蓁边喝边抱怨,“不就是面糊,不值两块钱。乡下阿姨送来的糯米粉比这个香。”她说的糯米粉是传统小吃,把糯米蒸熟磨成粉,吃的时候用滚水调开,味道跟后来满大街的芝麻糊差不多。
有了这碗面糊打底,三人到家也不觉得饿。
出门许久的爷爷回来了,徐蓁扔下书包坐在爷爷身边,听他跟客人说话。
客人是老熟人,不过头一回上门做客,是土建公司的赵主任。公司改合同制,他想让安景云接收一批人。
内部会开了又开,名单上的人都是老大难,有的年纪大,有的家庭负担重,还有的是刺儿头,出工不出力。
赵主任也是难开口,所以挑老徐局到家的时候赶过来。
“没有办法啊。”他数给徐重听,公家的公司跟私人的不一样。一个员工不止一个员工的事,员工的父母生病,公司要给慰问费,承担一部分丧葬费,有的还报销部分医药费。退休员工生病,如果其子女向单位求助,单位得想办法调拨人手帮忙陪护。年纪轻的呢,没结婚的要想办法帮忙安排房子,结婚生孩子的要报销孩子的托费学费医药费。
土建公司比工厂好得多,但既然改制,领导班子有意趁此机会抛掉负担。
只是负担不肯被抛掉!
工地干活的人血性大,弄不好要出事。
赵主任为人软和,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想想找安景云商量来了。安景云的施工队挂靠在公司名下,把这批人调进来,勉强可以说仍在同一公司。
他也知道如此一来,安景云哪里是添人手,分明多了包袱。作为补偿,领导层同意转让一批二手施工机械,大部分修修补补再用十年也可以。
安景云在厨房里忙碌,炒了几个快手菜,一边思索这件事。讲真,人,不想要,机械倒用得着,有这批机械,能接的工程范围大不少。只是这批机械也不是想吃就能吃下来的,一是必须搭人,二来所需资金不少,不是跟李勇借钱能解决的。
她定定神,等炒菜都上桌,炉灶上炖着鲫鱼豆腐汤,洗了把脸招呼孩子们一起吃饭。
赵主任作为长辈,饭桌上难免问起学业。
“小的上学期末又考了年级第一,算保持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安景云说,“大的这个成绩一般,好的时候能进年级前十,差点就到三十几。还是男孩稳定,小超一直名列前茅,上学期还往前升了好几名。”
怎么叫“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徐蓁没听出安景云话里的又显摆又谦虚,想替安歌鸣不平。桌下的脚被轻轻碰了下,她侧首看见安歌轻轻摇头。
饭后赵主任、徐重被安景云安排到徐重房里继续谈,冯超跟安歌洗碗收拾餐桌,冯超忍不住担心,“阿姨不会答应吧?”
刚说到,安景云就来厨房重新泡茶。
她低声问安歌,“毛毛,你看这笔生意怎么样?”
徐重没压着安景云接受条件,但她觉得公爹应该是想她答应的,只是,“钱不够。”到时每个月要开固定工资,要给员工福利,船大难调头,岂是小打小闹能比的。
“让土建公司做担保向银行贷款,还有把城南那块平整地块工程让给你来做。”安歌刚才就在想。
安景云瞪大了眼,“那块地是商业用途,没有拨款没人肯接。土建公司拿了补贴才做,还嫌补贴少没利润。”
安歌知道啊,城南地块建的商品房差点烂尾,最后开发商只能用房抵工程款。谁知交房五年后时来运转,重点小学和中学接到通知搬迁到那里,房价从无人问津到热门,二十年后涨到三十倍,再没掉下来过。
“没钱就拿房抵。”
“要房子干吗?能拿来当工资付?付给谁好?”
“卖掉,只要便宜点总能卖掉的。”
“谁会要房子,租房子一个月才多少钱?一辈子租来住也花不掉那个钱。”安景云嘀咕道。
“可以卖给夏芳姐。”安歌帮她开拓一下思路,“夏芳姐想有个自己的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啊,她怎么没跟我说?我还以为她住着挺好的。”
“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小家庭搬出去分开住。”
“怎么可能,不用老人帮忙看孩子?大家庭住在一起,你帮一把我帮一把,多好。”
安歌就笑笑了。
两个月后,安景云当法人代表的公司正式挂牌。
鞭炮声声中,她仰头看着牌子,心中默念:哪怕关门大吉,千万也要等到贷款还清后。
这是一个被众人推上去的小老板发自内心的祈愿。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九月第二个星期天, 一中的学生们在二中考场参加了全市范围的数学竞赛。
二中也是本地的重点高中, 历史也悠久,但世界上很多事不讲理,比如第一最金贵, 第二只是第二。
老梁没去送考, 按他说法, 要是这道关都过不了,别的不用想了。
毕竟只是地级市级别的竞争。
安歌做完试卷, 看着时间差不多交卷出场。因为要等冯超,她在校园里逛了会。
二中校园主体部分是园林,这两年增建不少教学楼,做成黑瓦白墙, 跟原来的假山亭阁放在一起并不突兀。白露过后来了木樨蒸,太阳下近三十度,茂密的树林蝉鸣不止, 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
安歌走过石径, 眼尖发现郑志远坐在亭子里。他没看到她, 靠在栏杆上发呆。
避开他不是不行,但好像没必要。再说郑志远平时挺警醒,上课连个呵欠都不打,转眼就能发现她。
安歌加重脚步,郑志远回过神, 招呼了一声, 问道, “你也提前交卷了?”
“做完了。”安歌在亭子另一头坐下,发现几尾黑背鲫鱼绕着亭脚游来游去,十分灵活,没想到这汪小池塘还养着鱼。
“嗯。”郑志远情绪低落。数学就这样,会者出不了大错,不会就是不会。他有好几道题不会,自己知道不交卷也无济于事。
他不说话,安歌自然不主动找话题。
还是郑志远先开口,“你、程希这种聪明人的学习是什么感觉?”
安歌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不聪明。你问程希,可能他有答案。”
“总说自己不聪明,还总是年级第一?”郑志远笑道,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挤对。
安歌听了出来,“我提前学过。”她选了两道题分析给他听,“这些内容高等数学里有,还没学到会觉得难。”难不难的得看教学进度,像安歌高中时才接触的动点问题,到徐蓁孩子那里初二就学,只差十几年教育已经大变。
郑志远听完解题思路,恍然大悟,又有点不好意思,“看你在学校没有特别用功,晚自习结束后回去学的?”
“小学就开始提前学。”安歌说。
更重要的原因是带着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基础打得好。另一个自己资产丰厚,后来生活主要内容是学习。数学物理,在音乐美术之类也花费过大量时间。
安歌觉得自己不算聪明,她对数学物理还有别的科学知识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这种热爱她在方辉学物理时见过,也在梁老师和程希身上看到过。可能多一份记忆的副作用,知道太多,缺了赤子之心。她唯二执念之一是想改变那场事故,另一个自己反复计算过理论数据,然而缺乏资料和专业知识,毫无成果。另一个执念,最初是自己、自己爱的人都要好好的,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知不觉这个区间在变大,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点……
可能中了时代的毒。
朝气勃勃的、毫无动摇的、自信并相信“一切都会更好”的。
人真是社会动物。
“那么早?”郑志远吃惊地问。难得的友好气氛让他鼓起勇气,“干吗考军校?安阿姨不会同意,能读清北为什么不读?大家都觉得那里才最优秀,如果你想为女同学竖立榜样,应该进最好的大学。”
安歌摇摇头,没跟郑志远解释。有人认为国外的教育好,有人认为能进清北才是国人的精英,那些都是别人的想法,不是她的。她清楚自己人生不同阶段想达到的目标,想到在一个地方会划上句号也很害怕,但已经得到比别人多,就该做点什么。
郑志远从小受父亲教导,察颜观色超过同龄人,看懂安歌不想谈这个,又说道,“吴砾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帮帮他吗?”
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安歌。
安歌想了一想,“可以。”看着郑志远的表情,不由笑了,“能让老梁吃瘪我就高兴了。”
为了那个被忽略被冷淡的另一个自己。
郑志远脱口而出,“今天你……”怎么这么好说话。
还好他头脑留有一丝清醒,及时闭嘴。
安歌知道。她心情好,昨天傍晚收到了方辉的信,夹在晚报里薄薄一封。
过去的信贴着八分钱邮票,慢悠悠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方辉写了大半张纸。有选课,学校没让他们班统一上课,而是给每个人选择的机会,校内课任选。不习惯宿舍生活,每个人都很怪,包括他。食堂的菜一般般,他已经开始怀念一中免费给学生的豆沙小面包。带着岁月的香味,美化了。
安歌把信夹在书里放在柜中,走路轻快。
不过这些不会跟郑志远说了。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校园四面八方响起音乐,安歌跟郑志远头顶也有。他俩抬头看去,居然亭子的梁上装着一只音箱。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
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
没想到二中的下课铃是这种风格,他俩面面相觑,同时笑起来。
竞赛结束了。
安歌跟冯超在楼道里就听到家里的“热闹”。
“呜呜呜舅妈,我想好了,我要分手。”
“夏芳,你打我啊打啊,谁叫我灌饱黄汤发昏,我再也不了。求求你不要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