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超泪光闪闪,明白安歌的意思。他们能肯定的是冯超妈妈为了逝者的名声隐瞒了所有的事,也没有甩掉包袱,不然她完全可以到外地打掉胎儿。
风吹枝动,光影拂动,少年抹掉眼泪。
“对不起,你明天还要继续体检。”
“走吧。”
一前一后,少女走在前面,少年微微落后半步。
“我应该是通过了。”安歌说,没看冯超欣喜的脸,沉吟了一会才又道,“今天有领导找我谈话,本来是劝退我,谈过决定收我。”
“啊?”
安歌也是今天才知道,她能够通过当地人武部的初选不止因为她的优秀,还因为部长和爷爷曾经在同支部队。对她报名参加招飞,爷爷一直不支持不反对,没想到真心是支持的,在部长找上门的时候,替她保证自家孙女各项素质绝对经得起考验-女儿身除外。以后的军人,需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和头脑。
但也是过了第一关。在这第二关,但凡她哪点弱些,估计就没这场谈话了。她甚至已经做了本该明天才做的心理测试。
太难了。当一个女性想去被认定是男性领域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选这条路?”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为了什么?
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
安歌相信她内心的每丝波澜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要选这条路?你的智商远远超过常人, 堪称天才, 顶级大学有意提前录取。家庭条件也非常好, 从小生活优裕,为什么要来吃苦?”
爷爷的期望?
别人拿她们打趣说三千金,奶奶嫌她们是女孩, 但爷爷没有忽略过孙女们的成长。只是爷爷会教她们唱“日落西山红霞飞”、“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可他觉得从军是男人的事。他会因奶奶阻止爸爸当兵而生气, 却从来没想过女孩也可以。如果不是安歌坚持, 大概她说的想当飞行员, 在他以为就是孩子气的念头。
安歌知道自己别扭-让你省力还不好吗?不好。
她要的是一视同仁。很多人讨厌她较真, 无论哪个世界,只有方辉,他对她好, 只因为她是她。
还是为了方辉?
他认定她只要做自己, 她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按另一个世界的他的想法-他悔恨过年少时没有好好学习。她在关键时刻推动他,不让他再次遗憾。
试验的风险终究需要承担者, 她希望那个人是她。她已经做过很多准备, 从理论到实践。严格说来,对今天一起参加体检的小伙伴们确实不公平,她提前起跑了。
路灯下冯超和安歌的身影被拉得细细长长, 离热闹的夜市越来越远, 渐渐的只剩下他俩细微的脚步声。
冯超惊讶地啊了一声, 安歌却没回应, 她想起了梦里在她成年之后的事。
进大学后的人生变得轻松。
学业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不需要熬夜应考也总是遥遥领先。那个时候她在校外找了兼职,钱并不好挣,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大部分时候她和方辉的联系靠书信,电话只能等他打过来。有半年多他们经常吵架,他觉得她浪费年华在不相干的事上,“钱不是问题,我汇给你。多读点书,争取考研,或者多试试好玩的。”她赌气把学院联欢晚会的照片寄给他,女大学生不缺追求者。他回信说,“这才是这个年纪该做的事。不过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你喜欢的人。”只有两天休假他还连夜跑来看她,怕她真的在忙着恋爱。
口是心非。捅破窗户纸的反而是她。
他只同意,“等你毕业了再说。”
有了“恋爱的名份”,感觉不同了:世上有一个人,关心自己。
分隔两地,彼此忙着学习工作,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他说过,“等过几年就好了。”
冯超不解地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为什么劝退你?”
安歌回过神,“因为搞特殊。”
确实不应该。梦里人生,她也遭受过不公平的对待,也曾气愤不公。
安歌是公费生,毕业时处在包分配政策的倒数两三年,按理老师应该按每人成绩、特长把学生分配到企事业。实际上分配到好单位的学生要不是走后门送过礼的,要不就是官二代富二代,两者都不是的话只有一句“让我们研究研究,你先回去等通知”。连她考到的名额也被人挤掉,就业指导老师还笑吟吟地打趣她,“谁让你面试考个第二,考第一就没人强得过你了。平时看你在学校甩开别人一大截,怎么到社会上水土不服?”
“听说你男朋友在部队,结婚吧,到时随军多舒服。”同学里有人说。
“读不入流大学还不如不读,一个萝卜一个坑,谁先占了就是谁的。现在知道了吧?大学毕业等于失业。”安景云说,“回来吧,总归能帮你找个安逸的工作。”
二十出头的安歌,最恨安逸。
不死不活的单位;办公室总有两种人:马屁精、关系户;上班一杯茶,新来的大学生得打开水扫地擦桌子;工资奖金只看编制,打杂的事业编,收入是企业编业务骨干的几倍,而企业编下面,还有合同外包工。一层层的编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她放弃分配,自己跑人才市场,然后在有人就有的江湖里打拼,搭着时代的东风成了小富婆。
安歌有闻到钱的直觉,股票、房产,来回倒腾,从没踏错点。
可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
“虽然搞了特殊,但是,但是……”冯超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他知道别人说得也对,不管怎么样安歌占了一个名额,但安歌已经为之付出无数努力,难道只因为是女性就毫无机会?除了不能改变的性别,安歌样样尽力做到最好。甚至连体重,她硬生生从“小仙女”塞到达标。
“反正我觉得你没错。”想来想去,冯超赌气说。
帮亲不帮理么,安歌对着夜空笑了。
-我想去宇宙看看,想了解时空的奥妙,到底是什么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让我弥补人生的遗憾。
这是必须用巨大的财富,或者说国力来支撑的研究。为了进这个门,现在只是第一步。
漫长的人生,想要找的答案,有些有,有些没有,可总要去试试。
“你怎么说服他的?”
“其实他说劝退只是吓唬我,他们人挺好的。”
安歌没告诉冯超,外科检查时她被故意编在和男生一组,看她二话不说开始解开外衣才叫住,给她独自一人一组进行外科检查。小考验难不倒她,想要别人一视同仁,她自己也不会把自己当女性。
安歌也没告诉冯超,尽管通过了,但只是开始。可能是她的坚决,还有各项表现打动了他们,进校后也不是一劳永逸,很大被淘汰的机率。现在给一个机会,好在她年纪小,失败了也来得及走别的路,他们是这样想的。
此刻她从所未有地想方辉,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他,微微雀跃的快乐,也有丝丝疲惫,如同走了许久的旅人,想在港湾里得到补给。
冯超替她高兴,直到走近招待所才记起他的烦恼。
该如何答复小何阿姨?
谁知他俩刚到门口,小何阿姨就迎出来,“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回来了!”
家里打电话过来,医院给安景云下了病危通知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安歌仔细问小何阿姨, 谁打来的电话, 怎么讲的。
“说是你姐姐。”小何阿姨过意不去, 要不是她让两个孩子看电影,就不会错过电话,“没细说, 让你们连夜回去,坐过路火车, 明天早上到, 刚好换第一班的汽车到家。”她不安地看着两个孩子, “哎一会我送你们去火车站。别怕, 严打两次了,别跟陌生人说话,没得事的。”
小何阿姨念叨第二天的体检, “他们只是借了场地, 我们说不上话。算了算了, 哪有回家重要。”
冯超被坏消息炸得晕乎乎,安阿姨病危?!
亲妈去世的时候, 冯超还小,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护士把他推到病床前让大声喊妈妈,“喊啊-喊!”
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两行泪缓缓从妈妈的眼角流下来。
他回过头看护士, 护士把他拉到旁边, 上前拔针头, 取掉各种仪器。
谁也顾不上他。护士好心帮忙, 擦洗,让逝者干干净净穿着干净衣服走。
小何阿姨的话语让冯超仿佛又回到那天。
“我们明天早上走。”安歌说。
“啊?”
小何阿姨跟冯超异口同声。
招待所人来人往,小何阿姨见的事多,想想赞成道,“也是,等排队买到票,最早也得凌晨一两点的火车,还得转车,跟明早坐汽车不差那点时间,还不如明天早上请了假再走。”她赶着两个孩子,“快回去洗洗睡,热水都打了?不够到我那里拿。我有热得快。”
冯超在水龙头下用冷水洗了个脸才清醒。
不能由着安歌耍性子。
他三步赶两步蹿上二楼。还好,安歌还没进房,仍在洗漱。听到脚步声,她侧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了然。
冯超突然失去勇气,央求的,呐呐道,“毛毛,你担心安阿姨想骗你回去?万一真的呢?”
“如果你心里过不去,可以先走,路上注意安全。”
“可你已经通过……”冯超讲到一半,被安歌的目光止住。他的心一直往下掉,不用说他也知道,连微乎其微的机会都没有。他难过地看着她,不明白两个好人、又是亲母女,怎么会成这样。
安歌没用招待所的盆,直接用手接水洗的脸,眉毛脸庞湿漉漉。
“对不起。”冯超垂头看着地面,“可就算假的,安阿姨也是为你好。她-她只是不了解你。”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不了解母亲的想法,为什么要未婚生子,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切。“这样想,可能会轻松些。”
假设所有的决定是出于爱。
“你让我们跳级,提前高考,我们……”
“你可以选择不听。”
“我知道你是......”
“我是为我自己。我做不到跟家人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往来,那我就尽力拉扯,免得被家人拖下去。”
冯超从来没跟安歌起过争执,他也没料到安歌这么尖锐。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生气?”
安歌摇摇头,温和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可以先走。我刚才确实生气。”她笑了笑,说了句冯超不懂的话,“我已经逐渐接受人永远是孤独的,但是偶尔还是会愤怒。”
愤怒?少年努力寻找解劝的话语,安歌抬手止道,“你先回去也好,免得她们担心。”
见冯超不动,她思索了一下补充说,“我真的不生她们的气,我只气我自己。”气自己听到消息的第一秒大脑里“嗡”的一声,第二秒才反应过来。安歌猜,是徐蓁露了馅。本来她没想瞒安景云,是徐正则不想让安景云知道。
一个是疼爱的女儿,一个是同甘共苦的妻子。
徐正则年少时也曾有过参军梦,但徐老太用上吊威胁,他和父亲放弃了。
虽然妻子比母亲通情达理得多,徐正则还是觉得如果让安景云知道恐怕事情会起波折,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有强硬的母亲,强硬的妻子,徐正则还有一个强硬的女儿。
“冯超,今晚我不会走。至于你,随你,别做没主见的人。”
安歌第二天傍晚到的医院,安景云的情况不太好,高烧,心衰,但没到病危的程度。徐正则在办转院手续,本地医生放弃了,建议病人转去海市。异地就医手续烦,需要盖几处章。幸好安景云是自己公司的法人代表,省了一道关,要换作原来的厂,估计就卡住了。
病房里陪着的是徐蓁和冯超,见到她来,他俩都有些不自在。安景云看了出来,知道他俩自我感觉当了叛徒,“出卖”了小伙伴,找个由头让他俩去买点心。
“体检通过了?”还是安景云先开口。
安歌点点头。
安景云既欣慰又心酸,欣慰自己的孩子文武兼优,心酸是真的管不住了。
“妈妈这个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就不想想,招飞了,当兵了,以后怎么办?”她叹气道。
“毛毛,别以为妈妈境界低眼皮浅。我知道你可以,但是,在男性为主的地方,越往上越累,必须付出双倍三倍甚至十倍的努力。这些地方也有特别强的女的,可这样的,要不是没结婚没生孩子,要不就是有一个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人。”
“你没有这个条件!”
“就算妈妈身体好,你跟姐姐年纪接得这么近,让妈妈帮哪个才好?不结婚不生孩子?”安景云因为高烧而干裂的嘴唇有道血口子,安歌起身替她倒水,“妈妈生了你们三个,虽然累,但高兴的时候更多。就像现在,妈妈走了,在世界上没留下痕迹,还好有你们。”
安景云接过安歌递过的水杯,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等你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什么都是身外物,一个人的金钱店铺房子可能被夺走,只有家一直在那。只要人在,家就在。”
安歌笑了笑,“妈妈,不会有事的。”是免疫系统的疾病,到了大城市立马确诊,查出病因对症下药就好了。
“你还有三个孩子,不缺我。就当白生了我。”
安景云瞪着她,“生你的那天,我同样肚子疼了整整一天。我那时想,这个孩子固执的,生下来一看,果然,头顶两个旋。”
两个旋的孩子天生犟。
安歌不说话。
气氛僵硬。不过没多久,走廊里传来徐蓁的声音,“妈妈不让告诉同事朋友,怕你们破费。”
“嗳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你妈妈真是。”是方家伯母的声音。
安景云抬眼看向门口,方爸方妈方家三兄弟拎着大包小包,是的,除了方大哥之外的弟兄仨,连方辉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