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超再三解释也没用,他们认定是小孩胡闹,争着出主意。有的说晚上别睡,第二天血压肯定高,保准刷下来;有的说心理测试挑不对的答,心理素质不行过不了关;还有的乐天知命,“你们急啥,这才第二关,后头还有一道,到时领导一看还是个小孩,怎么忍心收。”
又是那个低声的说道,“就是。急什么,多半通不过。这次可不比前一次,还要考应变能力,一边开飞机一边做题目你们见过吗?”
别人问怎么回事,那人解释,得在模拟飞行的机器上操控拉杆,屏幕上不定时跳出数学题,需要在几秒内解答完毕。再具体他也不知道,听村里招飞过的说的。
真够吓人。
听他们说得热闹,隔壁房里的也来听。平时学习成绩一般的几个顿时紧张,没想到身体素质之外还要考数学。讲到体检,更跟捅翻了麻雀窝般,从变态的视力表到连隐私部位都得查。
听他们说得粗俗,冯超目瞪口呆,他可不知道体检还得这样。
别人看他表情,反应过来意味深长道,“劝你妹妹退出吧,女娃娃跟男孩子不一样,总不能特殊照顾她。”
“是啊,姑娘家搞什么飞机,她有那个~吗~”顿时屋里炸开轰笑声,尤其那些来体检的学生,半大不小正在犯混的年纪,笑得格外大声,倒是大人含笑喝止。他们觉得传出去会影响领导对自家孩子的印象,毕竟德才兼备,德字在前么。隔墙有耳,万一这里住着个出差的领导,听去了怎么办。
冯超脸涨得通红。
笑声渐渐变低,刚才那个说考试内容的插嘴道,“这会笑得开心,明天全刷掉可别哭。一个女的参加招飞,能是一般老百姓?”
那几个陪孩子来的父亲变了脸色。他们经过世事,知道不是不可能,勉强维持着笑容,“小孩子不懂事开玩笑。时间不早了,休息了,睡觉。”出门在外都不想惹麻烦,回房的回房,房里的也一个个回了铺位,然而冯超还是听到了窃窃私语。
世道搞不好,有权有势的还能有钱,农村人出路不多,本来当兵是一条路,可也得跟人意思意思。好不容易招飞讲身体条件,不是谁想去就能去,没想到在有能耐的人那里,女孩也可以。
从小到大冯超不敢惹事,他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是个没爸爸的孩子,唯一的亲人是妈妈。妈妈走了之后,他没依没靠。要不是安阿姨收养,他绝不会有今天的生活,他努力学习,是让安阿姨高兴;“赖”在徐家不搬去跟一富二贵住,是为了帮忙做家务,他想小小地报答安阿姨。
但他们可以讲他的闲话,不能说安歌!她一直告诉他世上没有绝对公平,假如有,那一定是假的,所以她想要的她自己争取-努力强大,强到让人无法忽视。
她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她自己也在这条路上。他无法忍受别人对她的质疑。
“为什么男同学能当飞行员,女同学不能?!男同学想当飞行员被夸奖有志气,女同学想当飞行员就是异想天开,以后肯定会后悔?!为什么你们不对男同学讲这种话?女同学不能喜欢飞行吗?!”
冯超是把清亮的嗓子,此刻气愤当头声音有些微尖锐。
“我妹妹从小想当飞行员,为了这一天她练体力,每天跑步。她学习特别好,跳级过几次,拒绝了少年班。她数学竞赛得一等奖,去过冬令营。但她推掉了大学提前录取,只为了参加招飞。如果她不能当飞行员,谁能?”
大伯大叔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劝道,“小同学别想太多,我们是好意,心疼女娃娃,不想她太累,粗活让男同学干嘛。”
“不用你们的好意!还有你!”冯超手一指,“别以为我没听见,有本事你好好学习!觉得钱多好你可以做个体户!整天看着别人好,恨好事没掉你头上。”
他指的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这年纪正是精力旺盛到好斗,对方闻言反唇相讥道,“我凭本事住进这里参加招飞,你呢,你算什么?看家狗汪汪叫。”
中年人们劝阻,“不要吵了,睡觉!”
与此同时传来敲门声,门外是招待所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们,明天还要体检,你们已经影响到楼上女同志的休息。”
第二天参加体检的一早集合走了,冯超吃过早饭,被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们叫住,“小冯,过来聊会天。”
她们问起昨晚的事,一个笑眉笑眼的阿姨用肩膀推推另一个,“快谢谢陈阿姨,她是我师傅,是她让我照顾你。”
冯超认得陈阿姨是前台负责登记入住的,连忙谢过她。
陈阿姨只是摆手笑,“一点小事。”
笑眉笑眼的阿姨姓何,其实也才二十出头,是管房间卫生的,“不用客气。你长得像我师公,我师傅爱屋及乌。”她打量冯超,“真像,要是你跟我师傅一个地方人,我得怀疑你是我师傅的儿子。”
冯超默了。
陈阿姨看着冯超,“也没有特别像。”她比划了一下,“鼻子和嘴巴不像,没你秀气,但是眼睛真像,他眼睛也特别好看。我哪有这个福气。”
小何阿姨怂恿道,“认个干亲?你家兄弟姐妹几个?你妹妹跟你不一个爸爸,怎么不同姓?”
哎说起这个不同姓,冯超想徐爷爷徐叔叔真是豁达,愿意让一个孩子跟女方姓。转念又一想,他昨晚还说别人重男轻女,自己不也是。婚姻法规定孩子可以跟父母任何一方姓,凭什么非跟父亲姓。
他解释了一下,但没说自己是收养的。小何阿姨惊讶地说,“只有上门女婿的孩子才会跟妈妈姓,你爸气量挺大。你跟他像,还是你妹妹跟他像?我看你们俩不像,从头发看就不像。你妹妹也好看,但跟你不一样。”
小何阿姨叭叭叭,陈阿姨听不下去,催她去搞卫生。
冯超这才找到机会回房。他带了习题册来的,刚好做题目。
看他认真学习,边抽烟边聊天的大人倒是自觉主动,转移阵地去了外头树下。可惜才做两页,小何阿姨来了。
“小冯,跟你商量个事,求你认我师傅做干亲。”她认真地说,“我师傅太苦了,我想她能有点开心的。不用你做太多,只要逢年过节来封信问个好,稍微给她点安慰就行。”
原来,陈阿姨的未婚夫牺牲在前线,陈阿姨给未婚夫的寡母养老送终,一直没有再找对象,眼看到中年,以后估计也不会找了。
小何阿姨认真地说,“那时部队照顾我师傅,让她在这里工作,一晃十几年,都说要改制。这里收入低,老人身体不好,她也攒不起钱,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没一件事顺心的,你就哄她高兴一下,求你了。”
冯超默默地想了会,“阿姨是哪里人?”
他怎么觉得陈阿姨口音跟他的老家有点相似。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天体检耗尽了少年们的精力, 他们回到招待所跟早上出去的时候成了两付模样。
家长们一边心疼, 一边忍不住抓着自家孩子问, 检查什么了?通过没有?
有人欢喜有人愁,好几个被刷下来。事先家长觉得难的转椅测试都过了,问题倒是出在眼底状况、听力、鼻中隔这些上面, 还有两个得做24小时动态血压。
安歌被冯超按在桌边让休息,只能看着他忙前忙后端饭菜打汤。不过安歌觉得冯超有心事, 平时他话也不多, 但总是含笑听别人说, 不是这样心神恍惚, 又有好几次欲言又止。
吃完饭回房,客房服务的小何阿姨叫住他俩,塞了两张电影票。
“咱们自己礼堂里放的电影都是最新的, 学员特别喜欢。外头好多大学生也经常来买票看, 又便宜又实惠。”小何阿姨笑眯眯地不让他们推却, “去吧去吧,晚上房里太吵, 等看完电影刚好回来睡觉。”
见冯超和安歌面面相觑, 小何阿姨装着生气,“怎么,嫌阿姨请客请得太小?”
五毛钱一张票, 两张一块, 真的良心物价了。
冯超连忙摇头, “不是!”
“那就好。快去, 六点一刻开场。”小何阿姨挥手跟赶小鸡似的把两人轰去礼堂。
正如她所说,片子不但新,还是外国的,《爱情故事》。片头响起熟悉的旋律,安歌指尖微动,这是梦里的她最早学会的钢琴曲。刚学钢琴的时候为了增加演奏乐趣,老师找了些古典以外的曲子让她弹。
优美的旋律、感伤的独白,一下子把观众拉进剧情。开头还有嗑瓜子的,慢慢静了下来,礼堂里只有男女主人公对白的回响。等女主得了绝症,男主想尽办法挽回她的生命,礼堂里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多。安歌视线余光看到冯超用手背飞快地一抹泪,呃,电影刚开始时他还坐立不安,悄悄跟她说这两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喜欢上了。
连“爱”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敢用“喜欢”来代替。
坐在一礼堂悲戚戚的人当中,安歌得承认,她可能是比别人冷血。梦里人生方辉出事的时候,方爸方妈难过得几乎不能言语,她出面办的手续,回去的第一天,别人问她怎么请假了,她仍然可以平静地说有点私事。或许,反射弧特别长?好像哭出来要到这辈子的童年,在卫采云的面前那次。不过得承认,哭出来之后就放下了似的。
电影散场后冯超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动。
安歌拉着他随人群往外走,一路听到别人啧啧赞叹。
好看。值,明天带同学/朋友/同事再来看一场。
安歌听了直想笑,大家出戏好快,灯光一亮立马回到现实了。不,身边这个还在为戏中人伤情。
冯超垂头丧气慢腾腾走了会,突然建议,“赤豆元宵吃不吃?”
“好。”昨天来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吃街,离招待所十几分钟步行的距离。
吃完赤豆元宵,冯超又问安歌吃不吃臭豆腐、烤羊肉串、喜珠子等等等等。
“冯超,你有心事?”安歌不想晚上塞一堆零食,直截了当地问,“今天白天发生什么了?跟小何阿姨有关?”
无事不会献殷勤。
冯超头摇得飞快,“我们……难得来一趟。”然而安歌看着他,他撒不了谎。
他几乎是痛苦地吐出口,“毛毛,我妈妈是不是道德败坏?”
在徐家这些年,安景云从来不提冯超的身世,也不让家里人说。冯超自己更不会说了。但是安歌知道,越介意才越闭口不谈。假如让她来看并没什么,冯超的妈妈未婚生子,可她承受了相应的后果,从被隔离审查,差点被定流氓罪,被世人所指,到独自抚养孩子,她做了选择,也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精神上的压力还是经济上的,都是她一身承担。她唯一亏欠的人,只有冯超,在不允许离经叛道的年代让一个孩子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安歌说,“不是!”
她问,“发生什么了?”
原来,白天小何阿姨跟冯超提到认干亲。冯超想到来学校做过报告的英雄团,那些在战场失去手、腿的英雄,陈阿姨的未婚夫甚至牺牲在那里,他心软决定答应。但细问之下,他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我很早就记事,很小的时候,四五岁,有次我见到几张剪报,夹在一本书里。”是冯超母亲老家的地方报纸,冯超母亲工作的单位离她老家只有两小时火车车程,“是一位牺牲的英雄,年纪很轻,很英俊。我问妈妈他是不是我爸爸,妈妈打了我-她从来不打我的,除了那次。”冯超低下头,“她说我没有爸爸,不要惦记好事。如果让她知道我跟别人胡说八道,她就-打死我。”
小何阿姨想促成这件美事,偷偷拿了陈阿姨未婚夫的照片给冯超看。
“我和他真的很像,不是一模一样,有的地方像他,有的地方像妈妈。他叫廖超英,我印象中剪报上的战斗英雄也是这个名字。”
超英赶美。上一辈人的美好愿望。安歌问道,“你觉得他有可能就是你爸爸?”
冯超抬起头,“我妈妈真的不打我,除了那一次,打完她还哭了,说对不起我,说她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在我身上出。要是我特别想要有个爸爸,就当他是吧,但别到外面说,会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眼里渐渐涨满泪水,晃来晃去。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流下来。
“我妈妈是很好的人。她勤快能干,还是高中毕业,要不是生了我,说不定可以做单位的骨干。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我?”
第一滴泪水终于撑不住,扑的掉落,第二滴、第三滴争先恐后。
“她是坏人?”这是冯超最难启齿的问题,和有未婚妻的男人生下了他?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世上,给母亲添烦恼。安阿姨劝过他,说人年轻的时候哪有不犯错的,虽然不知道他家的具体情况,但他只是个孩子,是无辜的。世人也不是都对-安阿姨拿自家的事举例子,安外公背着罪名接受改造,她和妹妹们既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也没有工作的权利,家里的东西当光之后,毫无经济来源的她们整天挨饿。难道她们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他想像过也许父母阴差阳错没能结婚,也猜测过各种原因,可如果廖超英有未婚妻,那么,父母的感情就是不对的,偏偏他还是这场错误的结果。
“我不知道。”安歌说。
这个答复让少年的肩膀耷拉下来。
“我不认识他们,怎么能够随便下定论。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有发言权。你自己也说有阴差阳错的可能,说不定订婚的事你爸爸没同意,说不定他们在要分手的阶段,也有可能已经分手。当然,可能你爸爸订婚后才遇到他更喜欢的人,还没来得及退婚他就牺牲了。”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少年充满期待看着她。
他俩站在人行道的内侧低语,法国梧桐的枝叶投下阴影,然而那刻冯超的眼睛亮得吓人。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安歌想如果是她,可能选择释怀,但她不是他。“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最好的朋友。”她安慰地对他笑。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存在未婚妻,在那个年代哪种可能都有,唯独感情不是至上,因为太穷太饿,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没有谁愿意放过。一个城市户口、一份稳定的工作,足以让失子的老人找到肯赡养她后半生的人。只是这种揣测,大概她说出口就会被冯超抗议,他不会接受。“我还知道你妈妈很善良,也很坚强,是最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