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独立卫生间的生活,安歌快望眼欲穿了。她特别想老太太也能享受到这种现代化的便利,所以努力留住老人。
徐老太叫安歌过去,是因为她不识字,只能让别人帮忙读《圣经》。
对,土生土长的徐老太,信的是耶稣基督。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安歌捧着本福音书,不缓不慢地读。
徐老太听得出神。旁边矮桌上有把硬水果糖,她在糖厂打零工的福利。每次叫孩子帮忙读经的时候,会抓几颗作为报酬。
读完三分之一,安歌停了下,“今天读到这?”
徐老太点点头,指指糖,“拿去吃吧。老二问我要,我都没给。”她回味了下经书,“比老大读得好。”
安歌拿了颗糖剥掉糖纸,却塞进徐老太嘴里,“奶奶吃糖。”然后才剥了颗自己吃,虽然知道酸甜的橘子味是香精营造出来的,可这个年代水果糖也是重要零食了。
“马屁精。”徐老太嘀咕道,但没有特别反感。大院里的孩子都怕她,自家两个大孙女也不亲近,老大是儿媳妇的贴身小棉袄,老二有病,精明倒是很精明,晓得无利不登三宝殿。“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真是-当面问儿子就行了,还要背后偷偷问孙女。
不过,安歌稳住没露出来,当小孩子就是好,一问三不知就行。
“你啊只知道吃。”徐老太无奈地嘀咕,忘了刚才还夸过安歌。
安歌看着封皮上歪歪斜斜三个字,“卢静嘉”。
这是徐老太的名字,徐老太的笔迹。她有个考中举人的爹,只是她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给她识字,还让她裹了三寸金莲。她婚后跟丈夫的姓,所有正式文件写的是徐卢氏,连墓碑上也是,大家习惯叫她徐老太。
“奶奶,书上讲的什么意思?”
徐老太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听就是了,以后可以去天堂。”
“我教你认字?自己看得懂就随时可以看。”
徐老太不耐烦了,“不想帮忙直说,跟你妈一样心眼多。去去,我要做晚饭了。”她独立开伙,菜已经准备好,是红烧狮子头。想了一想,她怀疑小孙女看见灶上的食材,想赖着一起吃晚饭,板起脸说,“没你的份,回去吃你家的。”
大热天才不想吃大荤呢。
安歌蹦蹦跳跳,回自个的家。老太太做了丝瓜毛豆、糖醋黄瓜、白糖拌番茄,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鸭蛋,每只切成两半,整整齐齐摆在盘里,只等安景云下班就开饭。安景云调去了科室工作,每天四点半下班,五点能到家。
每天日常,早上看书写字,下午帮忙做家务,三点洗澡五点吃饭,吃过晚饭院里乘凉。
不过这天晚上略为不同,七点多大门那边热闹起来。
-徐部长回来了。
一起乘凉的邻居中,有人好奇地跑去看热闹,看完过来叫安歌,“毛毛,你爷爷回来了。”
见是她,围着的邻居让出一条道。
那边,是爷爷。
平顶头,花白头发,国字脸,老头汗衫,左手右手边各一个孙女。
徐正则牵着她走到父亲面前,“这是最小的,安歌,小名毛毛。”他低头叮嘱,“这是爷爷。”
第三十二章 牛皮or牛犊
和安友伦的慈眉善目不同,徐重鼻梁高挺,眼皮微微搭拉,不是特别精神,但偶尔抬眼却又目光敏锐,整个人透着不容易亲近。
可安歌知道这只是表相。爷爷心里有杆秤,对每个孙女都一样。
徐正则说完,她软软地叫道,“爷爷。”
小女儿的反应让徐正则和安景云一喜,这孩子没满月的时候给徐重看过,长到现在才见第二面,不过血浓于水,天生的亲缘,不用担心她不认人。
“爷爷太瘦了。”
徐重是瘦。他住在老乡家,跟着成天的咸菜稀饭,一年没吃几回肉。
安景云炒了碟花生米,剥了两只皮蛋,切开拌了点肉松,就是下酒菜。
老太太比徐重高一辈,被他让在上座。徐蓁挤在爷爷身边,徐正则让安歌坐在旁边。
徐蘅坐不住,跟在安景云身后,趁人不注意抓了把花生米塞进嘴。但先天缺陷注定她没法悄悄享受食物,花生米嚼碎后颗粒呛进气管,咳得惊天动地。
阿翁才到家,不争气的二女儿就一付馋相。安景云一边帮徐蘅拍背,一边真是恼到出火。
徐重把徐蘅叫到身边,给她装了小半碗花生米,让她慢慢吃,“不要急。”
“从来不缺她吃的,你们别理她。”安景云把徐蘅带去院子里,而徐蘅有了吃的,心满意足跟着走了。
徐重先敬老太太一杯,感谢她帮忙操持家务。
老太太不喝酒,以水当酒回敬。
她是格外有分寸的人,叙了几句就主动回房没再出来,好让徐家父子静静说话。
徐重是南下干部,一口外地口音,倒是徐正则在三种方言中转换自如,恰到好处充当老太太、父亲和大女儿的“翻译”。听得安歌抿嘴直笑,看来她的语言能力是父亲的遗传,发音不一定标准,但流畅程度不输普通话。
徐正则悄悄揉了揉小女儿的一头小卷毛,这孩子,听得懂爷爷的话。他怕小女儿心里委屈,几天里只要有时间就把她带在身边,免得她再被两个姐姐欺生。但接触越多,他越发现小女儿聪颖过人,连图纸都会看。有时拼装不同型号的电视机遇到瓶颈,她出的小主意还能解决问题。
徐正则没有雄心壮志,虽然已经接受二女儿的缺陷,但有时未免也深感命运不公,也就是最近突然又有了动力-老天不算无情,还是给了补偿。依他看来,大院里最聪明的方家老二,可能也比不上自家的小女儿,而且更难得的是小女儿的性情,不骄不躁很沉稳。
老太太离席后,徐蓁唧唧咕咕和徐重讲了会家常。
爷爷是不是不走了;想去爷爷的新办公室;妈妈打算让她报考一中。
徐重一一回答,又问起徐蘅的医治情况。
“医生说有一半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景云很怕,所以我们决定还是不做了。”对徐蘅的先天腭裂发育不全,医生给过手术方案。但前些年到处乱,医学水平反而倒退了,徐正则和安景云捏着把汗,不敢把二女儿交给没把握的医生。虽说现在她吞咽和语言存在障碍,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万一……他俩想都不敢想,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血。相较而言,另两个孩子,尤其是小的这个,完全没费心。
听到二孙女的情况,徐重也是一阵黯然。不过对他来说又隔着一层,不至于牵肠挂肚。
一时他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下午有人向他反映,徐正则联合妹婿,在做倒卖电视机的生意。干部子弟,厂里有工作,私下里……这可是不务正业、不正之风,影响极差。看在老部长的面子上,目前还没人找徐正则谈话,如今老部长回来,必须让他知道这个情况。
徐正则没帮自己辩解,老老实实向父亲交待。
他们买了零件组装挣差价,等挣出两台电视机后本来想歇手,但想要的人大把,定金给了李勇,不做不行。说起来,可以给别人装,怎么就不能继续帮忙装?不说票券,只说价钱,跟从店里买便宜好大一截。
徐重知道儿子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只是这种事情,得到好处的觉得自己花了钱的,不会感谢;连组装机也买不起的,又认为凭什么你有我没有,要不大家都有、要不谁都没有。
“还是算了,把定金退了,跟人好好说。”
徐正则应了,父子俩捏着酒盅低头闷声喝酒。
安景云想着酒该喝得差不多了,炒了个蛋送进来。
徐重问起徐蘅,安景云答,“睡着了,院子里凉快。”随着她的目光到处,徐蓁摇头说不睡,好久没见爷爷,想听爷爷说话。安歌不吭声装鹌鹑,徐正则替她挡了。
听到最小的孙女一下子读四年级,徐重震了下,“会不会影响打基础?”
“不会。”徐正则满脸淡定,“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小,可以直接读初中打基础。”
老爹突然放了个大炮仗,安歌很吃惊。高中毕业的老爹自从发现她能看图纸,就跟她讲些电流原理,可有一搭没一搭,没想到他内心给的评价是如此之高。不过,老爹啊,有没有看见你大女儿的眼神-眼里飞小刀啦。
既然儿子这么说,徐重自然相信,“毛毛,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当飞行员!”
徐蓁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妹妹哄爸爸说要造大房子买小车用机器人做家务,她还能装作没听见,免得爸爸以为她存心为难妹妹。但跟爷爷吹牛?!爷爷可不是爸爸,听几句好听的就犯迷糊。
果然爷爷放下酒盅,要拆穿吹牛大王的牛皮了。
“噢,为什么?”
“毛爷爷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大诗人李白说欲上青天揽日月,我想做女飞行员。”
“不怕吗?当兵很辛苦,爸爸妈妈护不着。还很危险,打仗的话怎么办?”
“怕!可是怕就放弃?难道不是迎难而上?努力过才知道答案,即使失败也无悔。”
昏暗的灯光下徐重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初生牛犊……好一个即使失败也无悔。”
第二天一早,安歌刷过牙、洗过脸,听到爷爷的叫声,“老大、老二、老三,走,跟爷爷吃早饭去。”
她看看老太太,老太太帮她理了理卷毛,“去吧。”
老太太看着三个孩子跑出去。老二歪歪斜斜,老大拖着老二;毛毛最小,跟前面两个姐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到了爷爷身边,老大放开老二,两人一人一边拉着爷爷的手,毛毛还是跟在后面。
这孩子-老太太默默看着,再聪明也仍然是孩子,不放心啊。
第三十三章 理想
徐重掏出钱和粮票,让三个孩子自己报自己想吃的。
徐蓁要小馄饨,徐蘅要菜肉馅的大馄饨,安歌要半两小馄饨两只团子,肉馅一、芝麻馅一。
“就你麻烦。”
徐重到窗口排队拿馄饨团子,徐蓁朝安歌翻了个白眼,徐蘅跟着重复,“就是!”
安歌提醒,“妈妈让咱们团结友爱,互相谦让,特别跟爷爷出来时不能吵架。”
自诩为妈妈好女儿管理妹妹小能手的徐蓁顿时哑火,妈妈的话可以缩写为“不能吵架”,至于谁对谁错很简单,谁先挑起战火谁就是错的一方。
她悻悻看向窗口,见轮到爷爷便起身要去帮忙,谁知被安歌扯住衣角。
“那边人多,容易被烫着。”
大热天,滚烫的汤水翻下来可不得了,是家里大人经常叮嘱她们的。徐蓁许久没见到爷爷,特别想和他亲近才一时冲动。她知道安歌说得对,可又放不下身为姐姐的面子,微黑的小脸憋成了紫色。
偏偏徐蘅拎不清,还停留在“妈妈让咱们团结友爱”上,关心地问,“大阿姐,你不舒服?”
徐蓁一包气没地方出,闻言不耐烦地说,“闭嘴。”
“我是关心你-”徐蘅觉得自己的心意没得到回报,立马拉长脸,两只眼分得更开了。
徐重要了个托盘,把馄饨团子放在上面端回来。三个孩子两个气鼓鼓,估计吵了架,还剩最小的面色如常,帮忙把四只大碗从托盘搬到桌上。
“你!”徐重去窗口还托盘,徐蓁指住安歌,小东西使坏,故意让她们惹爷爷生厌。
安歌眨眨眼,“爷爷-”
徐蓁连忙放下手,回过头见徐重背对着她们,才松了口气。
“……来了一起吃。”安歌悠悠说下半句。
-太坏了!小东西。徐蓁记得妈妈讲安歌:头顶两个旋的孩子生来就是坏脾气,难弄。
“不好吃吗?”徐重记得大孙女最喜欢吃馄饨,才带孩子们来吃,没想到徐蓁吃得慢吞吞,没滋没味。他放慢速度,品了品味道,馅是春天晒的菜干跟肉,吃起来有股特殊的香气。徐蓁那碗小馄饨皮子呈半透明,粉色的馅,熬的骨头汤,洒了切成丝的蛋皮和紫菜,看着就不错。
徐蓁连忙打起精神,“好吃。”
安歌细嚼慢咽,吃完问营业员要了小半碗凉水漱了口,用系在小裙子上的小手帕抹抹嘴。芝麻馅香,但容易糊在牙上,不处理的话,笑起来就露馅了。
徐重有女儿,但女儿们小的时候他在南征北战,错过了她们成长的岁月。再后来,讲的是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姑娘不输男子汉。儿媳妇安景云出身不行,但生性要强,插队时做农活拿的工分是十分,这可是男劳动力的级别。大孙女徐蓁从小跟假小子似的能上树下河,没想到小孙女跟小花猫似的,精致得有模有样。
他觉得挺有趣,不由逗道,“部队吃饭要快,你做得到吗?”
孩子有志气有理想是好事,不过徐重也没当真,毕竟毛毛还只有六岁。
“我现在还小,吃得快伤胃。入伍要年满十六周岁,到时就可以快了。”
看着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徐重忍不住想笑。他问徐蓁,“想过长大了做什么工作吗?”
徐蓁呐呐地说,“妈妈叫我做科学家。”
“那你自己呢,想做什么?”
徐蓁眼睛一亮,“可以吗?”得到爷爷鼓励的眼神,她精神抖擞地说,“我想当电影院的领座员,为迟到的观众打电筒带座,这样还可以每天看免费电影。”
徐重点头,“挺好的,为人民服务,每个岗位都同样重要。”
他又问徐蘅,徐蘅的回答又出乎他的意料。
“我想当护理,帮小哥哥推车。”
徐重细问才知道,照顾徐蘅大半年的胡婆婆家有个不能走的小哥哥。
“他人可好了,手也巧,会画各种花样子。”徐蘅掏出一块皱巴巴黑乎乎的手帕,展开给爷爷看上面的绣花,“这是我按他画的样子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