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见面次数太少,所以孩子跟自己不够亲热。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心疼,老太太对安歌好是好,毕竟年纪大了,听说平时约束着孩子不下楼,从来不跟弄堂孩子玩,但哪个孩子不贪玩呢。
安歌被父亲牵着,一边走一边打量马路的两边。
出了弄堂就是大马路,路边竖着夜校的开班告示,有英语,有会计,不远处是钟楼和人民公园,电车摆着长长的身躯缓缓开过,行人步履匆匆。
“毛毛,阿婆退休后还是很忙?有没有陌生面孔上门?”安景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委婉地问。
安歌在真正的五岁也知道怎么答,别说现在换了芯子,“嗯,阿婆要买菜烧饭,去居委会帮忙,每天都很忙。”自己的亲妈安景云一辈子都是道德楷模,不重要的事情别告诉她,免得她费心劳神。
安景云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妈妈给你买栗子蛋糕,还是奶油小方?”
安歌摇头,“刚吃过饭,不饿。买了带回去给姐姐吃。”
果然安景云笑得更开怀。
她就知道,亲妈最喜欢孔融让梨,哪怕心里想要、嘴上也得先让着大的先挑,否则“越想要越不给”。
安景云精心选了几样点心。林宜修喜欢栗子蛋糕,卫淑真爱吃蝴蝶酥,晟云庆云奶油小方,给大女儿带的是奶油蛋筒。
“妈妈也吃啊。”
安景云听着女儿的稚语,蹲下摸了摸她的卷毛,“钱只有这么多,爸爸和妈妈吃不起。”
爷爷有三百多工资,给两百做家用,加上父母工资,原本可以很富足。但妈妈分了一百给奶奶,两个姑姑家近十个表哥轮流来打秋风,弄得妈妈这个当家的主妇捉襟见肘,自家的三个孩子穿得旧、吃得糙。有时外公看不下去,悄悄塞钱粮给大女儿。
安歌看着年轻的母亲,暗暗叹口气,怎么说呢,做人不要太好吗?
自私点,为自己多想些,自己好了才有别人的好。
“干吗给舅舅和小姨买?他们经常吃。”
对着女儿清澄的目光,安景云失笑,“那怎么一样,我是大姐,应该照顾弟妹。”她拧了下女儿的小鼻子,“小姨欺负你了?”
“还好。我不跟她计较。”
安景云揉揉女儿的卷毛,“你这头发像谁?自来卷,省钱了。”
他们仨又去第一副食品店买了两包萨其玛。
安歌没客气,拿了块小的慢慢地啃。这种做成一寸小方块的又脆又香,可惜国营厂经营不力,把特色都丢了,市场上只剩下简单易做的。
一家三口回到家,毛巾热水已经准备好,洗漱了就睡下。
一共三张床,把最大的让给了安景云夫妇,卫淑真和卫庆云母女挤一床,安歌仍然跟着林宜修睡。晟云也是老样子,桌子靠墙,拉开钢丝床摆中间。
没办法,穷。
安歌听着一室长长短短呼吸声,一时有些睡不着。
物质基础决定精神上层,然而大环境如此。卫家六口人,其中四个有收入,林宜修常年做手工活,真正光花不挣的只有最小的卫庆云,算普通人家的中等水平了。不消十年,社会经济发展,没有重来一遍的安歌,卫家托阿五-卫采云的福,也过上了小康生活。
卫采云,第一批买认购证的人之一。
好心买了100张认购证,谁晓得财运到来什么都挡不住:一张30元,出手时一张已值万元。
可钱并没给卫采云带来幸福。
人啊人。
睡意慢慢来袭,小身子比成年人容易累。
黑暗到光明在一眨眼间。
天刚亮,安景云听到卫淑真下楼的声音,也摸索着起来。
她推醒卫晟云,塞过去钱和粮票让他买早点。
就转身的功夫,安景云发现安歌一本正经坐在马桶上开大号。
安歌默默抹一把泪,全天只有这时段“厕所”最清洁-卫淑真把干净的换上,用了一天一夜的拎到楼下,自有“倒马桶娘娘”收走刷净。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只能自我安慰,人家天后可以亲自倒马桶,是真爱吧,当时是真爱。
卫晟云左手一篮油条大饼,右手一锅豆浆,再剥出两只皮蛋装碟,捞块玫瑰乳腐。
早餐齐全了。
等上班的去了上班,上学的去了上学,安景云把正事提上议程,“姆妈,我想带毛毛回去。”
安歌不动声色,果然卫淑真立马反对,“干吗,毛毛在这多好。”
安景云赔笑道,“毛毛明年要上学,早点带回去她可以早点适应。”
“你忙得过来吗?”
“一个是带,两个三个也是带。老大不小了,能帮得上手。”
才怪。安歌腹诽,大姐最喜欢派活,父母下班到家,表功的又是大姐,家里井井有条都是她安排得好。
安景云看向女儿,柔声问,“毛毛会帮妈妈做事吧?”
“会。”安歌拖声道,看向林宜修,“阿太,我听你的话。”
从安景云开口,林宜修就揽住了安歌,木着脸,既不能阻止又不愿意跟小家伙分离。听着安歌的小奶音,她一时之间竟心乱如麻,说不了话。
安景云笑道,“阿太到我那住段时间吧,带大了我们,又帮我带小咪咪,到乡下散散心。”
安歌抱住林宜修胳膊,“阿太,乡下是哪里?是不是大房子?”
安景云滞了下,卫淑真当机立断,“算了,你那里统共两间小屋,一间住人一间烧饭,老老小小人不少。阿太和毛毛去了住哪?”
“再搭张床出来就够了。”安景云没有放弃。
卫淑真脸一沉,“别折腾了,有心思带好老大老二。毛毛放我这,有什么不放心?以后不用你贴钱,毛毛是阿五的心头肉,让她养小咪咪好了。”
除了孩子大了该回身边管教,另一方面安景云也觉得每个月安歌的生活费是不小的开销-五岁的孩子在家仅仅添一双筷子,在外头衣服玩具都得另置。
但既然卫淑真提到钱,她倒是不好开口,“那怎么行,阿五还是大姑娘。”
安景云笑着问安歌,“毛毛想不想去玩几天?家里有姐姐,可以带着你到处玩。”
哄孩子呢-安歌说,“我不喜欢玩,我喜欢帮阿太看家。阿太,你喜欢我吗?”
林宜修使劲点头,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毛毛是阿太的心肝宝贝……”
“好了。”徐正则出声,“那么毛毛就辛苦外婆了。”他叹了口气,“毛毛,要乖啊。”
第四章 多好看的一对
借着老太太对自个的疼爱婉拒掉父母,安歌没有心理负担。
正如她点出的,徐家的居住条件不比卫家好到哪里去。
房间太少,祖父从干校回城后挂了个闲职,一年中倒有十一个月住在外。不然怎么办?总不能跟儿子儿媳挤一间房。让老人睡灶间,是不孝;但儿子一家四口挤十几平方的外屋,真正心疼子女的又怎么受得了。
隔壁祖母有两间房,可两老早已离异,别说同一屋檐,相对都是无言。
梦里林宜修放不下亲手带大的小曾外孙女,跟着去了徐家,却被祖母处处嫌弃,受了不少气。
虽说明面上没闹得太难看,一辈子要“脸”的林宜修从未抱怨过,但安歌对寄人篱下有太深的感觉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里处处得有活,动不动还被人说,“家是我的,赶你出去”。
怪安景云协调得不好?
三十而立,他们只是被大潮挟裹的普通人。
“累了?”林宜修察觉到孩子的情绪,停下手里的活安慰道,“等阿太糊好鞋面,带你去公园。”
糊鞋面的浆是用面粉调的,随调随用。
安歌看了看窗外,“要落雨。”
艳阳高照,和风暖暖,林宜修有些不信,探头出去望了望,回身听到安歌的解释,“昨天的晚报上讲,今天傍晚有雨。”
“哟,看得懂报纸啦?”林宜修又惊又喜。她识字,拿在手边消遣看的是《再生缘》,也会指着报纸的标题读给小人听。这两天毛毛翻遍家里的报刊杂志,他们当小家伙在看图,没想到自家会读报了。
安歌略为矜持地点点头。
不谦虚地说一句,大院那么多孩子,唯一被公认神童的就是她,六岁能写会画,年年拿爷爷的头份压岁钱,学校几次三番找家长谈跳级。
要不是……
林宜修一向当自家宝贝无所不能,高兴虽高兴,但也在意料中,“以后做个读书人。”
安歌光是笑,帮着把糊好的鞋面放到通风处。
“阿太,爸爸的伤好了吗?这种天气他还穿外套。”
她出生没多久,徐正则遭遇大难,一条命是侥幸救回来的。那天厂里起火,休息在家的徐正则闻讯赶去帮忙,从大火中抱出将要爆炸的压缩气罐,胸口手臂重度烧伤。本地医院根本不敢接手,立即送往大城市抢救,在医院足足住了一年多。
“好了,就是到底伤着心肺,不能累着、不能受寒。”想到阻拦父女相聚,林宜修心下不安,叹气道,“你爸是好人哪。”
好人不等于好丈夫,也不等于好父亲。
安歌推林宜修上楼,“完工喽!阿太好好休息,这里我来收拾。”
难怪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会喝浆糊充饥,安歌洗碗时觉得挺像藕粉的,半透明,一股淀粉特有的香味,馋劲也被勾了起来。
碗柜里只有一瓶花生酱的底。
想到鸭脖子灯影牛肉小鱼干薯条烤羊肉生巧克力热奶茶,安歌口水泛滥,关键不是吃什么,想吃吃不到最难受。
等孩子洗好碗,林宜修检查了一下,发现洗得干干净净,碗壁跟碗底刷得光亮如新,不由得心疼安歌。
五岁的小人,哪里真的需要她做事。别人不说,卫庆云十五了,还不是一味憨吃憨喝,三分钟也坐不定。
当下不顾安歌反对,拿了零钱包牵着她出门。
大世界的哈哈镜不要看,冠生园的大白兔不要吃,莫非这孩子被吓到了?
林宜修提着一颗心,“毛毛,你去哪阿太也去哪,只要有阿太在,去哪也不怕。”
没想到,心思细腻的老人把她近日的异样归为害怕生活的变动,安歌既感动又内疚,踮起脚在林宜修脸上重重亲了下。
回家路上云随风走,雨点砸下来,林宜修赶紧打开伞,蹲下身让安歌趴到她背上,“来,阿太背你回去。”上了年纪的人,身高缩成一米五几,又瘦小,安歌哪能真的当自己是小孩,“不用,我们避过这阵雨再走。”
“饭还没烧……”煤球炉烧饭慢,耐心不好容易烧出夹生饭,每天也是桩耗时间的活。
“吃面,饿的先吃,放把青菜加点麻油。”
路面漫开一层雨水,虽说离家近,但冒雨回去的话,估计鞋子要泡汤了。林宜修想了想,决定依安歌所言,等雨停再走。幸好,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更幸运的是卫采云回来了,不但烧了饭,连晚饭的菜都有了。她把带回的广式香肠切成薄片,放在饭上一起蒸,焖了盘茄子,烧了只番茄蛋汤。卫庆云跟着卫晟云去看工会包场的电影,不回来吃,其余四人简简单单吃了晚饭。
卫采云出差了十来天,饭后卫淑真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告诉她,包括安歌的摔伤、安景云的打算。
“小咪咪不当心而已,哪个孩子不是这样长大的。你大阿姐大惊小怪,怪我们没看好孩子,非要带小人回去。”卫淑真有些气恼。
卫采云察看安歌后背的伤,儿童新陈代谢快,只余深色的痕迹了。
等卫淑真发完一通牢骚,去公共厨房准备洗澡用的热水,卫采云才问安歌,“小姨推你?”
外甥女从会走路就在楼梯上上下下,自家怎么可能摔下去。
明人面前不打暗话,安歌点点头。
至于为什么不跟外婆告状-卫采云不问也有数,告了也没用。
卫庆云是卫淑真老来女,娇纵惯了,兄姐让着她。卫淑真未尝没猜到是卫庆云做的好事,所以才心虚地不想让大女儿带走孩子,免得落实了卫庆云的以大欺小。
安歌抱住卫采云脖子,偎在她怀里悄悄说,“她欠楼下周家两元钱,被我发现了,恼羞成怒。”
软软的孩童带着奶香味,卫采云心都要化了,也悄声叮嘱安歌,“下次不要跟她硬上,我们要讲策略,懂吗?策略。她块头这么大,别吃眼前亏。”
安歌捂住嘴笑着点头。
卫淑真拎了热水回来,卫采云跟她说了声要去散步,带着安歌踢踢踏踏下了楼。
安歌不知卫采云的意图,但肯定不会拆台,由她抱着慢慢地走。
转过一条街,路边摆了几个摊。
一个年青男人接过安歌,笑吟吟地说,“三黄鸡,油豆腐粉丝汤?你们没到,不敢叫老板先做。”
安歌记得,这人姓王,跟五阿姨谈过恋爱,但卫淑真嫌“小王油头粉面看上去就不可靠”,坚决不同意两人在一起。
剑眉入鬓,眼带桃花。
再看一眼卫采云,鹅蛋脸,杏仁眼,唇角天然上翘,笑起来更不得了,左颊深深一个酒窝。
多好看的一对啊。
怎么就散了呢。
第五章 多福
安歌只吃了几口油豆腐粉丝汤,鲜美归鲜美,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肚子毕竟还在五岁。
热恋的人哪,当着孩子的面算是很注意,然而这种分不开理还乱的目光怎么回事?
连拿个碗都充满默契。手指无意间相触,也能漾起满脸红晕。
卫采云吃安歌剩下的,小王同志呢,毫不犹豫接过卫采云递过去的,把她吃剩的一扫光。
都一个碗里吃饭了!
到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卫采云抱着安歌走出老远,小王仍站在路灯下目送她俩。
而卫采云踩着棉絮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差点错过弄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