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想了想,送到他嘴边,叮嘱道,“咬下角,不许碰我咬过的地方。”
卫晟云知道她的洁癖,小心地咬了口,笑眯眯地说,“毛毛吃。”又忍不住要逗她,“稿费借阿舅结婚好吗?”
安歌扭过头不理他。
卫晟云笑了会,牢牢捧着她去看骆驼吃草。
温驯的骆驼半坐半卧,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嚼着一把草。
有种逆来顺受的治愈,安歌想。
据说部队虐待新人的行为,是让新人打消“为什么是我”的念头。为什么不能是你?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不幸,有钱有势的也有生老病死,善良人得到的回报可能是蛇咬。这样,等新人上了战场,能接受缺胳膊断腿甚至丢了命的极端情况。
她看得出神,卫晟云也不催,掏出条手帕帮她抹掉额头鼻尖的汗珠,又擦擦嘴角的冰淇淋。
回去的路上,公交车晃荡中安歌起了睡意。
卫晟云抱着她,让她可以睡得舒服些。
“阿舅,你怎么那么喜欢舅妈?”
安歌抬头看舅舅,正好他也低头看她,俊眉朗目,卫家人都一付好长相。
“不知道啊,就是想到她心里高兴,见到她就想笑,跟她在一起就不觉得时间慢。”
“可她不喜欢我们啊-”
“毛毛,没有谁会讨到所有人的喜欢。”卫晟云说得心平气和,安歌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共鸣声,心头火起,“你喜欢是你的事,别用家人的钱!”
卫晟云摸摸她的头发,“我没办法啊。没有学历,也不会看别人脸色,太重的活又不想干。”他沉沉地看向窗外,“世界是在变,可我不知道怎么办……”
“念书,换份工作。”安歌不客气地说。
“念不进。毛毛,我不像你,我看见字就觉得头痛。中国字识得不多,外国字更加不想识。”他嘴角弯起怀念地笑道,“小学的老师说我是猴子屁股,三分钟也坐不定。每天放学,她关我晚学,让我写完两页毛笔字才准走。有次我拖得太晚,她三个女儿找到学校,说爸爸出差,家里没烧饭,她们饿得不行,把烧菜的糖吃光了。”
好老师。
“后来呢?”
卫晟云摇头,“睡吧。”
后来,老师被剃掉半边头发,中午趁人不注意,跳江淹死了。
隔了多年,有次卫晟云在马路上遇到老师的大女儿。他一眼认出她,可没打招呼,远远看着。她抱着个小婴儿,脸上含着笑,应该是幸福的。
“命里注定,阿舅生来是无用的人……”他说得很轻,差不多是叹息了。
安歌看着他光洁的下巴。到老,卫晟云也是个干净的老头子,身上收拾得清清爽爽,无用地英俊了一辈子。
风穿过公交车的窗,安歌沉思数秒就睡着了。关于大命题,“一个男人的窝囊是天性?是母亲和姐妹的强势造成的?或者,时代的错误?”再过三十年她也解不开,别提三十年前。
卫晟云抱着安歌推门进家。
他怕吵醒孩子,手脚放得格外轻柔,刚踏上楼梯就听到楼上的细语。
老太太在跟女儿谈心呢。
“你担心小王是第二个安友伦,我懂的。可是阿五喜欢,再说时代不同了,阿五撑得起整个家……”
安友伦是安歌的外公。
有八卦!
卫晟云低头看怀里,嘿,小家伙眼睛晶晶亮,这是听到长辈的事起了好奇心?
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你,没少听壁角吧。
安歌见到卫晟云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搞破坏,急忙竖起手指示意别出声。
可卫晟云扬声道,“姆妈,我们回来了。”
好你个卫晟云,故意的。
安歌翻个白眼,摆出张冷漠脸。
卫晟云更坏的还在后面,他跟卫采云说了安歌偷听的事,“家里事多,估计毛毛上了心,简直不像孩子了。还是应该跟她好好说说,心要放大,哪有过不去的坎。”
就你心大!
安歌愁得啊,怎么这一个个都不听劝呢。
第十二章 外公
老太太的话有没有作用?
有。
安歌分析,外婆跟五阿姨在婚事上的分歧进入相持阶段。
外婆不反对不赞成,等时间证明自己才对。
五阿姨不分手也不秀恩爱,等待时机成熟。
倒是舅舅那边有了进展。卫淑真大手笔,在黑市把钱换成外汇券,偷偷塞给她老单位的工会主席,租到“鸳鸯楼”的一间房。
鸳鸯楼是拿旧厂房改的,每间十一平方左右。卫晟云拿到的那间房条件特别好,有个两平方的卫生间。是蹲厕,拎桶热水就能站在蹲厕上洗澡。
嗲妹妹那边见卫家诚心,想办法置了口单眼灶摆在门口,凑成煤卫独用。
连卫淑真也有些怡然自得了。
全市人均住房面积四平方以下的困难户四十多万户,因无房没办法结婚的青年也有四十万。最大的未婚青年快五十,按年纪排,卫晟云估计猴年马月才能分到房。
幸亏退休前她在单位是多年先进工作者,否则哪怕豁出脸面,这种好事也是争不到的。
卫家有喜事,小王跟着忙进忙出,量好尺寸,用硬纸板做了各种家具模型排列组合,最终放进新房的家具有“三十六只脚”,除了床之外还有衣橱、餐桌和沙发。
闪亮一片邻居的老花眼,都赞卫家婚事准备得周全。
安景云借出差也跑来看了看,满意得不行,只是旧话重提,明年一定要领安歌回去。
因为有言在先,学校同意徐蘅入学,但今年招生工作已经完成,所以明年秋天再入学。而且对这个特殊的孩子来说,再过一年可能更方便跟上普通生的进度。
“到时姐妹俩进一个班做同桌。”安景云翻着剪贴本,“互相照应。”
老太太做的,她把安歌发表的文章剪下来,收集在一起。
学校听说徐蘅还有个妹妹同时入学,也是松了口气,再听安景云说小的那个发表过多篇文章,更是表示欢迎。连带对徐蘅也高看一眼,有聪慧的妹妹,这孩子应该差不到哪,大概就是长相吓人了些。
三个里面两个不错,安景云揪紧多年的心略为放松,“老大挺好,年年三好学生,就是贪玩,胆子又大,不盯着不行。”
作业天天检查,写错一个字,哪怕是半夜也要从被窝揪出来全部重抄。
字迹不整齐,撕掉重做。
这么盯着,小学成绩能不好吗?
几年下来能不厌学吗?
一切以长女学习为重,不能影响学习,所以长女没时间帮忙做家务、必须有单独的房间做作业。成绩越是每况愈下,越是花更多的精力去盯着,然后越是糊不上墙。
而自己越是不忿区别对待,越是争取,越是……讨嫌。
“长大了想做什么?”安景云笑眯眯地问小女儿。
小女儿摇摇头,一头小卷毛跟着晃动,小奶音,“还没想。”
安景云替她顺了顺圆领的边,叮嘱道,“多练字,将来争取进文化馆,那里工作轻松。”
嘿!
梦里初中毕业那年,安景云把她塞进文化馆做零工,在附属的录像厅打杂,看场收门票、倒水、打扫卫生。每天都是一场噩梦,乱七八糟的录像带,男人异样的目光。大半个月后安歌生了场大病才得到安景云的允许离开那里-事业单位啊,如果表现好能挤进去,就是一只金饭碗,“你啊,被老太太宠坏了,娇气!”
卫晟云的婚期定在国庆节。
在那之前,卫淑真带着安歌去了一次“乡下”,给外公送喜帖。
大包小包。
萨其玛,椰丝味的、芝麻味的,还有安歌最喜欢的那种又小又脆的。
大白兔奶糖,芳芳巧克力,梨膏糖。
大包装的是衣服,卫采云给每个外甥女都买了新秋装。
长途汽车轰轰开了三四个小时,安歌睡过去又睡过来,直到车进站所有人闹哄哄地下车才醒。
卫淑真牵着她,随大流熟门熟路出了车站。
白墙碧水,茂盛的法国梧桐,马路上有不少被自行车辗得稀烂的红金刺毛虫。
万一掉一条在身上就“好玩”了!
卫淑真皱了皱眉从包里掏出把小阳伞,遮住自己和安歌,“乡下就是邋遢。”
沿着河边走了二十多分钟,卫淑真停下脚步,打量了下安歌。
额前的卷毛被汗打湿了,贴在脑门上。
但小脸白嫩可爱。
她拉了拉衬衫下摆,把散发理到脑后,包换了个手,用另一只手牵起安歌,走到一户人家前。
齐檐高的石榴,叶间还有零星几朵花。卫淑真拉起门环敲了几下,里面传来脚步声。
“来了!”
大门对开,安歌的外公安友伦站在门里。
安友伦这年该是五十多,戴着一付金边眼镜,瘦而高,衬衫袖管卷起到肘间,蓝布裤。
“来了?”
“嗯,来了。”
东西被外公接了过去,安歌跟着外婆往里走,借着跨过门槛低头的当口掩住笑容。
女人哪-外婆还有这种软绵绵的时候。
安家有三进。
第一进住着安友伦的次女一家;第二进是院子和厨房,墙脚种着棵腊梅,井边枇杷树上挂了只鸟笼,两只棕褐色的小鸟不安地跳动着。
第三进左侧厢房是安友伦的卧室,右侧是给她俩安排的客房。
安歌仰头看向绣帐,绣的是虫鸟,几只碧绿色的蝈蝈栩栩如生。
房中不知用什么香熏过,像百合,又像玫瑰。推开窗户,天井高低错落摆着两架兰花。
卫淑真惬意地呼了口气,接过安友伦给泡的茶。
用的九十度开水,盈盈绿芽浮浮沉沉,清香扑鼻。
“今天没上班?”
好假-安歌简直不敢看外婆,没话找话。还用说吗,知道她们来,特意请了假在家等。
然而她没处躲。
安歌被卫淑真推到面前,“叫阿公。”
“阿公-”
“毛毛好。”安友伦掏出只小红包,塞在安歌上衣的口袋里。
安歌回头看外婆。
卫淑真一点头,“拿着吧。”
她赶紧谢过外公。然后这种温馨的气氛迅速被打断,卫淑真沾沾自喜地问,“怎么样,毛毛养得多好,又漂亮又有规矩。比娜娜强吧?”
第十三章 孩子们
安娜是安歌的表姐。
同年,一个五月初生的,一个十一月底的生日。
安娜是外公的心头宝。
宝贝到什么程度?安娜样样都好,错都是别人的。
安歌默默叹气,在外公跟外婆开始争“谁才是育儿老能手”前,用小奶音打断他俩即将爆发的战争,“肚子饿……”
民以食为天,安友伦的脸色缓缓回复正常,“啊-是,淑真你晕车,肯定没吃东西。”
趁他进厨房张罗的当口,安歌拉卫淑真坐下,“阿婆,老太太常说满招损谦受益,以后的路长着呢,你别夸我了。”这是林宜修给家人敲的小木鱼,在她看来做人得有分寸,孩子是很好,但不需要过于张扬,免得招惹风险。
老太太年青守寡,平安了一辈子,固然谨慎得在外人看来过分,可确实有她的智慧。
安友伦给她俩下了两碗小馄饨,骨头汤,洒了把切细的蛋皮。
“好吃!”安歌尝了一口,大声说道。
外公谦谦地说,“不算什么,晚上的菜都准备了,一会接了娜娜就做饭。”
“谢谢阿公!”
她俩慢慢地吃,安友伦介绍起晚上的菜色。虽说还没到秋风起蟹脚痒,螃蟹瘦是瘦了点,但黄已经有了,鲜倒是鲜的。卫淑真喜欢吃海鲜,所以他又买了带鱼,托人从舟山带的,足有三指宽,过年也买不着这样好的。小排山药炖猪膝,补气养胃。还有些是家常菜,蟛蜞炒毛豆子,毛豆是晚熟品种“牛踏扁”,颗粒大而香糯;徐正则昨天送来一包鲜菱角鸡头米,他又买了点河虾,剥了虾仁炒“水三鲜”。
可惜小王叔叔没来,安歌暗自好笑,这两位能聊到一起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被安歌提醒,卫淑真看在安友伦送的婚宴厚礼份上,把争强好胜的心收了起来,笑眯眯听安友伦念叨,偶尔还插上两句,比较两地的物价。
在她看来,“乡下”虽然各种比不上大城市,但因为跟真正的乡下近,蔬果大米是要新鲜些。
安友伦抢着把锅和碗洗了,让她们小睡,他自己换了件衬衫出门接孩子去了。
临出门前,对卫淑真没送安歌上幼儿园,他略有微词。不过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他也理解-安歌断奶过早,在幼儿园这种病毒集中地,格外容易“中招”。
安友伦走后,安歌就把红包上交了,“阿婆,给你买菜用。”
卫淑真不由一笑,这孩子啊,就是贴心。卫晟云的婚事,几乎刮掉她一层皮,能掏出来的、能筹的都用上了。
两人洗过脸,换了家常旧衣服,睡了半个多小时,被外头的热闹吵醒。
安娜带着她的小伙伴们来看她的表妹。
“娜娜,她的头发跟你一样是卷的!”一个四头身惊叹道。
“真白啊!她是不是喝了很多牛奶?”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小哑巴?这个又是傻瓜吗?我妈说是报应,你们家福享得太多,所以养出傻瓜。”
那可不行,安娜赶紧解释,“她不会讲我们的话。”想想还是不高兴,皱眉朝安歌喝道,“你没长嘴的?!”
天晓得,安歌只是在感慨,所以一时愣住了。
天意无常,这群热热闹闹的小伙伴,有少年夭折的,有走错人生路早早嫁给小流氓的,也有荣华富贵的,当然更多的是普普通通过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