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咳清,徐蘅盯着剩下的生煎,对着桌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鼻涕喷得满桌都是。
卫庆云啧啧两声,“幸亏我吃好了。大阿姐,你二女儿这种吃相,普通人吃不消啊。”
“快去上学。”卫淑真瞪她一眼,把书包塞过去。
卫庆云吐吐舌头。
过了会她在楼下大叫,“姆妈,下来个人,毛毛的衣服掉下来了。”
卫淑真探头看去,不由惊道,“怎么回事?”
安歌昨天穿的连衣裙,卫采云洗干净后晾在窗口,这会却成了破布片。
卫庆云不耐烦地说,“我哪能晓得。”她随手把小裙放在地上,“上学去了。”
卫采云脚头快,到楼下捡起翻看,发现裙子是被剪了多刀。
一楼的范家姆妈听见动静也伸头出来看,“哟,这么漂亮的小裙子,可惜了。啥人做的?”
卫采云明白她的意思:撇清,裙子掉下来了,但不是她使的坏。
这条裙是卫采云六一刚买给安歌的,布料好,除去装饰的小珠子,裙角滚了一圈细花边,做工十分细致。安歌穿的时候小心翼翼,坐下之前要检查凳子是否有钉子,没想到才穿几回就被剪坏了。
拎着裙子上去,卫采云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跟一楼二楼难免因晾衣服有争议,不过又不是深仇大恨,看范家姆妈的样子也不像装的。二楼周家?这几天走亲戚去了不在家。那么是谁?
林宜修知道这条裙的价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发现每刀剪得很短,倒象她绣花用的小剪刀剪的。
从放彩线的小簸箩找到剪刀,果然上面还勾着裙身布料的线头。
这……怎么回事?
随着大家疑惑的目光,徐蘅瑟缩着躲在安景云背后,喃喃地说,“不是我干的。”
安景云心里一沉,把她拎到面前,尽量和颜悦色,“告诉妈妈实话,妈妈不怪你。”
徐蘅低下头,双手扭在一起,“妹妹有,我没有……”
说时迟,那时快。
徐蘅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辣辣生疼,抬头却见安景云的目光跟两团火似的,咬牙切齿的样子极为可怖。
她吓得嚎叫一声,情急之下却是扑向安歌,扯住她头发,按住她的头撞向墙壁。
“打死你!打死你!”
变故来得突然,等卫采云救下安歌,安歌的额头已凸起好大一个包。
林宜修连忙去倒麻油,手颤抖着没拿稳瓶子,翻倒了半瓶。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擦桌子,慌手乱脚用麻油帮安歌揉搓伤处。
那边安景云捉住徐蘅,找到只衣架闷声抽打。卫淑真见打得凶,拼命拉住安景云的胳膊。
卫采云从抽屉里找到一点云南白药,待要给安歌敷上,发现她半张脸油光光的。那个包倒是给揉得小些了,但一只眼肿得老高,仔细看伤处,显然安歌要顶着青紫好些日子。
她忍着气拦下安景云,给徐蘅擦掉鼻涕眼泪,再给伤口上药。
“喜欢裙子,可以告诉阿姨,阿姨也给你买。”
徐蘅抽泣着,“我睡地上,她睡床。讨厌她!”
“老太太不舒服,妹妹睡觉斯文,不会踢到老太太。你呢,昨天晚上不是踢到我了?阿姨年轻,老太太可禁不住。”
昨晚卫采云陪着大姐母女打的地铺,谁也没想到徐蘅会有意见。
见阿姨言语温柔,徐蘅呜哩哇啦说了一大通。卫采云没完全听懂,看向安景云,却见自家大姐在掉大颗的泪。
安景云怒火上头打了二女儿。此刻徐蘅说不公平,为什么妹妹有好吃的,好看的裙子,人人都喜欢,看着孩子身上的伤痕,想到这辈子她享受不到正常人应有的,永远比不上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由悲从中来。
哭了会下定决心,“明天毛毛跟我回家。”
都是她的孩子,分开两处养,怎么能有感情。
卫采云看了眼卫淑真,后者被大女儿的狠劲吓到了,呆坐在旁边。
老太太一把搂住安歌,拿着手帕抹泪。安歌搂住她脖子,连声低唤,“不哭啊,我不痛。”
安景云沉着脸站起来,“就这么定了,小孩子打打闹闹都有的。几年来我偷了懒,不能这样下去。”
林宜修腾地站起来,“阿大!你们几个都是我带大的,不要说打,我说过一句重话吗?!你们都长大了,我也不来管你们,但是……”她忍无可忍捶胸哭道,“你要带走小咪咪,就是用刀割我的肉!”
老太太难得斩钉截铁地反对,安景云上前扶住她劝道,“阿婆,我晓得你想帮我分担。现在孩子都大了,我管得过来。你不舍得毛毛,跟我乡下去,家里还有老大,那个也是乖的。要是觉得吵,又喜欢小孩,过两年阿四肯定要养了。还有阿六,有了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也是眼前的事。”
林宜修侧身抱住安歌,“我只要毛毛。你要是孝顺,就把毛毛留下。”
安景云看向安歌,“毛毛,劝老太太跟我们一起去乡下。”
卫采云拉开安景云,“大阿姐,你瞪着毛毛,老吓人的好吗,她才五岁!走啦,回来再讲。要带毛毛回去,至少跟姐夫说一声,你们三班倒,本来不容易,再多一个怎么看?孩子是你生的,要带回去我们不会反对,但是想想好,气头上不要做决定。”
趁安景云和徐蘅下楼的当口,卫采云赶紧关照卫淑真,“姆妈,打电话给姐夫,让他明天跟车来。毛毛要是被带走,还不知道怎么被欺负。”
卫淑真这大早上的被闹得晕头转向,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作孽。
论起来毛毛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同亲妈的感情连老二也比不上,回去不是坏事。卫淑真犹豫着,但这点犹豫在见到林宜修的泪眼又消除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老太太肯定放不下。
第八章 日常
徐正则接走了安景云母女。
目送车子消失在街角,卫采云舒了口气。几乎是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安歌也舒了口气。
卫采云无奈地摇头,仔细观察安歌的伤口,幸亏老太太及时揉开,额头红肿消掉大半,只是谁也不敢碰眼睛,眼圈泛着明显的青紫。
她轻轻刮了下安歌的小鼻子,“老太太常说什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对啦!碰不起,咱们躲还不行?” 卫采云叮嘱道,“下次再问你,你就说不去乡下。乡下有什么好的,买块豆腐都要看售货员心情,要啥呒啥。”
安歌抿嘴笑。安景云是绝不会罢休的,躲,能躲到哪里去?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般都认为孩子应该跟着父母。再说她没打算躲,不要说有先手,哪怕再难过,她就是打也不改的倔强,不逃不避。
不过小策略么,还是要有的。
卫采云牵着安歌去买松子糖-老太太急了一夜,犯了心口痛,吃点糖甜甜嘴。
安歌在路边的牌子前站住了-许国璋英语。
“你太小,人家不肯收的。”卫采云知道小家伙,每天闲下来就写字,大概学有余力又盯上新的内容。说起来还真是大姐的孩子,兄弟姐妹七个,只有大姐喜欢看书。
“五阿姨,你读,我旁听,一份学费两个人上课。”小人儿笑眯眯地说,“等你学会英语,出国旅游不用别人翻译。”
卫采云失笑。
她算是家里往外跑得多的,年年要去广交会,但怎么可能跑那么远呢。
看着孩子殷切的眼神,卫采云说不出拒绝的话。反正学费也不贵,就当让她开心吧。
“要是五阿姨笨得听不懂,毛毛负责补课。”交了钱,领了教材和磁带,卫采云跟安歌开玩笑。
“不会的。”这个安歌倒是很有信心。卫采云从小学起就是宣传队的重要成员,能歌擅舞,随口能来上一段戏曲,证明她的耳朵和模仿能力都很强。能听,就能讲。
被小家伙充满信任的话一鼓励,卫采云心里暖洋洋的,想起另一件事,“毛毛,你觉得小王叔叔怎么样?”
“好-”安歌毫不犹豫。
卫采云点点头,“嗯,被糖衣打倒的小坏蛋。小王叔叔工资比我低,也没有房子,好在哪里?”
“长得好。”
卫采云有挣钱的能力,有发财的机遇,物质不是问题。
“长得好就可以啦?那未来的舅妈好吗?”
“不好-”
“她长得不漂亮?”
“舅舅没有钱,嗲妹妹阿姨也没有钱。”
卫采云扑噗一声笑出来,“别学你小姨。一天到晚不正经。”
安歌光笑不语。
卫采云笑了会微微惆怅,“外婆不喜欢小王叔叔。”
“小王叔叔喜欢的也不是外婆。”
卫采云沉默了很久,“毛毛,你不知道……”她叹了口气,“算了。”
“外婆不容易,独自拖大你们三个。你最大,要帮外婆拉扯弟妹。”安歌口齿清楚地说。
卫采云猛地停下脚步,跟安歌平视问道,“谁跟你说的?”
是周家,还是范家?在说三道四。
安歌目光清澈,“没人跟我说,我猜到的。”
从卫采云到卫庆云姐弟兄妹三人,和安景云不是一个爸。
卫淑真离婚后又有一场不成功的婚姻,只是这场婚姻的三个儿女都跟了她。
谁也不提,但谁也没忘记,安景云防着风韵犹存的老娘又有追求者,卫采云扛起了养家的重任。
“外婆怕你不管舅舅和小姨,无论你跟谁谈对象,她都不会同意。”
“……你,”卫采云一阵无力,这孩子,真是太聪明。
安歌扶住她的肩,“等小姨找到对象,你就错过很多喜欢的人了。”
很多?到底还是孩子。卫采云脱口而出,“我只喜欢他。”
说完她不好意思起来,怎么跟个孩子说心里话。
安歌看着她手上,“松子糖快要落地上了。”
真是孩子,挂住吃。
卫采云趁机收拾心情,嘀咕道,“喜欢又不让我多买。”
“少吃多滋味。”安歌老气横秋地说。
走到弄堂口,两人刚好遇到范家姆妈。
范家姆妈盯了眼卫采云手上的东西,“送走大阿姐了?”她又看向安歌,“毛毛,被啥人打成这样,单只熊猫眼啊。”
卫采云只当没听见。
安歌一脸冷漠。经过范家姆妈身侧时,她双手小指勾住嘴角,拇指把眼角往上一推,舌头一吐,“啰啰啰啰啰!”
范家姆妈被吓了跳,“啊哟!”
安歌收回手,得意地一笑,又还是那个可爱的小卷毛。
有个熊孩子的外壳当保护层多好,想说就说。
哪怕范家姆妈在背后说她是“斜眼”的妹妹,脑子同样有毛病,安歌也不生气。
不相干的人说两句又怎么,不会掉一块肉,不会伤一根筋。
她是怎样的人,只有自己能定义。
没过几天,弄堂里掀起一阵轰动。
三楼卫家姆妈的外孙女,叫毛毛的,在晚报发表了文章。
才五岁多!
邮递员把汇款单送上门。
“安歌,签收。”
十元钱。
卫家老老小小啧啧称奇,“毛毛,老厉害,写出名堂了。”
只有卫采云不奇怪,投稿是她带出去寄的,退稿也是她代收的。
安歌拿出只鞋盒,“投了好多次,这是头一次采用。有啥厉害,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晚报嘛,她学着时兴的文笔写了篇《吃鱼》,从老太太爱吃的咸橡鱼炖蛋,说到广东蒸鱼用大火滚水五分钟,开头放《世说新语·识鉴》的“秋风起,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结尾重新强调一遍故土风味。
文笔平平,不足为奇,但当下能写的人太少,渴求文字的人又太多,所以编辑约她再写几篇关于食物的豆腐干文章。
“请客!”卫庆云脑子转得最快,“我们可以提供意见,下篇就写西餐馆!”
是,安歌服了。
老太太搂着安歌不放手,“毛毛将来做读书人。”
将来么……
已经想好了。
星辰大海。
第九章 外婆的眼泪
卫庆云感觉自己上了外甥女的当。
然而说出去很没面子,她一个十五岁的,被五岁的骗?
为了二十元,整个暑假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干活?
可答应也答应了。要是反悔,家人站在安歌的那边,半点零花钱都没有。
上午写作业学英语,下午做手工,做摘抄。这样的生活,太“充足”了。
蝉声长鸣,电风扇缓缓摇头,发出轧轧的转动声。
卫庆云放下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盯着眼前的本子发呆,抄写的文章是安歌在报纸上挑选的。
-在骗我吧?多摘抄,自己就会写?
见安歌收到几回稿费,卫庆云眼红之下要求传授写文章的秘诀,然后……就是这样了。
-一定在骗我!
她侧头看向安歌,后者坐得端端正正在临帖。
等旧报纸写满大字,安歌收起笔和砚台,挑眉提醒道,“卫庆云,欠我的五元一直没还。算上利息,现在六元了。”
好你个“黄世仁”。
卫庆云叫屈道,“不是说好糊满500个纸盒就一笔勾销。”
“这么多天才糊100个……”安歌对好吃懒做的小姨也很无语,每次干活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厕所,没有哪回能够坐满半小时不动,“帮你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