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女儿居然责备“受害者”,卫淑真愤愤道,“她才多大,你要她怎么样。”
“还小?在她这年纪,我已经会烧饭带妹妹。”安景云有些好笑,真是谁带孩子谁疼得多些,才说毛毛两句,亲妈就受不了。
说到往事,卫淑真有些讪讪,那时她跟安友伦婚姻已近破裂,保姆又被禁止用,大女儿难免受累多些,“时代不同了,你那个时候是没办法。”
为长者讳,安景云不能揪住不放,转问起有没有吃午饭。
整个上午乱糟糟,不说还好,提起午饭卫淑真顿时感觉出疲乏。
见状李勇自告奋勇帮徐正则看着挂的药水,让卫淑真和安景云去医院食堂吃饭,顺便把徐正则的伙食打回来。
安景云拿起饭盒,看了眼安歌,又是老又是小,还要打饭……
“我陪爸爸,阿婆妈妈你们先吃。”安歌识相地说。
等安景云和岳母出病房,李勇找到水果刀,自告奋勇削水果,“姐夫,来一只,苹果还是梨?”
水果是徐正则厂里工会探望时带来的,一网袋国光苹果,另一网袋是砀山梨。
徐正则面色惨白,并没有胃口吃东西,“你们吃。毛毛,饿不饿?”
女儿愿意留下陪自己,他颇觉安慰。尤其经过安景云的开解,凡事往好处想,三个女儿两个乖巧,另一个也还小,管得严些,总能纠正过来。
安歌摇头,“不饿。姨夫先吃。”
见他们推让,李勇找了个饭盆,把苹果切成片,“来,看气色是今年的新果,保证酸甜可口。”
安歌只好拿了一片在手上慢慢啃-确实“酸”啊!
就在她思索如何转到自己想说的事情,那边李勇拿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聊一个熟人。
“建国有没有还钱?”
徐正则苦笑,“四个老人七个孩子,他老婆身体又不好。不但没还,这月发工资又来借了十元。”
李勇嚼了几口,放下苹果正色道,“长贫难顾啊。”
徐正则何尝不知道,但人跪跟前,不借就不走。同事又都知道他的出身,这世道同情弱者,不借的话,估计当天下午全厂都知道他一毛不拔、见死不救。
李勇也懂,仇富。
在这上头岳父吃过大亏,被批来斗去,差点丢掉小命,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有钱。一个富家子弟,除了脾气大些性格怪些,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别人没、就你有也不行。
谁知道哪天风又往回吹。
两人不说话,病房最响的就是李勇的咀嚼声。
这间是三人间,另两张床的病人,一个去了吃饭,另一个在昏睡。
护士推着车,往每间病房发中午的药。
听到她俩聊的内容,李勇又来了精神,“姿三四郎有没有拜成师?”
徐正则帮对门沈家拼装过黑白电视机,沈家也很大方,每晚请邻居们一起看电视剧。
“前两天去了外地开会,没看到后面的。”徐正则想起这是家的优点,赶紧向女儿献宝,“外婆家没电视机,家里这边大院有,能看电视剧。”
接着两个已经当爸爸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讲剧情。
安歌托着下巴-等你们看过《射雕英雄传》,还要更兴奋。
当然,现在的她很识趣,总是恰到好处送上一句,“后来呢?”
讲到姿三四郎缠着拜师,就没有后来了。
站在门口的护士也回过神,发药的同时也加入聊了几句,她们可以分批去疗养处那里蹭看。
“要是自己家有就好了。”李勇意犹未尽,“姐夫,我去把钱讨回来,咱们也装个电视机。”
“不太好-”
“好-”
小奶音混在犹豫的男声中,徐正则笑了,“你也想看?”
安歌使劲点头,“自己有才是真的有。”
难得见小女儿提出要东西,徐正则皱眉想着解决办法,“我想想。”
“刚才的姐姐肯定也想要,一起买零件,把我们家的摊掉。”安歌目光晶晶亮,“姨夫你说呢?”
以后李勇可是一车皮、一车皮东南西北做生意的买卖人,商机一点就通。
“对啊!姐夫,我们多找几家想要电视机的,你跟卖零件的那个厂谈谈,这可是批发了。买零件、拼装你来,找人、收钱我来!”李勇笑着说,“放心,我肯定找买得起的人。”
也不是不行……
安歌一样样算,“首付款、尾款、路费、邮费、交货时间、拼装地点、存放地点、……”
李勇想揉揉她的小卷毛,抬手看到她头上的纱布,拍着自家的腿说,“一通百通!多看书就是好。姐夫,这事我觉得行。别人不说,咱们老丈人肯定想要一台,他嘴上不说,这种新奇东西可投他喜好了。毛毛,回去咱俩合计下,列个清单。”
“还有合同。”
“对,还有合同,凡事预则立。”
“行!”徐正则被说得心痒痒。别说老丈人,他自个也最喜欢这些,不然怎么会下功夫研究,用最低成本帮沈家装了台,只是孩子多负担重,只能想想而已。但如果不增加开销,应该得,至少得挣出一台。
安歌抿嘴笑。
这一环环的,她容易吗。
只要错一环就圆满不了。不说别的,光看安景云的反应就知道,“别惹事,前两年还在捉投机倒把。”
李勇刚和徐正则说得兴奋,拍胸保证,“大姐,有事我来担。你放心,都写进合同。”
安景云还能说什么,“小心为上。”
不过,都说人小不能想太多。
安歌想办法安排这出会面,完了也不知道是累着,还是打破伤风针的反应,发烧了。
高烧40度的她,被灌了满肚子的水,奄奄躺在床上,想起一句话:苦肉计过头。
隐隐传来卫淑真的话语,“不行,我得带毛毛走……”
不知安友伦说了什么,卫淑真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几度,“对,我自私,一直自私。先有我,再有她们……”
第十八章 胡阿姨
长辈之间的争执,让安家沉静许多。
安歌的二姨安信云,从小见惯两老的争吵,对这种等级的不惊不怖。只要她在家,就能化解僵硬的气氛。
这天吃过晚饭,李勇收拾碗筷去洗。安信云拿出毛线活,坐在灯光下一边针起线落,一边慢悠悠聊起了天。
她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白天上班,晚上接手工活做。眼下做的就是代客加工,接了毛线帮人打成毛衣。
“你们猜,今天我遇到谁?”
卫淑真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晚报,眼皮也不抬。
安友伦摘下假牙,拿了把小牙刷在清洁,闻言问道,“谁?”
“以前在我们家帮工的胡阿姨。”
“她啊-现在怎么样?”安友伦被关起来的时候,除了两个年幼的女儿,也就这个帮工来看过他,还想办法送了点钱和食物进去,他挺过艰难岁月有她一份功劳。
“不大好。她女儿嫁的男人不行,好不容易离了婚。唯一的孙子吃的糖丸有问题,得了小儿麻痹,瘫了。”
“啊?!”吃惊之下,安友伦手里的假牙掉进盐水,溅起水花,“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好怪自家命不好。”安信云仔细看了下毛衣,算了下针数,扬声叫李勇,“光顾说话,我打错了行。”
李勇放下碗碟,赶紧洗手,抹干手接过来一看,熟练地退针。等退到正确的花纹,他又把毛线活还给安信云,回去洗碗。
这当口安友伦已经刷净假牙收了起来。
“她住在哪里?”
“还是老地方。”安信云知道父亲的意思,既然出了这种事情,那肯定得上门探望,“我想塞点钱给她,算一点心意,但她坚决不肯收。她女儿在被单厂上班,她要侍候病孩子,只能接手工活做。”
说到这里,安信云叹了口气,“可惜现在都用机器绣花,否则她那手针线活倒能换钱。”
卫淑真不冷不热开口问,“这个胡阿姨,是不是叫你们跟着她接绣花活做童工的那个?做得慢还要被她骂。阿大手脚快还好,我记得你哭过好几次,写信跟我说家里有个拿摩温。”
拿摩温是纺织厂工头的意思。
安信云笑了起来,“是她。小时候不懂事,大了才明白她想我们学点手艺,不然怎么办,一家人失业的失业、失学的失学,没有进账坐吃山空。后来别人不许她再来帮工,她还哭了一场。”
卫淑真哼了声,“学了有什么用,也就绣个自家用的帐顶。”
安信云知道这事又戳着亲妈的痛处,笑笑不语。
那些年卫淑真再婚也不愉快,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外人对她们越好,对比之下显得她没尽到责任。
李勇洗好碗,灌了两瓶热水,换了只煤球,进来接过毛线活,让安信云带三个小的洗漱。
徐蘅鼻涕口水多,安歌在生病,因此三个孩子换了三盆热水三条毛巾。
安信云做着就笑,“真像流水线,同一操作,产品不同。”
一边又亲了下安歌的额头,“同事说毛毛才是我亲生的。”安娜长得更像李勇,无论脸形还是肤色,“眼睛鼻子跟我一模一样。”
“胡说。”安友伦怕安娜不高兴,立马制止,但仔细看去安歌确实像安信云,而安信云是儿女中最像自己的,等于说安歌长了付标准的安家长相:额头光洁,大双眼皮,眼角略微上翘,鼻形挺秀。
安娜是个心大的孩子,几天下来跟安歌同吃同睡,感情飞快升温,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乐得嘎嘎乱笑,“那我有妹妹了。我喜欢做老大,可以差妹妹干活。”
安信云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想得美,大的要照顾小的。”
安娜骨碌碌转着眼睛,侧头问,“大阿姨照顾你吗?”
“嗯。就拿做绣花来说,我做得慢,她一个人做一个半人的份。”
安娜吐吐舌头,“是不是做得多就会脾气差?大阿姨板起脸的时候好凶。”她忧虑起来,“爸爸也做很多活,以后会不会也变得脾气差,经常板面孔。”
安歌差点笑喷-都说童言稚语,但孩子的眼睛最亮。可不是么,李勇发达以后就有点变了。要不是出了那桩意外,最终婚姻是什么走向,很难讲。
卫淑真和安信云早笑成了一团,安信云还推着李勇的肩膀,“女儿开始担心了。”
李勇被摇得晃来晃去,笑着说,“娜娜放心,妈妈比爸爸凶。如果爸爸是老虎,那妈妈就是武松。”
嗳,果然枕边人才最了解。后来,有回李勇发火,从来柔声细气的安信云二话不说,进厨房拿了菜刀,一刀砍在门上-世界平和了。
安歌又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放肆,岔了气,顿时肚子疼。
卫淑真连忙放下报纸,把她抱在怀里揉肚子顺气。
徐蘅虽然不懂大家笑什么,但也跟着呵呵笑,口水又淌了下来。
安信云绞了把热毛巾帮她擦干净,“孩子多有多的乐趣。”她灵机一动,“爸,孩子一个是看,两个也是看,要不问问能不能把老二送她那里。她家有个小院子,老二可以在院里玩,锁好大门不怕老二跑出去。”
这倒是条路。徐蘅虽说读不进书,但一直喜欢做手工,流行什么就做什么,从雪碧瓶编花到中国结;有阵子迷过十字绣,绣了大面幅的“富贵荣华牡丹图”给徐蓁做墙上的装饰。
安友伦摇头反对,“不行,那不是帮别人,是趁人之危给别人添麻烦。”
安信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卫淑真勃然大怒,“好你个安大少,对外人不好意思,对自己人倒很说得出口!我妈是天生的老保姆?!要不是毛毛特别聪明,我真不想她辛苦一辈子还要带孩子!你安大少瞧不起我,但我妈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
安友伦莫名其妙,不过扪心自话,这话确实一针见血。他潜意识中觉得徐蘅也是老太太的曾外孙女,既然这么喜欢毛毛,那么再搭个徐蘅也不是问题。
见他哑口无言,卫淑真冷眼相对。
客厅的人都静了,还剩徐蘅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发出呵呵两声笑。
第十九章 人情味
徐正则出院的那天,安景云准备了一桌菜招待卫淑真等人。
李勇把安歌和安娜先送过去,一个放在自行车的前档,一个坐在后座,一路晃晃荡荡骑着。
一边骑,他时不时确定两个孩子的安全。
“娜娜?”
“在-”安娜在后面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她爸看不看得到,“人没摔下去、脚没卡钢丝里,还在。”
李勇嘿嘿地笑,也不怪女儿说话无礼,又问安歌,“风大不?吹着难受吗?”
安娜抢着替安歌回答,“就这么点路,能有什么事。”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好是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从那头全是卖吃的,到中间的百货公司,靠近徐家这头的有布店、小日杂店,还有卖文房四宝的,熙熙攘攘人不少。
李勇兴致勃勃给安歌做“导游”,“这条街以前全是安家的产业。咱们门口不是有条河吗,家里还有船,想去哪就能去哪。海轮下货,转运到驳船上,十几条连在一起,拖回家门口。”
“外婆和外公在两个地方,怎么认识的?”仗着童言无忌,安歌问了好奇已久的问题。
“咳这个……你们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李勇刚说完,腰里被亲生女儿捅了下,安娜不满地说,“卖什么关子嘛。”
李勇笑着说,“外公家以前在城里也有产业,开着好大的厂。外婆在厂里做事,然后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