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伦一行住在招待所。安德伦年纪大了,晚上没睡好,早上扫墓又哭了场,有些精力不济。整桌人见他面色疲惫,都压低了声音说话。
安德伦意识到自己影响了气氛,这会听见安娜叽叽喳喳,招手叫她过去。
安娜天生不怯场,亲亲热热叫叔公,还自告奋勇要给大家表演一个新学的歌。
她唱的是“爱你在心口难开”:
“哦… 吔… 爱你在心口难开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哦… 爱你在心口难开
哦… 吔… 一天见不到你来
就好像身边少了什么……”
这歌是英文歌曲“More Than I Can Say”,旋律简单,传唱度又高,基本谁都会哼几句。顿时气氛随之一变,大家一起给安娜打拍子。
徐蓁一边跟着打拍子,一边不以为然,什么乱七八糟的,爱不爱的,哪是小孩子应该听的。而徐蘅趁别人不注意,把一碟糖渍腰果搬到面前大吃特吃。徐蓁连忙在桌下悄悄踢她一脚,把那碟腰果又放了回去。因为少得明显,她用筷子拨了拨,尽量让它看上去像一碟。
忙完这些,安娜刚好唱完,徐蓁跟着大家鼓掌,发现另一桌上表弟在对她笑。她大窘,脸涨到黑里透赤,低头喝桔子水,连安景云的呼唤都没听到。
安娜跑回来,“大姐姐,叔公要给咱们发见面礼。”
徐蓁连忙放下杯子,谁知在这当口被刚喝的桔子水呛了下。她怕长辈等,一边咳、一边招呼妹妹们一起过去。
走到叔公跟前,徐蓁发现自家母亲脸色难看,顿时记起安景云叮嘱过的,“三表舅三舅妈是医生,最讨厌别人在面前咳嗽打喷嚏”。她心下一紧,看向三表舅三舅妈,果然他俩在低声交谈。
也许正在嫌她?
徐蓁大脑一片空白,忘了早就准备的话,倒是安娜笑嘻嘻地跟这桌唯一的孩子搭讪,“你是叔公家的大堂哥吗?怎么不和我们坐一起?”
对方回答了两句,安娜坦诚地摇头,“听不懂。”
对方又换了种语言,见安娜还是一脸茫然,无奈地摊手摇头。
“他说他听不懂我们的话。”安歌翻译道,“问你会不会说粤语?”
安友伦怕徐蓁尴尬,早就想转移话题,见安歌这么说便问道,“毛毛你听得懂英语?”
安歌点头,“五阿姨上课时我跟着学了点。”
这下连安德伦也是眼睛一亮。他愿意在家乡做投资,有心让大儿子打理这摊,但他妻子是香港过去的,周围环境又是讲粤语的居多,导致儿女孙辈只会英语和粤语,如果自家亲戚懂英语就好了。
安友伦和卫淑真早已离婚,虽然保持来往,但卫采云姐弟仨是彼此默认不提的存在,包括老太太也没有出席今天的场合。安景云打岔道,“别闹了,阿五也就是去过广州,哪里会讲英语。”
听到广州,安德伦笑着用粤语问安歌,“你识唔识讲白话?”白话是粤语的俗称。
“识少少,但系讲得不正。”安歌答。会讲一点点,但是口音不正,这是一句常用的自谦。对安歌来说确实谦虚了,梦里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可以多种语言无缝切换。
安德伦哈哈大笑,“可以了。”一边叫长孙出来,“这下可以跟你表姐表妹坐一起了,好好聊,学点家乡话。”至于孩子提到的“五阿姨”,他察言观色,估计跟兄长失败的婚姻有关,倒不急于此时。
安德伦和妻子拿出准备好的红包,每个孩子两份挨个发。轮到安歌,他又问道,“上学了吗?”
安娜从刚才就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安歌,此刻见问,立马挺胸骄傲地抢着说,“毛毛可牛了,她跳级读的四年级!”
安德伦对大侄女的打算心知肚明,也接受这点要求,毕竟是他亏欠的。但跟安歌相比,徐蓁可以说有些资质平平,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安歌姓安。
“这么厉害!”安德伦笑道,“能不能麻烦你做翻译,”他指着孙子,“到时候帮这个连点菜都不会的小笨蛋介绍杭城风景?”
徐蓁从刚才就觉得不妙,到此刻一颗心早已不停下坠,空荡荡地不知身在何处。
幸好堂弟安峻茂挑眉吐出来一长串洋文,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也许-安歌也听不懂。
可惜让徐蓁失望了,安歌笑着回了一串洋文,安峻茂嘴角上翘,安德伦这边的长辈们大笑。安友伦多年没用英语,听懂了几个单词,而景云信云姐妹、徐正则李勇这对连襟完全不明白,只能跟着微笑。
安景云生怕安歌答应邀请去杭城,挤掉徐蓁的份额,但碍着徐正则给她使的眼色,始终没找到机会确认。
她不停琢磨刚才的话语,回到家赶紧问安歌。
“你们聊什么了?”
安歌已经洗过脸,额发湿了后变成一个个打着卷的圈贴在脑门上,显得眉眼格外清澄。
“妈妈,我们聊了很多,不记得了。”后来安峻茂跟她们坐在一起。
安景云咬住后槽牙,“最早的……”
“妈-”徐蘅哭唧唧跑出来嚷道,“我肚子痛!”
徐蘅肠胃不好,吃多了就会作痛,安景云头都大了,“叫你不要嘴馋!”
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她抓住安歌,“快说,最早你们说了什么?”
昏暗中她觉得小女儿眼神复杂,可也就是一瞬。安歌笑道,“他说的大意是有教养的人不会用言语的便利抱怨别人。”
“你怎么回答叔公的?”安景云更想知道的是安歌的答复。
徐蘅扯着安景云的胳膊,“妈妈我痛啊-”
安歌从安景云的手中挣脱,“我说我要上学。”
“你不止说了一句。”
“我说,在我们的文化中,长辈喜欢用貌似嫌弃的语气表达对心爱后辈的喜欢,因为大家都知道,虎父无犬子。妈妈,你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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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活回去了
安歌回到房间, 看到老太太担忧的注视。
她摇头示意无事,过去“没收”老太太的钩针和线。
东城的外贸服装业小荷已露尖尖角,自有胆大的人谈妥出口合同,批来原材料,分件转发给街头巷尾妇女同志, 只要手巧, 就能挣一份加工费。
老太太做的是把真丝线钩成一朵朵花,发包人收回去再加工做成开衫,出口赚外汇, 或者挂在友谊商店挣外汇券。
这种活需要一定技术,不过钱比糊纸盒多,但不是常年有, 得看订单情况。可以说忙起来忙煞, 空时需要另外找活,不然喝西北风。好在本地毛纺业也发达,还可以“做毛衣”。李勇是其中好手, 比普通女性还能干, 一晚飞针走线能做两件。
线筐里有厚厚一叠已完工的钩针花,安歌懂老太太的心,也不多说什么, 只把她按在座位上,替她按摩眼睛周围的穴道, 再敲背、捏脖子放松颈椎。
外头徐蘅的呼痛没停过, 安景云匆匆找药、灌药, 徐蓁给她打下手。
徐正则一直待命,怕万一需要送医院。
等徐蘅渐渐缓和,他放心不下小女儿,进屋见一老一小静谧祥和才松了口气。
“姐姐没有毛毛能干,所以妈妈替姐姐多操心,不是不疼毛毛。”他艰难地向孩子解释。
孩子不像平时的一贯温和,语气咄咄逼人,“爸爸,为什么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对?”
徐正则不得不承认妻子过了,无声点头。
第三个仍然是女儿,妻子的失望远超过他的;没多久他又重度烧伤。独自拖着三个孩子,一个有病,一个嗷嗷待哺,不但指望不上丈夫,还可能做寡妇。对安景云来说,小女儿简直跟“诸事不顺”挂上了钩。
她甚至悄悄把安歌八字送去测算,看这孩子是不是克父的命格,送回来的“撑黄伞做大官”也没让她开颜。
“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你怕跟她争吵影响感情?”
“毛毛……”一个家庭夫妻两人总得一个人强势一个人弱势,若是两人都好强,徐正则从父母的婚姻中早就明白,多半三天一大吵、小吵天天有,最终分手了事。
安景云容易焦虑,生了徐蘅后益发明显,有时徐正则不明白她干吗那么在意,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可每当谈及,安景云便泪汪汪说他不懂当妈的心,为免小家庭重蹈父母的覆辙,徐正则不想跟她争执。
这些怎么跟孩子说,孩子又怎么能理解父母想保持家庭稳定的努力。
安歌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
-总是忍,积累到一定程度爆发,爆发完又后悔,渐渐的,生活充满戾气。
“爸爸,没有人能一辈子让着别人,越是怕事,事情越是找上来。”
跟妻子是这样,跟两个姐姐也是这样。
徐正则觉得自己享受了重男轻女的待遇,对两个姐姐抱着歉疚的心理,纵得她俩向弟弟家伸手成了习惯。
“一味迁就家里人,把所有想法藏在心里,以为这样换来安宁,就是怕事!”
老太太轻咳一声,“晚了,都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安歌知道老太太毕竟老派人,见不得她这么说话,当下收口不言。
徐正则也答应说好,出去前忍不住摸摸孩子的小卷毛,“爸爸会好好想想你的话。”
他走后老太太没责备安歌,只是叮嘱道,“跟你妈妈不能这样说话。”
安歌乖乖点头,知道老人怕她吃眼前亏。论温暖,自有老太太和五阿姨给了充足的爱,论道路,她想走的没谁能拦。但不知怎么的,刚才见母亲全心全意替徐蓁打算,她还是动了真气。
真是活回去了……不过想想,可不真是活回去了。
安歌继续过小学生活,第二天放学发现卫采云来了,等在校门口。
她嗷呜一声扑过去,一头扎进五阿姨怀抱。
卫采云一把抱起她,倒让安歌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要下来,“我大了,不轻。”
“五阿姨抱得动!”卫采云摸摸她的小胳膊,“怎么不长肉?”
安歌想了想,“只长心眼。”
卫采云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呀。”
她俩在这边说话,经过的同学一个个跟卫采云打招呼,“阿姨好,安歌明天见。”
程婷婷罗建军他们走了,还有一个方辉跟在旁边,大大方方自我介绍,“阿姨,我是方辉,毛毛的同桌,我们一个大院的。”
方辉认识卫采云,但他觉得大人事多容易忘事,尤其他现在顶着一只青皮头。
“你好你好。”卫采云赶紧跟他打招呼,“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们家毛毛。”
系着围裙的小王果然又抢下做饭的工作,一边跟大院里各婆婆妈妈聊天,一边熟练地起油锅下原料。
卫采云是大清早接到的电话,李勇守着公用电话开门打的,请她帮忙接待这边的亲戚。
她本来有点为难,但李勇说毛毛一力推荐的,五阿姨懂英语又能干。
哪怕看在毛毛面上,卫采云也得来。她连忙请假,坐最快的一班车赶过来。小王听她说要出几天门,自告奋勇陪着来,过后再陪她回去。
“这么有信心?不怕五阿姨坍你的台?”卫采云逗安歌。
“那是!我有信心!”安歌才不怕呢。
机会给有准备的人。
人才紧缺,自从听说卫采云上过英语班,单位头儿试着把部分单证转到她那处理。卫采云一边继续上高级班,一边死磕大辞典,以实操促进学习,普通对话不成问题。
徐家三人和卫采云跟着去了杭城,小王留下来,每天换着花样做饭。
用他的话说,老太太和安歌瘦了,卫采云吩咐他必须养胖她俩。
安歌觉得自己在抽条,不过老太太是瘦。老人本来疰夏,今年又格外辛苦,仅剩的一点脂肪都消耗光了。她和小王商量了许多菜,海带小排汤,黑豆鲫鱼汤,虾皮炒小白菜,芝麻糊、核桃糊、……
肉摊上看见小王笑眯眯,大城市来的小青年又买议价肉了。
老太太、安歌胃口有限,小王喜欢烧不喜欢吃,徐蘅每天担当“净坛使者”,吃完正餐还有夜宵,吃得嘴也甜了,姨夫长姨夫短的叫。
过了几天安歌接到杭城打过来的电话。
居然是安德伦。
问她想不想和徐蓁一起去美国。还说等她们学业有成,可以自己把父母申请过去。
安歌不想。
不是矫情,是真的不想。固然此时两边生活水准差别巨大,但接下来二十年是国内变化巨大的二十年,经济腾飞创造无数机会。而且她想走的路,爱护她的、关心她的人都在国内。
安德伦青年离家,老来口音既有家乡方言,也有南方味道,甚至夹杂着英语单词。
他没把她当小孩,而是慢慢的有商有量。
安友伦肯定要去。他欠他太多,不弥补余生不安。可日子再优裕,美国对一个语言不通的老人来说只是异国他乡。
安歌知道他说得对。
梦里安友伦前后去过几次美国,差不多住了两三年。
安德伦事多,安友伦不能每天拉住兄弟聊天,只好让司机送自己去唐人街。
但唐人街更通用的是粤语,安友伦在那里也无法找到交流,最后无论安德伦如何邀请,他也不肯再去。
至于徐蓁,不是安德伦的直系血亲,签证不好办,加上徐重反对,想等到她满十八岁再办。然而还没到时间,安友伦、安德伦相继去世,其他人隔一层,此事自然黄了。
安歌尊敬他,尽管他连累过安友伦,但那个时候即使不走,以安友伦的出身仍然要受苦。安德伦待稳定后曾多次试过联系长兄,只是内外隔绝无能为力而已。他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给她们这些小辈汇款寄礼物,隔房的叔公能这样,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