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客人
插班生三人小组, 安歌话少, 冯超话更少, 影子般跟着她和方辉。
别人跟他说话,他总像没听明白,慢一拍才回答。
方辉一路追了过去, 安歌独自走回大院。
梦里冯超读完初中就参加工作, 在厂里当学徒,没多久调去做后勤,又过了一段时间跑供销。再后来, 发了财。据说用了两个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做助理,他做老外的生意,来往文书多, 用得着专业翻译。
一时之间,成为小地方学历无用的代言人。
读那么多书,出来还不是给初中毕业的老板打工。
安景云不那么看, 拿他当例子教育过徐蓁。看人挑担不吃力,做生意是发财, 但有多少人能够成功?更多的生意失败, 欠下一屁股债, 搞得不好资不抵债还要吃官司。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幸福?读大学,一份稳定的工作,丈夫儿女守在身边。
再……再后来, 城市扩大, 大家搬进更密集的高层小区, 家家有小车,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随之变得遥远。
直到做完作业,方辉仍然没回来。
安景云接走徐蓁和徐蘅,安歌在院子里晃了会,有点累,坐在梧桐树下看书。
徐老太站在她那小屋门口扬声叫,“毛毛-”
还是读圣经,“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
徐老太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会问,“新房子住着好吧?”
“还行。”其实挺好的,有独立卫生间,自己和老太太住在小间,也能不□□扰地做点事。不过徐老太仍住在这呢,安歌不能往奶奶的痛处戳。
“新房子怎么会不好。”徐老太嘀咕道,“跟你妈一样,滑头。”
安歌知道,奶奶不喜欢妈妈,嫌她瘦,嫌她生不出儿子。
“你爷爷呢?是不是涨了工资?”徐老太继续问。见安歌一脸“不知道”,她气鼓鼓地说,“瞒着我一个人,哼。”
徐老太去局里问过,人人推说不知道,代领工资的徐科长没理由推,笑笑说,“工资还是老样子。为人民服务,我们徐局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怎么会让女下属代领工资,徐老太十分怀疑。反正她一个家庭妇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别人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徐科长脾气好,仍然笑笑说,“我跟徐局是对门邻居,他经常下乡,他儿子媳妇都有工作,我帮忙是应该的。”
徐老太怀疑她在骗人,拉下脸,“说,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是局里的办事人员。”
旁边的人拉开徐老太,“老太,话不能乱讲,我们徐科是刑警家属。她家老蔡同志是刑警队长,你乱说话,小心派出所把你关起来。”
因为家里的那些田,徐老太尝过被关的滋味,顿时闭紧嘴巴,不敢再攻击徐科长。
徐科长给她倒杯茶,语重心长,“老太啊,要知福。儿子媳妇给你的家用不少,你一个人花的钱,抵得过他们一家的开销。其他的,你就不要多管了,万一老局长把你送回老家,那里可没这边好。”
东城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地方,也就比不上几个特大城市,老家远远追不上东城的舒适安逸。徐老太低声抱怨,“我问问也不行?世道真是变了,哪有女人在外头这么强横的。”她看看进进出出的女科员,“女的多。你们不顾家,男人没意见?”
财政局办事员的男女比例还是男的高,如果再加上乡下财政局,更是男性比例高过女的。
徐科长啼笑皆非,“男女平等,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人人出力。我们女同志心细,适合跟数字打交道。而且老太,你小女儿不也有工作。”
徐正则两个姐姐,大姐是农民,二姐嫁的城里人,在丈夫单位当临时工。
“她那算什么。”徐老太心里有数,论能干还是媳妇,进厂后从普通工人做起,升到车间主任,现在又调进科室。“挣不到钱。”
不管徐老太好说歹说,徐科长礼貌满分,就是从头到尾打太极拳,还要教育她安享晚福,不要拖家人后腿。
徐老太这才想到从小孙女身上打听,但小孙女也是个精乖的。
二孙女不聪明,但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徐老太见问不出,悻悻道,“一群没良心的,还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安歌看看灶台上的菜,“奶奶,你吃了没?”
徐老太的晚饭两个菜,一个是她最爱的大肉丸,另一个还是肉,红烧肉。
不过就算这么吃,她还是健康地活到九十多。
听她说到晚饭,徐老太跟挨着针刺似的,跳起来收掉圣经,“去去去,这是我的。你自己回家吃。”
安歌一笑。
过道传来自行车铃声,这是徐正则那辆新车特有的。
爸爸来了。
徐正则没耐心推着车回去,拿自己的外套包住安歌,把车架上的三角凳换了个方向,让她背对龙头,这样就不怕风吹着孩子。
他单手扶把,一手拿着根烟,边抽烟,边晃悠悠往回骑。
外套有烟味,安歌的脸皱巴巴,“爸爸,你又抽烟。”
“呛到了?”徐正则连忙挥了挥,试图驱散烟味,“别告诉妈妈。”
真是。安歌抿嘴不理他。
身体不好,上班辛苦,但还是抽烟喝酒,没把健康当回事。爷爷早逝,爸爸连爷爷的岁数都没到就早早去了。
“就这一根。”徐正则讨饶道,“爸爸累了,昨晚没睡好,上了一天班,抽根烟提提神。”
安歌绷紧脸跟没听到似的,徐正则看看剩下的半根烟,狠狠抽一口,扔了。
他用手背探探女儿的额头,不烫也不冷,“坐稳!”
双手扶把,徐正则把稳重的英式自行车骑出了十年后山地车的速度。
风声呼呼从耳边刮过,带走了烟味,爸爸忘掉了年纪和伤疤,像嬉闹的少年般穿梭在街市,上坡下坡,最后长腿一伸稳稳刹住车,停在家门口的楼下。
他低头看孩子,果然小家伙晶亮的眼睛,满带笑意。
“好玩吗?”
安歌点点头。
她可是能连坐十次过山车的人啊。
徐正则抱着安歌,三步两步奔上楼。
开门的是正在厨房做饭的安景云,见爷俩这付模样,再一看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气得在徐正则胳膊上扭了一把,“什么年纪了,还疯!”
徐正则笑道,“我们饿了,所以急着回家。”
安景云瞪他,“家里有客人。”
镇政府新来的办事员,进城接受轮训,搭财政所的车走。
到局里已经是晚饭时间,徐重便把人带了回来吃饭。
既然是公爹的客人,安景云特意多炒了个蛋,又蒸了碗咸鱼。这会桌上有徐重常吃的玉米饼子,虎皮辣椒;也有老太太喜欢的炒素;三个孩子需要的营养,白菜炒肉丝,肉沫粉丝,炒青菜;还有一碗汤,切成细丝的嫩豆腐、午餐肉、香菇大杂烩。
客人腼腆地坐在徐重旁边,“徐局,打扰了。”
“吃饭、吃饭,不要客气。”安景云替徐重招呼客人,顺手拍掉徐蘅的筷子。
又没眼色,左一筷右一筷从客人面前挟炒蛋。
徐重倒没放在心上,“二二是不是喜欢吃这个?”
徐蘅连连点头,“爷爷,食堂里老是这两个菜,我吃厌了。”她面前的是白菜炒肉丝和肉沫粉丝。
徐重帮徐蘅挟了一大筷,“喜欢也不能一个人吃,要懂得分享,嗯?”
客人见状,连忙说,“让孩子们吃,我喜欢这个辣椒。”他学着徐重的模样,一口辣椒一口玉米饼。谁知辣椒辣,玉米饼是北方的糙玉米面,噎得嗓子差点冒烟。
安景云赶紧帮他倒了杯水。
客人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才缓过劲,“够劲!”
这个客人啊-安歌低头吃饭,暗暗冷笑,给安景云吃过一道冰凉的闭门羹呢。
看来无论怎么变化,有些人还是会遇到。梦里徐重退居闲职,但提拔过一些年轻人。他做的时候没考虑过收获,可如果别人说一句感谢,他也还是高兴的。
这位,就曾经说过会照拂徐重的后人。
徐重在时,没要过任何回报。他走后,安景云没有办法,想到这句话求到别人门上,结果人家连见都不见。
饭后,徐重和客人谈兴正浓,进了房间继续侃。
孩子们换到小小的起居室做作业。
安歌给安景云和老太太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等她进去,发现徐蓁飞快地把一本书盖到另一本书上面。
唉,安歌快恨铁不成钢了。
这是又迷上了什么小说。
好不容易有所起色,徐蓁拿到一份过得去的期中考试成绩,一放松又回到起点。
徐蓁见是她,不是安景云,大大松了口气。
“还有一点,看完我就做作业。”
安歌看着她,不说话。
知道自己未来吗?假如知道,还把学习当成任务吗?
安景云的老生常谈,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
对平庸的人来说,可能这是最稳的人生路。
瞬间,安歌觉得自己像苦口婆心的老母亲,苍老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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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朋友会有的
瓦西里同志说过, 面包会有的, 牛奶也会有的。-《列宁在1918》。
安歌拿出卡片, 教徐蘅识字。
把香烟壳子剪成一张张小方块,写上小学一年级教的字, 反复练习。
徐蘅已经养成条件反射,看到单字就能联想说出几个词语,还可以造句。
老办法, 答对一轮五个字一朵小红花, 三朵小红花换一样零食。
第一轮的难度,安歌将其设定在徐蘅蹦一蹦能达到的高度;第二轮减轻些难度;第三轮是很简单的。
先难后易,在徐蘅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候做最难的题。
至于数学,只要问三只苹果加两只是几只。凡是搭配吃的, 徐蘅简直福至心灵, 答得特别快。
幸好这时候物质贫乏,而徐蘅正处于长身体食欲旺盛的年纪, 胃像永远填不满。
再过二十年就不是这样了, 整只鸡徐蘅只吃鸡翅;再过三十年, 对鸡和肉她都没兴趣,最爱河虾和大闸蟹。
时代会变啊,这时候买块豆腐要凭券,买条带鱼得凌晨四五点去排队, 杀只鸡等过年。贫困限制了想象力, 现在的人哪知道以后大超市满坑满谷的食物, 更不知道可以天天顿顿下馆子, 甚至足不出户就有东西送上门。
安歌用了两个十五分钟跟徐蘅复习功课。
而徐蓁,目不转睛仍在看小说,如痴如醉。
安歌懂,她也曾有过沉迷文字的年纪。
重点高中的图书馆有大量课外书,第一次读罗曼罗兰的书,描述约翰克利斯朵夫青春岁月的大段文字激情扬溢,他的天才、他遭遇到的不公,仿佛字字敲在她的心上。
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也许只有时间能够证明:“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而热爱生活本身,也可能就是意义。”
然后……成绩掉得自己都没脸瞧,堪堪进了一所省内的三流院校。
安歌拿走书,“半小时过了。”
“不要你管,我才是姐姐!”徐蓁一把夺回书。
毕竟心虚,她怕安歌嚷嚷招来安景云,连声恐吓,“这个家是我的,再惹我……我赶你出去。”
“先做作业。”安歌坚持道。
徐蓁灵机一动,“我做完了。”
……放学后你就没打开过书包。
“做作业。”
讨厌鬼。徐蓁没精打采收起书,把当天的作业摆到桌面。
她心里忿然,管不住嘴把安景云私下说的话漏了出来,“我要去美国读书,没必要学这些。”
那边没有回家作业,每天学习跟玩似的,动不动放假出门旅游。
安歌理都没理她,用钩针给徐蘅示范钩了朵“菊花”。
徐蘅在胡阿姨那里的时候,跟她学过简单的编织,上手还挺快,钩了一朵歪歪斜斜的“菊花”。
她自个歪着头看了会,又满意又有点不足,感觉没安歌钩的花好看,拆掉重新钩了一朵。
这做得好可是能换钱的,而钱可以换吃的。
大姐跟小妹的争执,徐蘅听在耳里。她虽然认为妹妹说得对,王老师也说过,做完正事才能玩,但大姐毕竟是大姐,所以最好的办法是……
“你们在这里影响我学习!”
安歌在看一本微积分的书。
徐蘅在钩花。
没听见。听不见。
“去小房间弄你们的,否则我告诉妈妈。”
安歌不动。徐蘅悄悄用眼角瞄了下安歌,也不动。
妹妹们装聋作哑,徐蓁也没办法。好不容易安景云进来拿东西,她连忙叫道,“妈妈……”
她要跟妈妈说,旁边坐着两个人,没办法专心做作业。
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雨星,安景云是给客人拿把伞,防止路上雨下大。
完全没听到徐蓁的叫声,安景云匆匆拿伞,匆匆出去。
安歌跟在后面出了房。徐蓁松口气,突然注意到徐蘅正在看她,一只眼斜得特别厉害。
徐蓁瞪过去,吓得徐蘅那只眼歪到另一边。
叛徒,说好要一起对付讨厌鬼。徐蓁愤愤地想,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被收买过去了。
楼道里没灯,晚上黑黝黝瞧不清台阶,徐正则打着手电筒把客人送下楼。安景云去收拾茶杯,发现不知何时安歌进了房,跟徐重在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