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你。”徐蓁叹了口气,“你运气好,班主任教数学。我就差了,抽到一班,体育老师当班主任。”
那可不一定……安歌记忆中那位中年体育老师耐心和体力特别好,对班上每个同学都很重视,他带的每届毕业生重点本科录取率很高。相反,这几年梁老师却在一场漫长的恋爱中,时常情绪不稳定,甚至为了陪女朋友看电影翘班。即使他个人有几分才智,可说真的……不适合当老师。
除了梁老师之外,安歌还在班级名单上见到另一个熟悉的名字,“郑志远”-曾经给妈妈和姐姐吃闭门羹的那家人的独生子。这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中出名的“大师兄”,升得比他父亲更高,走得比他父亲更远,年少成名,光芒覆盖前后几届校友。爷爷在世的时候,他们提出跟徐蓁年龄相当可以结亲,爷爷走后他们再也没跟徐家有过交往。人走茶凉,很自然的事,安景云也是天真了,但对不起,安歌护短,就是要实力碾压到郑志远拔腿追不上。
“有我呢!”不是安歌吹牛,主要一中的学习方式更注重自身,老师不会反复讲解;课上只要不影响他人,老师不管,看别的书也行,睡觉也行,吃东西也行。这种情况下对自学和自律的要求比较高,而她在这两样能力上还是可以的,毕竟能让人分心的已经试过了。
玩乐要趁新鲜,炒冷饭就少了滋味。
大量的影视剧涌进来,《上海滩》、《射雕英雄传》、《血疑》……大量的漫画书出现,《叮当猫》、《丁丁历险记》、《七龙珠》……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不好过,安歌也不想为了强行尬话题把这些再看一遍。真是幸亏有个捱过孤独的灵魂,可以经得住考验。不过话说回来,家里姐妹多,最大的好处就是想独处都难,时间和空间都满满的。
这会徐蓁骑车带着她去胡阿姨那里。
自从安歌升入初中,徐蘅中午在胡家搭伙。家里给徐蓁买了一辆二十六吋凤凰女式车,早上徐蓁骑车带徐蘅,把她送到小学,然后自己再去一中,傍晚仍是她把徐蘅接回家。
安歌和冯超上学和放学跑着来回。安景云提过再买一辆自行车,但安歌拒绝了,慢跑对身体好。就是有氧跑消耗脂肪,她跟冯超那点婴儿肥扛不住。跑了两年步,外头的人都觉得这俩孩子不容易,面黄肌瘦跟仍在困难年似的。
徐蓁羡慕地说,“怎么不长肉的,带着你都没觉出份量,瞧你吃得也不少。”
跟安歌不一样,她从小偏于壮实。安景云说她像奶奶,圆身子。过去人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地主家挑媳妇喜欢胖的,安景云一米六二一度只有七十多斤,被徐老太嫌太瘦,没想到现在又开始流行苗条个。
“多喝牛奶多吃鸡蛋,少吃猪肉米饭。”安歌安慰徐蓁,“很快就瘦了。”徐正则一八零的大个子才一百二十多斤。从基因角度来说,徐蓁不可能成大胖子。
“可我喜欢吃猪肉和米饭-”
“那……就多刷题。”脑力劳动也能减肥。
徐蓁痛苦地叫了一声,“没完没了。”
“文理分班后就好了,放下部分科目可以轻装上阵。”从这点来说,安歌觉得还是国外教育好些,不需要孩子做通才。
徐蓁哭唧唧,“可我也不喜欢英语。”文科也得考英语。不知道为什么,她语文能考近满分,英语就是磕磕巴巴。安友伦在美国探亲时,假期过去给他做伴的是安歌不是她,外公需要小翻译来解决语言不通。
安歌不说话,徐蓁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冯超按安歌教的去做,每天跟着录音背一篇小短文,英语溜得很。
“行,我咬咬牙吃了这个苦……”徐蓁自言自语。
“你最好爱上它。你不爱它,它也不会爱你。”
“小鬼头,别把爱不爱的挂在嘴上,别人会笑你。”徐蓁警告道,“在班里你和方辉也远些,免得别人说三道四,讲你是他的……”她把话吞了回去,郑重申明,“你不小了,要注意。”
不就是童养媳么。安歌无声地帮她接上去。
“将来要考清华北大,你不能分心。”
安歌,……
必须抗议,“我想当飞行员。”
“别傻了,招飞只招男的,你想去人家也不要。”徐蓁蹬着车,冷漠地指出现实,“还是好好学习,替我们家争光。你的成绩只要保持下去,完全可能考上。”
安歌,……
“干吗,又觉得我们在干涉你的人生?我们心疼你,怕你浪费聪明才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知道现在讲没用,等再过几年你就懂得了。对了,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理由多了。
安歌还没开口,徐蓁说,“到了,准备下车。”
她放缓车速,安歌轻巧地跳了下来,抬眼看向胡家的铺子,招牌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胡记炒货”。
第九十八章 选择
民以食为天, 这两年每个人手上的闲钱比从前多, 立马体现在“吃”上。胡阿姨的炒货、小王的早点, 薄利多销,有了口碑形成良性循环。李勇的维修铺也不差,他跟安歌一商量, 狠下心和徐正则合买一间店面, 把铺子搬到外头大街上,就在文房四宝店隔壁。
三十二块一平方,连税费总共花了三千五百块。
房子很旧, 比安友伦的岁数还大,破破烂烂,前店后院, 几间瓦房。不过安歌坚持,徐正则本来无可无不可,李勇呢在横机上挣到一票, 如今又买了第二台,用了两个人帮工, 觉得小外甥女旺财, 所以最终选定这里。
整了整瓦, 刷完白水,老平房换了付气色,看着蛮像一回事。李勇夸安歌眼光好, 但他不知道, 再过十几年此地变为市政规划的新商业区, 平房被拆除,改建为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产权主人原地回迁。不用十年,商业兴旺发达,这里叫到每平方七八万仍然有价无市。生意不好做,成本一大块是租金;市口不好的地方房租倒是低,生意却差得整天做不到一注;只有捏着房子的才稳得住。一句话,石头往山里搬,越是手头有资金的人,越容易找到钱生钱的门路。
如今胡家小院专心做炒货,另一侧也建了一间简易烘房。安歌和徐蓁推门进去,坐在烘房外的胡晓冬抬头向她俩一笑,“来了。”
徐蘅在胡晓冬旁边,两人正在捡豆子,把干瘪的挑出来,留下颗粒饱满的。自从胡家卖熏青豆赚到钱,旁边相继也有人家敲墙开门做炒货生意,但说到滋味还是胡家的最好,就是好在材料上。
安歌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坐下帮忙,徐蓁向来不耐烦做零碎生活,从书包摸出一本小册子,默背英语单词。
胡晓冬拄拐起身,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冷饮待客。徐蓁连忙叫住,“我们在学校吃过了。”
徐蘅一听顿时不依,“你们在外头……”徐蓁老实不客气打断她的话,“你就没吃?冬冬,二二来后吃过什么?”
“半块中冰砖,四分之一西瓜,两杯酸梅汤。”胡晓冬也站徐蓁这边,实在徐蘅的肠胃太不牢靠,动不动上吐下泻,偏偏她就是控制不住食欲。
徐蓁拖长声音,“我只吃了一支重赤豆……”
安歌低头笑,徐蓁不喜欢吃奶油类的东西,嫌甜腻腻的不清爽。不过徐蘅心里的小算盘算不到这点,只会从棒冰和冰砖的单价上比较,她对钱也是同样喜欢得不行。还是先天大脑发育不全的亏,自我控制能力比普通人差。
胡晓冬给她们各倒了一杯酸梅汤,这也是家里自己做的,从中药房买的乌梅、山楂、甘草,加的是冰糖,味道比冲酸梅晶强多了。
这个甜度徐蓁能接受。接过杯子时她发现胡晓冬眼睛红红的,“你哭过?”
胡晓冬脸一红,匆忙之间差点摔倒,幸好安歌伸手扶了一把。自家大姐观察力是有,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少考虑他人的感受。
徐蘅早就想说,这会被徐蓁提及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阿姨不让冬冬上学。”
以前学校不想接收胡晓冬,但现在《义务教育法》正式施行,每个适龄儿童和少年必须接受义务教育。胡晓冬只是得过小儿麻痹症,又不是智力、视力或者听力有问题,所以今年普通小学给他发了入学通知。至于特殊教育学校,不好意思,眼下本市还没有一所正式的,毕竟正常儿童还没百分百上学,哪里顾得上有残疾的。梦里安景云每个月缴四十元,徐蘅才能在福利院借读,因为社会免费福利是给孤儿的。
“为什么?”徐蓁奇道。胡晓冬很喜欢读书,她们姐妹仨和冯超轮流给他讲课,算起来也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
胡晓冬瞪了眼徐蘅,怏怏道,“说好不提,讲话不算数。”
徐蘅闭上嘴,这下真的是徐蓁怎么问她也不开口。
“阿姨大概担心冬冬哥上学后,家里没人看店。”安歌替他们解围,“胡婆婆上了年纪,又要进材料又要做炒货,平时家务也不少。阿姨上班顾不上家里,冬冬哥上学后胡婆婆就一点休息时间也没有了。”
放到以后,最佳方案无非胡晓冬的妈妈辞职。
然而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不开玩笑,这年头没了单位介绍信,火车坐不成、旅馆没得住。生病什么的费用也都要自己先付,再去单位报销。胡阿姨本身也只有小学毕业,哪敢不给家庭留条后路。人都有惰性,工资即使微薄,但相应的福利关系大了。一直要到下岗潮,大家才意识到,原来单位也会消亡……
徐蓁不是笨蛋,只是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胡晓冬那么喜欢看书,如今又没经济负担,为什么不去上学。
她张口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像五姨夫那样用人?可五姨夫是跟街道合办,算不上剥削劳动力。而且,就算是徐蘅,也知道炒货的关键在调料,胡婆婆的调料不让人碰,如果有外人,会不会偷走调料方子。
“没关系。”胡晓冬反而安慰她们,“我是几天没睡好,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会留级,缺睡才眼睛红。现在好了,不用怕了,也用不着风里来雨里去每天要早起。”
是手工小作坊,还是扩大规模招外人,得胡家自己下定决心。
回到家里,徐蓁问安景云,然而安景云哪里看得到那么远,只能从眼前分析,“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哪样重要抓哪样,识字又不是一定要去学校才行。冬冬这个情况,以后找工作也不容易,还不如看好家里的店。累坏了胡婆婆,事情就大了。你们再热心,难道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他?没了亲人才叫可怜。”
应景般,当晚半夜徐家的门被重重敲响。
大姑父没了,留下一个老肺结核的妻子,一排未成年的孩子。
第九十九章 离家出走
来报丧的是大姑父的一个远亲, 连夜赶了几十里的路, 敲开门说完正事, 进去上了个厕所。
也没洗手,出来一屁股坐下,就地吐了口痰, 掏出根烟点上了, “弟妹弄点吃的。”
安景云已经换过衣服准备出门,闻言开火下了碗面,现炒了个番茄鸡蛋浇在面上。
远亲吃完一抹嘴, “走吧。”
徐重在省里开会,老太太去了卫采云那里帮忙做月子,家里安景云托给了徐蓁。这会等人一走, 徐蓁出来收拾,挟了一只烧过的煤球放在痰上,踩碎后扫地, 扫完再拖地。厕所是另一种狼藉,盖板没掀起, 盖板上地上臭烘烘的都是小便。就算徐蓁不像安歌洁癖严重, 看了一眼也想骂人。本来远亲嫌人少, 想叫上三个孩子一起去,被安景云推了,明天高中第一天, 请假不好。实则安景云悄悄跟徐蓁说了, 那地方卫生习惯不好, 得肺结核的多的是。虽说孩子们打过卡介苗,但谁能保证疫苗一定有效,能远则远。
“大姐,这里我来弄。”冯超扯了几张草纸,接过打扫厕所的活。徐蓁转身出去,安歌在厨房洗碗,煤气灶上开着火烧水,准备高温消毒。
徐蓁哎哎叫道,“热水瓶不是有水。”煤气多贵,平时都是用煤球炉烧开水。
“只有小半瓶,不烫。”安歌淡定地说。天热,家里没准备多余的开水。
自家小妹要求高,夏天不吃小青菜豇豆,嫌药水打得多。
大半夜的,徐蓁也懒得管了,打了个呵欠,嘟囔道,“今天去跟明天去不是一样,非要折腾人。”小姑父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们发压岁钱,金额虽少但也是一片心意。大姑父就像貔貅,上门只有拿没有出的时候,徐蓁对他感情极其淡薄。看徐蓁也不小了,安景云慢慢地把大人的事情告诉她,自从听说大姑父以前隔三岔五把大姑姑打得起不了床,她特别厌恶这种人。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全家唯一没被吵醒的只有徐蘅,睡得呼呼呼,张着嘴流着口水,也不知道梦见什么,还吧唧了两下。
大人不在家,生活也照常。
上午思想动员,“不怕苦、不怕累”,还请了一位退伍军人讲他参加过的战役。
“打进坑洞一看,喝!面粉大米罐头,全是咱们运过去的!咱们省吃俭用,帮着他们打跑侵略者,结果养了一群白眼狼,转身就打咱们。不过咱们能输给他们吗?不能!”
听得男同学激动万分,恨不得挥起拳头揍丫的;女同学泪光涟涟,为了那些永别的家书。
安歌哭得一抽一抽,方辉挠着头,小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和平了嗯!”
安歌瞪他一眼,哭得更厉害了。
方辉望望礼堂天花板,小姑娘真脆弱,当兵就是有牺牲的可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开完动员大会,各回各班。
班主任梁老师宣布了临时班委名单,郑志远是班长,安歌是体育委员。郑志远略微有些吃惊,安歌年纪小,班主任可能担心她管不了比她大的同学,但为什么不选学习委员,成绩那么好,碾压别人足足有余。不过也有可能女孩子怕事,据他所知安歌小学初中都没当过班委,估计比较胆小。
梁老师讲完,干脆利落拿来一叠卷子:开学摸底考试,语数英混合卷。
松散了一个暑假的同学们,齐心协力发出惨叫。
“字都不会写了吧?摸到笔都生了吧?”梁老师怡然微笑,“一中的学生从来不怕考试,因为每天都在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