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砾看了看斜前方抱手站着的班主任,忍不住对郑志远说,“我妈说从小交的朋友才是真朋友,进了高中都是竞争对手。”他不信安歌会真心分享学习经验。
郑志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已经错过两句话,只听到同学们的笑声,估计安歌开了个玩笑。
安歌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人生的意义,我认真想过,最后发现没意义。”
吴砾刚好听到这句。整个下午他几次想说话都被郑志远拦住了,这会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有什么好想的,不想死就好好活。”
师生们刚被安歌的话吓了跳,转眼又听到这么冲的怼,梁为民立马回头给吴砾一个怒目。
吴砾吓了跳,连忙低下头。
安歌没理台下的小风波,“正如学长所说,我们是建设祖国的一颗小螺丝钉。在时代变化的巨潮中,螺丝钉早晚生锈被淘汰。”
学长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下。他想声明,劳动不分高低,每颗螺丝钉同样光荣。
要上人生鸡汤了,安歌感触……多多。
梦里她曾经是工作狂,也幸运地踩在合适的时机买房炒股不必为生活担忧-是的,钱能解决生死除外的大部分问题;如果不能,那是因为钱还不够多。曾经困扰整个童年、少年的烦恼,在钱只是数字之后,越来越淡、越来越不是问题。
所以重来一回,她首先解决的问题就是物质,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在生活无忧的基础上,有些矛盾自然而然解除了。
然而有钱并不代表幸福。
“举个例子,我中考成绩不错,在红榜上是第一名。到明年谁还会记得去年的第一名?也许有人记得,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如果有人仍然记得,”安歌笑道,“谢谢一直记得我。对不起,没有奖励。”
台下发出善意的笑声。他们不知道安歌说这些的用意,但听懂她开了一句玩笑。
“俗话说敝帚自珍,正因为我只是一只小蝼蚁,所以才更要让短暂的生命充实。珍惜和亲友相处的每点时光;努力学习,寻找更多的可能。”安歌看向台下,“大家有没有想过学习的意义?”
这个么,吴砾在痛苦地刷题中想过无数次,到底为了什么才要受这个罪。
答案很明确,正如他对人生的看法,因为必须要好好学习。如果学习成绩不行,就得下地干活,插秧收稻打农药摘棉花,日晒雨淋,终年劳碌。
同样的问题,徐蓁早就想过,为什么她咬紧牙关想跟上妹妹的步伐。不得不承认是骨子里不想认输,但说到有多热爱学习,没有。
对于方亮,学习还需要寻找意义吗?学习就是乐趣!除了学习,世界上还有哪件事情值得一做再做,越投入越发现自身所知的局限,从无知到有所得,就是意义所在。
“心有多远,我们才能走多远。如果学习只是为了让父母满意,那么等父母不关注成绩的时候,学习的动力也就消失了。如果只是为了找份好工作,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止步于一份好工作。所以,看得远些,找到自己兴趣所在,在有兴趣的事上做得更好。”
说是这么说,有多少人能明白。
安歌看了一眼前排的教导处老师,“今天我们以自己是一中的学生而骄傲,希望我们可以携手共进,将来让一中为我们骄傲。谢谢老师和同学。”
她刚站起来想溜,看到自己手上的稿纸,写都写了,别浪费,俯身靠近话筒又补了两句,“这份学习经验,有需要的同学可以到二班班主任那里登记,统一油印。”
梁为民最讨厌这种琐事,安歌看了眼他的脸色,肚里暗暗笑了下。好吧,那个大事小事能记几十年的人,就是她了。
梁为民曾跟人说,安歌高中时沉默寡言、成绩平平,完全想不到也会有发达的一天。
这话说的,让安歌听着很不舒服。要知道梦里她同样以636分大市第一名考进一中高中部。年份不同试卷不同,她就是有这个实力。
但那年文化馆有一个名额,安景云急急让她休学占住名额。毕竟在那年代,不少人思想没转过来,觉得读书是为了找工作。好工作机不可失,虽然暂时是临时工,但进去就捧牢饭碗了,再过两三年能转编制内。
直到1998年、1999年,现实才给安景云那辈人一个大巴掌,没有什么永久不变。铁饭碗没有了,学历才是起码的敲门砖。
一场波折,最后安歌靠一场大病说服父亲得以上学。只是经过一个乱糟糟的暑假,摸底测验一落千丈,在高中沉寂三年,被人看扁了。
什么叫“完全想不到”?
做人就要有梦想,咸鱼也有翻身的机会。
散场时同学们议论着两位学长,也有说到安歌的学习经验,却没几个谈及人生以及学习的意义。那些离现实太远,学生听父母和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就行,没必要想太多。
人声鼎沸里方辉问,“毛毛,你想当飞行员是为了登月吗?”
安歌看过的书,他也大半跟着读过,对空间探索丛书有印象,而航天员只会从空军飞行员中选拔。
“挺想去看看宇宙。”安歌实事求是地说,“不过机会很渺茫。”见方辉皱着一条眉毛,她问,“怎么啦?”
“我想读二哥的学校。”方辉发愁,“但那样我们就不在一所大学。”
安歌心里一跳,“怕什么,不在一所大学多好。你可以来看我,我也有理由去外地看你。”
“也是。”和毛毛一起长大,方辉只凭直觉就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于是也高高兴兴,“可惜等我考进去,二哥已经本科毕业,硕博他打算在国外读。二哥-”
说到曹操、曹操到,方辉拔腿奔向方亮。
弟兄俩眉目相似,只是方辉更活泼,引起不少同学注意。
“别看了。”郑志远一把拉走吴砾。吴砾不甘心地挣扎,直到被拖进教室才认命地对郑志远说,“刚才我看见年级第一哭了。”
“你看错了。”郑志远不觉得安歌有哭的理由。
吴砾也疑惑起来,“可能是砂子迷了眼?反正她眼睛红了。”
第一百零三章
出校门是一条大路, 安歌和冯超慢慢往回走。连着三天的劳累积压在一起, 浑身上下酸疼, 也幸好这身体实在年轻,即使累,内心仍然滚动着各种情绪。
冯超一把拉住安歌, 一条鲜艳的红筋刺毛虫从天而降, 掉在他俩面前。
路两侧种的法国梧桐,每到夏天就成了刺毛虫疯狂生长的季节。直到有天马路拓宽,原来的树被砍断挖走, 学校搬迁,改建成了景观道路,新种的香樟树慢慢习惯水土。再到梅雨季节, 空气中飘荡着香樟花幽淡的清香。而人们也只有看老照片的时候,才想到马路曾经的模样。
“我看见你哭了。”
“嗯。”安歌没否认,老气横秋地说, “方辉想考二哥读的大学,我高兴的。”
冯超会意, 浅浅地笑了。总觉得小毛毛有两个灵魂, 在老太太和五阿姨那里她喜欢撒娇, 糯糯的还是个孩子,但大部分时候她比大人还大人。不过他听方辉说过,以前安阿姨心偏到不知哪去的事, 能理解, 没人保护的时候可不就得长大。
安歌抬头看向树间, 视力好的结果就是连毛毛虫的蠕动都清清楚楚。改变可以一下子拆除原有的,也可以放缓到每时每刻,然而前者难免留有各种隐患,在某个特定的时段爆发,后者却是潜移默化,不断调整。
梦里方辉是跳级失败的例子,小学跳级,考入一中初中部,中考失利进了另一所高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男孩还有另一条出路,可以从军。女孩呢,除了找个好工作还是找个好工作。
方辉通过招飞考进军校,离开了东城,回来已是英武的青年。
路是人走出来的,然而有的时候选择哪条路,只是那已经算是当时最好的路。
方辉的后事是她去办的,他的东西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先生对生活要求不高。
“毛毛。”冯超犹豫着,方辉选定学校,那么到时毛毛不是落单了?
“嗯?”
假如现在讨论,她一定会拒绝别人的陪伴,冯超摇头改口道,“没事。”
徐蓁骑车先走,安歌和冯超到家时刚好父母、爷爷也回来了。今天大姑父火化,他们去送了最后一程。农村白事仪式繁琐,三天里安景云和徐正则几乎没睡过觉,白天黑夜守在逝者灵前,来了吊唁的客人还要陪哭。晚上还有一顿豆腐席,但徐正则受过严重的烧伤,累得心脏病快复发,安景云赶紧婉拒了。
到家徐正则匆匆冲了个澡,一头栽倒在床上。安景云洗完澡出来,强打精神一边做晚饭,一边跟徐蓁问这几天家里的情况。
徐蘅绕在安景云旁边,闻言耿直地说,“妈妈,大姐烧的大排好老,咬都咬不动。”
徐蓁瞪她一眼,她改口道,“妹妹炒的菜好吃。”
“吃什么了?”
“韭黄炒蛋,炒三丝,拌番茄,焖茄子,……”
安景云好笑,“你改吃素了?”
徐蓁无情地揭穿,“钻在钱眼里,毛毛给了她二十块让她买零食,她就样样都好。”二十块钱惹的祸,让徐蘅、胡晓冬坐三轮车溜得飞快,否则凭他俩那脚力,到夜也跑不出城。徐蘅意识到不妙,再说下去大姐就要把她干的“坏事”说出来了,干笑两声,“妈妈,我去看毛毛在干吗。”
溜了。
她溜了,徐蓁还是得把胡家的事情告诉安景云。安景云沉吟着,“最早幸亏胡家帮忙,否则那一年没人看二二,还不知道二二要闯什么祸。不用怪她们多想,现在孩子都大了,以后少来往就是。”
徐蓁不服气,安景云耐着性子教她,“二二小的时候,你爸和我要上班,没办法只能交给你奶奶带。才一天,晚上我下班,二二摔成了血葫芦。你奶奶也不是存心的,就是不会带孩子。你再想想,胡阿婆带二二的时候,不但给她吃饱穿暖,还教她做手工,有时让我们在她家吃晚饭,省了我多少事。虽然我们付了钱,但拿钱不好好做事的人也多了去,不能觉得自家出了几个钱就是大爷。”
“可我们帮她们的更多,”徐蓁哪里听得进,“远的不提,去年要不是你和爸爸帮她们去谈判,乡下老屋就被人占了。”
胡家原来是农村的,进城后放弃了田地,但宅基地的老屋还在,胡阿姨经常念叨以后要到那里养老。去年紧邻借着翻新屋的机会占了两家之间的过道,紧邻是一幢假三层的小楼,靠得这么近,打地基的时候又不注意,老屋的两面墙被震得要塌。胡阿姨到村里讲公道,反被下了通牒:危房必须马上整修,不修就收回宅基地。胡阿姨性格虽然强悍,无奈身体只是一个中老年妇女,被几个壮年男人连推带搡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安景云的耐心差不多用光了,沉下脸,“行了。要是老挂念别人的回报,到时难受的是自己。”她扶着腰“嘶”了声,“吃过饭我还得去你五阿姨那里。”
徐蓁奇道,“干吗?”
“大姑姑家大表哥想到城里找工作,不想种地……”安景云叹了口气,“也难怪,种地是累,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滋味我是受够了,幸好总算过去了。看看你五阿姨那里有没有办法安排。”
“要帮也是帮三表哥,大表哥跟咱们又没关系。”安景云给徐蓁细讲过亲戚家的关系,大姑姑是填房,嫁人时丈夫已经有两个儿子。
“一样叫你大姑姑做妈,再说你大表哥出息了,自然会拉扯弟弟们。”安景云把菜起锅,递给徐蓁,顺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嗔道,“你啊运气好,遇到我这样的妈,否则老大注定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徐正则昏睡中,徐重也吃不下饭半睡半醒,安景云匆匆扒了两口饭要出门。
冯超连忙放下碗,“阿姨,我送你去。”
收养的孩子有孝心,安景云自然高兴,“行。你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
“妈,五阿姨负责销售,不管行政和生产,恐怕挺难安排的。”安歌提醒安景云。
“知道。这不是一时间没办法,你大姑姑恨不得我今天就把人带出来。”
安歌知道。
大表哥读到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大姑父去世后徐正则和安景云把他接出来,先安排在林场当临时工,后来送他学驾驶,最初在单位当司机,干了两年自己跑出租。大事小事没断,比较大的有一回疲劳驾驶,把路人撞得肋骨断了十几根;还有一回是他倒霉,遇到抢车的被捅了十几刀,装死才逃出一条小命。死里逃生后改跑货运,风风雨雨二十年,最后大表哥在邻省高速出事,被集装箱车连人带车压得扁扁的,大表嫂重伤昏迷。还是安景云连夜赶过去处理。
大表哥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刚来时怯怯地想讨好表妹,第一年拿了年终奖,给大姐和她两块钱压岁钱,给二姐五毛钱。谁知小姑妈偏要说穿,徐蘅扯着大表哥又哭又闹。
“找五阿姨商量还不如找安峻茂,他每年寒暑假都在公司,香港人势利,不敢跟太子爷顶嘴。”
见安歌说得头头是道,安景云失笑,“他对你不好?送你那么多鞋。”她也知道该找安峻茂,可安峻茂不好说话啊,小小年纪就是一付老板的模样,冷漠老成。
“让爸爸去厂里说,国营厂好办。”大表哥性格毛躁,在厂里干不长久,去别的地方都是白欠别人人情。徐正则工作的厂就不同了,一大半关系户。
“你爸抹得下这个脸就好了。”安景云对丈夫拿回工资早就不抱希望,还好业余做维修的钱不经过他的手,否则多半也得被人借走。
徐正则在工作岗位上病逝,按理属于工伤,徐蘅又属于残障人士,这种情况可以申请社保的长期抚恤金。但厂长嫌工伤影响考核,找了几个职工当证人,说徐正则工作轻松,发病纯属兼职造成的,厂里看在他工作多年的份上不开除他,但也不能承担责任。压力之下,安景云不得不放弃了徐蘅该得的抚恤金。
“我跟大表哥去说,爸爸不要出面。”谁怕谁,徐正则已经放弃厂里的福利房,怎么,还不能安排个把亲戚。“二姐陪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