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云给小女儿一个毛栗子,“有我在,谁要你们出头。”她警告安歌,“小姑娘家,这种事传出去你将来还有好前途?”
毛栗子轻轻的,安歌吐了下舌头,“那妈妈豁得出去?”二哥不说大哥,安景云还嫌徐正则,她自己也是薄脸皮。
“不行也得行。”安景云想了想,还是安歌的主意好。谁家不是这样过来,老的退休,小的顶班进去。虽说现在改合同制工人,可换汤不换药,要是厂长不肯,那让徐正则早退把岗位让给大外甥得了。厂领导一个个尽想着往家里捞好处,徐正则多次抗议,把厂领导得罪厉害了,不能辞退就给他穿小鞋,明知他身体不好,就是不批准他调岗。
安歌轻轻鼓掌,“妈妈威武!”冯超跟着,徐蘅、徐蓁也鼓起了掌。
安景云瞪了孩子们一眼,忍不住也笑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为了大外甥工作的事情, 徐正则和安景云闹了场冷战。
安景云当真去找了徐正则单位的领导, 吃了一点话。小学毕业, 没有城镇户口,不符合招工要求;其次不是直系血亲,一旦开了口子, 以后厂里的同志们学样怎么办, 谁家没个三亲六眷;最后,比徐家困难的家庭多的是,有点觉悟好吗。
事先安歌已经提醒过安景云这些, 她一条条应对,虽说学历低,可是年轻, 可以上夜校职大提升的。不是直系血亲,但俗话说见舅如见母,徐正则愿意把亲生女儿的顶替机会让给外甥, 将来绝对不再麻烦厂里。最后一点,这些年徐正则从没拿回过工资, 一直在支援同事, 如果谁有闲话, 她也好意思把借条拿出来给大家看。
有徐重在位置上,虽然厌恶徐正则,但领导对安景云不得不客气, 笑眯眯地讲为难之处, 完了只说研究研究, 回头找了个中层跟徐正则交涉。
中层接到指示,讲话就很难听了,直截了当说你徐正则不是经常批评厂领导只顾谋私,从全厂职工头上掐好处,现在你不也是?仗着老资格,对厂里有贡献就提要求?如今可是合同制,大锅饭的年代已经过去,没有“世袭”的工作岗位。
这话说的,讲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厂长的儿子最近刚刚进办公室,也就是高中文化。然而徐正则在徐重多年的熏陶下-批评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顿时气短。虽然做这件事的是安景云,但夫妻为一体,安景云做的事等于自己做的。
徐正则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和安景云说收回要求。
徐重对儿媳妇向来客气,但原则问题还是要站稳立场,“种地有什么不好?扎根农村好好劳动。困难只是一时的,从我工资里补贴娘几个五十块。”
当年徐重也是让儿子儿媳妇扎根农村,他俩是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安景云啼笑皆非,“爸,每个月差不多给了他们八十块。”
一个正式工的工资才五十六块。农村有自留地,蔬菜米粮不用买,用钱的地方远远小于城镇,节省的家庭一个月花不了十块。
徐重大吃一惊,“他们花哪里去了?”
安景云不看徐正则也知道他不赞成说实话,但也该让老人知道了,“大姐喜欢打牌,又老是输,讨债的人搬走家里的东西,孩子们时常吃不上饭。要是再留在那里,早晚也成那样。”给多少钱也是填不满的窟窿,还不如趁早把孩子带出来,让他们脱离那个环境。而大姑姐没了要钱的理由,也能少输一些。
“她怎么成这样了?”可怜的老头受了打击,目光发直。
怎么不能成这样呢,看不到希望所在,生活一直那么艰难,有的人就会放弃挣扎。安景云见得多了,插队那会眼看回城无望,不少知青渐渐的偷鸡摸狗,懒到衣服一个月洗一次的也有,捧着碗蹲在地上吃饭,随地吐痰,打牌抽烟乱搞。站得直、立得正,不是容易的事。
“爸,这事你别管了。”安景云劝道,“一富那个孩子挺好的,他想出来我们就帮帮他。”
徐重不吭声了,可徐正则难受啊,每天上班抬不起头。幸好他三班倒,中层常白班,碰上的机会少。
还能说什么?又不是安景云的外甥,不争气的也不是安景云的姐姐。
察觉到徐正则的情绪,安景云也难受。知夫莫若妻,徐正则宁可从自己身上省那点钱,也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被自己看不起的人看不起。
要不是自己单位女工多,男工岗位少,没办法安排,安景云也不会想到找卫采云。
在家里气氛僵硬的情况下,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孩子们。
安歌跟李勇商量后,李勇准备材料和工具,孩子们动手,把维修铺后面几间房子刷了白水,添了日常用品,院子用井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摆满一盆盆小草花,从凤仙到太阳花,踏进去仿佛落入花的海洋。
干完活就得犒赏自己,小把戏们在小王店里订了一桌晚饭。
徐家的四个;安家俩,安峻茂、安娜;方家仨,方亮、方辉、方旭;还有一个长期编外人员:何明轩。
满满一桌。
小王店里做早饭、午饭,没有大桌子,圆台面和八仙桌还是李勇从安家老宅搬过来的。用安景云的话,两个二十四孝老爹,哪怕孩子们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俩也会搬张梯子想办法上去摘。
小王好久没做整桌的大菜,乐呵呵地露一手。
先来六只冷盘,鲜剥鸡头米拌莲子、虾子豆腐、鹌鹑皮蛋、白斩鸡、萝卜缨、糯米藕。
“这个好吃-”安峻茂最喜欢萝卜缨。放在盆里发的萝卜籽,才两寸长短,没沾过土,脆生生,带一丝苦,也没过水,就这么生吃。
“济个好七。”安娜学他的口音,招得大家哈哈笑,尤其徐蘅,笑起来轰轰作响。
李勇端菜进来刚好听到,“没规矩,对哥哥要有礼貌。”
安娜才不怕她爸,对安峻茂做了个鬼脸,“留级生,没文化。”说起来也是安峻茂倒霉,回来入学学校怕不懂中文跟不上进度,让他留了一级,给安娜落了个话柄。好不容易今年可以小学毕业,遇到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五年制改为六年制,还得再读一年。相比之下,安歌已经是高一新生,把他郁闷的。偏偏安娜这小精怪,学习不怎么样,捅别人痛处特别准。
闺女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李勇……还蛮欣赏自家女儿的,忍着笑把菜放到桌上,回厨房再乐。
“你不是跟我一样,也是小学生。”安峻茂说话带口音,反应却不慢。他指指安歌、方辉、冯超,“她、他、他,才有资格笑我。”
安娜装作没听见,一声欢呼,“我最喜欢的狮子头!”
小王做的狮子头不大,刚好一口一个。早上四点多买的肉,三肥七精的比剁的,加的蛋清,没用面粉。底是高汤,放了一点鸡毛菜,嫩生生的又好看又好吃。
徐蓁她们都见过安峻茂对卫采云摆架子,跟着安娜装耳朵不好,汤匙下得飞快。
见状安峻茂嚷道,“用公勺,太不卫生。”嚷完-啊不好,只剩两颗了,赶紧舀。
安娜噗噗笑,“逗你的。知道你讲究,要用公筷、公勺。放心吧,”她晃了晃手上的汤匙,“刚才还没用过。你也真是,越发急我们越喜欢逗你。你看毛毛多淡定,她洁癖多厉害,不比你毛病少。”
李勇端着六月黄炒毛豆子出来,又听到闺女高谈阔论,还把安歌给捎上了,“娜娜,咱们说事不兴带上别人的,啊-”毛毛可是他的小财神,三年来有惊无险过了好几道关,他潜意识觉得这孩子财气旺。再说,瞧瞧旁边那俩孩子,方辉和冯超,满脸的不高兴,比说他们自个还生气。
圆圆脸的方旭说,“没事,叔叔,童言无忌,我们懂的。我喜欢六月黄,能放我面前吗?”
李勇把六月黄给放方旭面前了,他站起来挟一个给徐蓁,再挟一个给方亮,剩下的……他和徐蘅包圆了,“后面好菜多,你们慢慢吃,我们有这个就行。”
安峻茂,……他还想尝尝呢,虽然老扎到嘴。
方旭也没忘记交待一声,“安家哥哥,你是吃大螃蟹的人,六月黄肉少壳多又费劲,别碰了。”
再上一份雪菜蒸黄鱼,李勇特意放了两把公勺。
得,安峻茂不好意思抢在前面,结果轮到他的时候只有两个鱼头。
“你们……”明摆欺负他。
话还没说完,气还没发出来,李勇又端出一盘盐焗虾,特意放在安峻茂面前,“你爱吃的,多吃点。”顺便给女儿一个眼神,别过分。
安娜看看徐蓁,徐蓁看看安歌,方辉看看安峻茂,何明轩先笑了。
小孩子的圈子说残忍也残忍,其实说起来是排挤。要破解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迎合,另一条习惯孤单。
独处是需要金钱支持的。
安歌想起也是这个岁数的自己,乖巧,装作没察觉明里暗里的嘲讽,讨人喜欢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外人提起她都赞不绝口,长相甜,为人处世又周到,没有说她不好的。直到她发现,好嘛,自己走上了安景云的老路。
安景云挺住公爹的唉声叹气,硬撑着没在冷战中退让,迎来了“胜利”。
厂领导原先也只想给徐正则看脸色,并不是真的没办法安排,过了两天通知安景云,让人去报到上班。
安景云又去通知大外甥,第二天傍晚她下班到家,好大一个惊喜。
来的不是一个两个,是仨!
一富、一富的未婚妻、二贵。
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他们回去。
安景云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庆幸孩子们把地方打扫出来,来三个也放得下。
只是,还有俩去哪找工作?
第一百零五章
安景云擦把脸, 喝了半杯女儿递过来的酸梅汤, 感觉至少可以面对一下现实了。
转过头, 三人还是她进门时站起来恭迎的模样,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热热切切看着她。
一富二贵穿着宽大的旧衬衫-她买的。安景云记性也不错, 这是几年前大姑姐来讨徐正则的旧衣服, 她哪好意思真拿旧的送人,去一服门市部买了两件新的。
见舅妈转头,一富大着胆子说, “我们什么都能做,扫街道也可以。”
想得倒美,扫街道属于环卫所, 工资虽然少,但活轻松,每天干两三小时就能休息, 不缺临时工。
自从知青返城,城里就不缺劳动力, 把工作让给子女而早退的中年人多的是。
老的还做得动, 新一代却长大了。
安景云刚提起的一口气又泄了半口, “坐吧,坐下来说。”
不过也难怪二贵跟着出来,大姑姐不是他亲妈, 两兄弟父母双亡。大姐夫是混人, 年轻时仗着一张脸长得好, 搞大了大姑娘的肚子。两个人稀里糊涂在一起过日子,没领证没办酒,连儿子户口也没上,直到大姑姐生下三明才一起上的。人可以混到什么程度,就是连亲生儿子的岁数都不记得,胡乱填了个年份日期。
一富咽了口唾沫,“把工作给二贵,我干别的。”他是家里的老大,习惯有好的先尽着小的。
安景云怕他犯傻,赶紧说清楚,免得把好事给折腾黄了,“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不能换人。夏芳和二贵既然来了,先在城里玩两天。”事缓则圆,等她再想想,“吃饭吧。”
徐蘅已经转了几个圈,终于盼到自己想听的,“吃饭!吃饭!”
“爸爸呢?”安景云问大女儿。
“钓鱼。”徐蓁说,“说跟朋友约了夜钓。”
安景云,……
晚饭已经做好,只要端出来。冯超择的菜,安歌动手炒,丝瓜海米豆腐汤,拌黄瓜,炒空心菜,鱼香肉丝,还有青椒炒蛋,都是大盆的。连饭都烧了两锅,家里大些的锅碗瓢盆全用上了。
一开饭就显示出了必要性,安景云举着筷子刚说几句“不要客气多吃点”,二贵已经把空饭碗递给徐蓁,“大妹,麻烦添饭。”
两锅饭吃得干干净净,二贵的肚子像扣了一口锅,高高凸出来。一富和夏芳还算注意,但一富偷偷松了回腰带。
饭后安景云看了看他们的行李,一个破旅行袋,放了几件衣服。她赶紧掏出钱让冯超骑车去夜市买凉席帐子,再翻柜子找薄被,又找出毛巾草纸塑料盆,想想又拿了两包月季牌卫生巾。
幸亏平时连根绳子都不舍得丢,翻翻拣拣凑齐生活用品。安景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把一富拉到阳台上讲悄悄话。她硬着头皮,把居委发的计划生育工具塞给外甥,“今天来不及,明天带你们去办暂住证,城里可不像乡下,街道盯得紧,不允许未婚先孕。懂吗?惹出事舅妈也没办法帮你。”
唉,安景云认了,舅妈也是妈。
八月底的天气,夜晚凉风拂面。
把三人在小院安顿住下,冯超骑车,带着安景云回家。
遇到上坡路,少年一声“阿姨抓紧”,奋力踩着车跟小牛犊般往上冲。
忙活半晚上,到家徐正则还没回来,安景云再好的性子,由不得也来了火,电风扇开到一档使劲对着吹。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徐蓁,出声抱怨道,“你看你爸……”
安歌把电风扇开到三档,又从“定向”拨到“摇头”,“妈,我有个想法。前阵子郑叔叔和爷爷聊天时说市政有意改革,把城区绿化工程细分,竞标分派。让大阿姐接活来干,怎么样?”
“大人讲话别在旁边听,让人说没家教。”安景云叮嘱道,“爷爷工作上的事不能往外说。”
“知道。这在家里,而且跟爷爷工作也无关。”
安景云想了会,摇头道,“不行。第一咱们得避嫌,其次夏芳也不是那块料。”
“不是说大工程,那些拔草种树的。咱们不搞特殊,正常参加竞标,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
安景云还是摇头,“傻丫头,那些都有关系的,去别人的碗里抢饭,别人不说三道四?”
“爷爷不是说要响应干部年轻化申请退休?等爷爷退了,咱们承包一块地,回农村去。”大家不想种田?可以,自家接过来,种草皮搞绿化是条路,当种田大户搞联合种植是条路,大棚蔬菜也是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