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安歌懒得理,顺手按住方辉,“吴砾你报什么?”
方辉大半年里身高长了近十公分,有小瘦猴成长为竹竿的倾向,代价是每次长距离跑动后晚上会爆发生长痛。最近一回是军训时,疼得他走路姿势像牵线木头人,特别机械。
郑志远一个转身没看住吴砾,再回头听到他在前面挑事就捂额:怎么老同桌进高中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怎么没看出他这么沉不住气。
安歌扬声叫住想开溜的郑志远,“班长,带个头跑一万米?目前报名的只有两人,跑第三就有一分。跳远我们有朱新,他一个能打十个。”
郑志远在一开始很积极地报了跳远。班上四十多人,女生十二个,剩下的全是男生,早晚被动员参赛,不如早点选轻松些的项目。
“一个打十个”是电影《叶问》的台词,这会同学们还没被段子手每天用新句子灌耳,听到了觉得好玩,顿时哄堂大笑。
被架上去的郑志远,“……行。”
安歌朝他一竖大拇指,“吴砾,你还没报名,别的项目都满了,试试5000米?班长报了一万米,你陪陪他。”
教室里气氛很热烈了,好几只手拍吴砾的肩。
“上!”
吴砾头脑一热,“好!”
过了几天安歌去体育办公室拿正式的赛程安排,发现方辉不声不响越过她报了一万米。
得,早晚有这么一天。
她回教室跟参赛的同学一一确认项目和时间。
等最后坐回座位,方辉碰碰她胳膊肘,“不生气?”
其实吴砾当时嘴贱,过后也没再提起,反而挺认真地备战,每天早起在操场跑圈。
他越这样,方辉心里越不是滋味,又怕安歌拦,所以悄悄去报了名。
安歌挺镇定地摇头,“没。到时悠着点,别伤膝盖。”
她才不上当,越是认真生气,以后这种事越多-“免得你担心,不知道就好了”。
哪怕内心惊涛骇浪,外表也得淡定。
方辉一颗心提了几天终于放下,放松之下把队友交待出来,“冯超非说瞒着你你会不高兴,让我趁早坦白。”
这俩不在一个班,也就午饭那段时间有交流,没想到他俩还讲悄悄话。安歌啼笑皆非,“我也会有不告诉你的事情,真的,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说到这里上课铃响了,方辉闪念间想了想安歌能有什么事没告诉他。想不出来。
到运动会那天,高一不少新生被体校的训练场震住了。
大!
一中的操场已经算大,可还是比不上专业级别的。水泥看台,从低到高一层层,整个高中部三个年级的学生只占了半圈。而且等比赛一开始,参赛的、观赛的下了场,看台上剩下小猫三两只。还有好奇的同学溜去后面看体校宿舍,整整齐齐的一个院子,两排小楼。
体校的老师帮忙做裁判,看到安歌就笑,“今年练了吗?”
去年她头回参加初中部的运动会,报的也是标枪。
得,差点没把裁判老师给扎在地上。
那老师负责量成绩,站在三四十米外。安歌也大意,或者说完全没想到自己能投那么远,没学过标枪,学着电视里看过的运动员样子助跑完一掷。谁知道赶上各种情况,角度、力度、风向都对了,标枪竟然直奔老师而去。
太准了!
偏偏那边老师低着头看名单,完全没发现险情,直到听见鼓噪才紧急避开。
幸亏搞体育的身手敏捷……标枪扎在他脚前两三米处!
标枪破空的那点时间,对安歌来说简直是慢镜头。几乎在脱手的同时她张嘴大喊朝那头奔去,甚至看清了老师避让的动作,但一切是下意识之间做的。
标枪入地后晃了一下倒地,缓慢的要命-当时她居然还想到:成绩作废,标枪没落地前她就离开了投掷圈。
挺可惜的,裁判老师一量,38.3米,二级运动员水平。
后面两次试投都不行,标枪尾部先着地,无效成绩。
体校老师对她挺感兴趣,打听之下知道她的学习成绩才放弃-没必要,训练太苦。
算上梦里两回被体校老师看中,安歌偶尔也会臭美:要是自己搞体育,可能会成……十八线运动员?田径冲出亚洲的就那么几位,她可不敢想。
竞技体育不行,但不妨碍参与健身体育。这回运气好,两个有效成绩,安歌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体育生,专门练标枪的。第一第二成绩差老远,不过学校运动会么,就是重在参与,到第二天大家全跑到场外买零食了,吃吃喝喝的很开心,到一万米才挤到跑道边给同学加油。
五六千米时就陆续有人放弃。
大家也不以为意,照样鼓掌叫好。
到七八千米场上只剩三个人,一个体育生,郑志远,还有方辉。郑志远跑得脖根红通通,方辉相反,脸色煞白。
他俩被体育生甩开整整两个圈。
徐蓁使劲催安歌,“去啊,叫他放弃算了!”
安歌就是不吭声,气得徐蓁暴跳,“毛病啊!”
何明轩和沈曼在旁边劝,“坚持就是胜利,跑都跑了,现在放弃前面白跑。”
冯超买了冰汽水,厚着脸皮冲上跑道递给方辉,然后陪着他跑。再过一会,班上同学一拥而上,架着郑志远和方辉往前跑,很有默契地每圈换人陪跑。最后变成了所有人的狂欢,他俩后面的跑道上挤满跟跑的同学。第一名早早到了终点,等来等去等不到结束,忍不住下场又陪跑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终点,安歌感觉老师们大松一口气,终于跑完了!
这是最后一项,老师也不折腾学生,广播里嚷一声本次运动会圆满结束,集体成绩放在下周一晨操公布。
周末单休。
安景云接到急活,临时找不到人,孩子们自告奋勇帮手拔草去了。徐正则真是服了,钱有那么重要?
不过转眼就有用钱的地方,安友伦突发心肌梗塞。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徐蓁急坏了, 一个劲催安歌快点。
“嗳你这个人太冷血了。”她冲在前面, 边走边抱怨, “也不见你着急,亏外公在美国时照顾你。”
安歌, “……”
还要几年外公才去世,这次只是一次小发病,而且他住院后病情已经得到缓解。不过安歌承认,她确实没那么关心外公。
外公和外婆这对欢喜老冤家总爱比拼各自的带娃技术, 随着她频频跳级、和同岁的安娜在学习上拉开距离,四阿姨的女儿又早早露出聪明相,外婆“气焰”日益高涨,自诩会带孩子。外公气闷之余喜欢挑安歌的刺, 嫌她不如安娜开朗外向。
安歌的心胸不大不小,不会跟老小孩计较,但要说凑上去亲近,也不会。
徐蓁跑上二楼,挨个病房的小窗口看过去,却没找到外公,也没看见此刻应该在医院的徐正则和安景云。她回头,发现安歌在护士站那边, 赶紧跑过去。
谁知地上有水, 徐蓁差点滑跤, 安歌扶了她一把, “小心。”
外公被转到了特需病房。
这所医院是新建的, 离李勇和安信云的新家近。李勇单位分房后,一家三口搬出安家老宅,每天只有晚饭回去。有了距离,安友伦在菜色上格外动脑筋,甚至跑去排队买鲜肉月饼,只为中秋将近,安娜不爱吃甜月饼,他特意买咸的给她尝新。
医院大楼有十八层,特需病房在顶楼,姐妹俩找到电梯。崭新锃亮的电梯里还有一位负责开电梯的阿姨,等她们说完要去的楼层帮她们按数字键。她穿着白色的制服,手上还戴着白手套。
徐蓁打量了这阿姨好几眼,安歌拉了拉她衣角。走出电梯,徐蓁才告诉她,“是吴砾的妈妈。”
“……你怎么知道?”
徐蓁白了她一眼,“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但忍不住还是跟安歌说了,“他妈到学校送米,我看到了。吴砾对他妈可凶了,连催带赶让她快走。”很多农村的学生交粮食到食堂换取相应的饭票,可以省不少钱。徐蓁哼哼地说,“这小子成天跟你捣乱,我早就注意他了。要不是何明轩拦着,我肯定能找到法子整他。”
安歌看看她,不说话。
“何明轩说整他是看得起他,当他透明才对。”徐蓁思索着,“医院是事业单位,他妈农村户口,开后门进来的?肯定郑志远他爸帮的忙。”
她俩边说边走,没几步到了走廊口,那里有个服务台。徐蓁报了外公的姓名,才有位护士带着她俩继续往里走。整条走廊铺着地毯,静悄悄的,没有楼下病房的嘈杂。
像宾馆一样。
徐蓁还是头回看到这样的病区,爷爷呆过的老干部疗养区也就是普通房间,只是外围环境安静一些,每间房只住两个人而已。
安歌倒是在梦里来过,这所医院是涉外医院,十年后顶层被改造为涉外病房,每天住院费三百八十元。再后来就不知道了,想必跟着物价走。房内设施跟大饭店差不多,起居室、独立的卫浴、冰箱微波炉,比客房多了医疗服务。
现在,每天住院费一百二十元。
眼下还没医保,医药费是个人先垫,出院后回原单位报销。单位效益好、福利好的话,报销不成问题,不过也要层层签字,不是马上能拿到钱。如果轮到不好的单位,那就……自己拆东墙补西墙,靠亲友借了。据安歌所知,下岗潮时期,本地有位工人生了绝症没钱治病,带着汽油抱住厂长一起走了绝路。
唉。
安友伦曾经被关押过一段时期,放出来以后在一家杂货店当伙计。那家店原先是安家的,公私合营后变为集体性质。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不习惯劳动生活,好不容易捱到可以早退,赶紧办了退休手续。所以这个医药费的报销,可以说很成问题-谁认他的账啊。
安景云开了门,带徐蓁和安歌进去。几天来两家轮流陪护,孩子们早就说要来看外公,被她拦住了,心意是好的,但病人需要休息。
安友伦半靠在床上,鼻里插着氧气管,不过精气神挺好,看到徐蓁更是高兴,一个劲抱怨,“学习要紧,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跑过来干什么。”说是这么说,老头儿招呼着徐蓁吃水果吃点心,“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一边也叫安歌坐,“那边有椅子,来吃水果。”
安景云搬了张椅子,放到床边让安歌坐,徐蓁坐在床沿上。
徐蓁刚进来时掉了眼泪,缓过劲剥了根香蕉递给外公,被安景云叫住,“你吃吧,外公吃医院配的伙食,过会下午的点心就送来了。”
徐蓁仔细打量了外公一会,“瘦了,是不是医院里伙食不好?”
安友伦的牙在牢里被打得掉了个精光,平时全靠假牙吃东西,这阵子住院没戴假牙,腮帮瘪进去,看上去就瘦了。这会他笑眯眯摆手,让安景云去通知加两份点心,给两个外孙女尝尝,“这边厨房挺会做菜。”
安景云嗔道,“她们俩合吃一份就够,小孩子家家,用不着太补。”说时去加了一份。当天下午的点心是咸的,鸽子山药汤,又清淡又鲜美。确认账单时徐蓁惊了一跳,这么一盅汤,二十块!她还想可惜没带饭盒,否则装一份带回去给二二和冯超呢。这点份量,还不够二二一个人填饱肚子。
说说笑笑到四点多,安友伦催着安景云夫妇带孩子回去,“有事我可以叫护士,你们快回家,明天不用过来,后天出院了。”
又坐了一回电梯,走出大楼徐蓁拉着安景云好奇地问,“妈妈,外公那病房很贵吧?”
“不关你的事。”安景云想想又叮嘱两个女儿,“在外公面前你们千万别说钱的事,外公上了年纪,老年人容易多心,会觉得我们嫌他多花了钱。”
徐蓁不服气,“我懂,刚才我一句都没提。”
安景云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徐正则,压低声音说,“当着你们爸的面也别说。”
徐蓁点头,小声地问,“爸爸不舍得钱?外公自己有钱。”
安景云想想还是得跟两个孩子说,“是你们姨父送外公住院的,入院押金也是姨父垫的。安峻茂过来探望,说楼下六人间太吵,休息不好,让换到了顶层,转病房的钱是他垫的。你们姨父跟我商量过,不能让小孩子付这个,我们两家一人一半。”
徐蓁会意,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然后爸爸不高兴了?觉得太浪费?”
安景云戳一下徐蓁的额头,嗔怪道,“怎么说你爸的!他是这种人吗!”徐正则对丈人绝对好,跟亲生儿子也没差别了,在医院里服侍着老人,什么活都干。“钱是我挣的,你爸觉得自己没用。”
徐蓁偷偷笑起来,“爸爸现在才知道?整天看这个可怜,那个也可怜。”
安景云嘘了声,“家里有爷爷的工资,够开销,他才帮别人……”她俩窃窃私语,安景云越说越像耳语,安歌断断续续听到她对徐蓁说,“结婚前你爸就这样,四乡八里出名的好人,要不也不能跟我结婚。妈妈那会是黑……子女,虽说那时你爷爷也下来了……可毕竟是干部家庭,一结婚他什么前途都没了……妈妈是想,不能从前认为他这样的好,等处境变了就觉得这样不好,人啊不能光挑对自己有用的……”
“你们走得也太慢了。”徐正则去车棚推出自行车,才发现妻子和大女儿还在大楼的台阶那里。安歌迎上去,“爸爸,我们先走。妈妈跟大姐一辆车。”来的时候是徐蓁骑车带她。
“也行。”等小女儿在后座坐稳,徐正则才往前一趟,慢悠悠骑出大门,汇入街上的车流。
一路上徐正则都很沉默,安歌也没说话,直到快到家的时候徐正则才开口,“毛毛,爸爸是不是很没用?”
这可是见缝插针改思路的关键时刻,安歌立马说,“没有。”
说了“有”,按徐正则的脾气,说不定偷偷生气,不肯再谈心。再说徐正则也不是真的没用,就是心肠太软,这跟爷爷的教育有好大的关系。爷爷吧,总拿高标准要求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吃苦在前、享受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