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我技术不好治不好病人!”徐蓁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去摇安歌,“不是怕血,也不是怕动手。责任懂吗?”
“懂,懂。睡吧。”
徐蓁悻悻地闭上眼,过了会忍不住问,“你老说想当飞行员,不怕吗?”
“怕-”
“那为什么还想当?”
“好像我们说过了……”
“你总是敷衍我。我又不傻,还是听得出的。”徐蓁听到安歌均匀的呼吸声,居然睡着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慢慢的困意上头,终于睡着了。
黑暗里,安歌悄悄睁开眼。要命,被吵得头大,反而睡不着的是她了。觉得这个理想奇怪?但理想就是目标,不想怎么有实现的可能。梦里的人生,她把目标定得太低:想离开家-读大学后就离开了;想有钱-在合适的时间买了房买对了股票。她对奢侈品没兴趣,钱上生钱,足够过不错的生活。她喜欢读书,拥有一些闪亮的证书;也试过其他,唱歌、钢琴……业余中高手、高手中的业余。试过的,有的成了爱好,有的受限于天赋,还有的兴趣少少。但是那些,都太常规。
安歌想做一个略微打破常规的人。多年前父亲想参军,爷爷十分高兴,奶奶却竭力反对,甚至以生命来威胁。到她这辈,爷爷教她们唱军歌,却叹气说可惜不是男孩,连她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她是女孩么。直到时间教会她,有目标,有行动,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她想过假如是她,能否避免那场灾难;也曾经在参观NASA的时候,被宇宙的奥秘、人类工业的极致而吸引。为什么不试?不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也许通不过身体素质的测验、也许心理素质那关被刷下来、也有可能操作能力不行,但她不想只因为自己是女的,试都不试就放弃。假如那场牺牲在所难免,那应该是她,她有幸得到重来的机会,要对得起这份幸运。假如侥幸成功,那可以向更高一层的目标努力。人生么,光是吃喝玩乐终究会厌,做点不同的。
毕竟这是八十年代。在这个年代对人生价值有着多种多样的追求,被驱逐出社会的盼归来;饿怕了的想有钱;热爱科学的、艺术的好,当螺丝钉也不错;留洋的有、叶落归根的也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徐蓁和安歌请了两天假, 错过一天月考, 回到学校刚好考第二天的, 自修课补考第一天的份。考完徐蓁垂头丧气,数理化基础题还行,最后大题是脑海一片空白。不, 好像有思路, 但仔细要去捕捉的时候,又跑得无影无踪。
跟安歌一对答案,更想哭了, “我觉得我不适合学理科……”
“平常心,平常心。”安歌安慰道,“不做医生也可以写小说, 写妹妹聪明冷漠,你承受着不该有的压力,拍成电影, 然后红到发紫。”
这不是说《窗外》和琼瑶阿姨,徐蓁噗地笑出来, “行啊, 就写我妹妹是怪物, 照相机记性,最后发现她是外星人,披着人类的皮而已。”
安歌配合地装出《画皮》撕外壳的动作, 吐舌头做个鬼脸。徐蓁笑得更欢了, 笑到一半良心不安-爷爷还躺在医院, 自己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赶紧收起笑容,回到现实,“不知道这次能排第几……”
“偶尔一次月考不算什么。”
徐蓁撇嘴,“说得轻松,要是名次掉到何明轩后面,你不难受?”
她俩在教师办公室做的卷子,这会刚好走到办公楼和教学楼之间的花圃,桂香阵阵。
“难受。但我会把压力化作动力,追过他。”
徐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还以为你跟方辉一样心宽,差不多就行了。”
这个么,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金庸不是说么,内功越是想精进,越是不能刻意,给自己的压力不能太大,但也不能没有压力。”
说来说去还是此时信息不畅通,同学只看到眼前的一小片天地,把分数当成天大的事。不是安歌成绩好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实在是有所突破不容易,需要极大的勇气与际遇,而学习只是培养勇气、积累际遇的方式之一。
眼下讲得再多徐蓁也听不进,安歌只讲最实用的,“抓紧时间争取放学前做掉学校的作业,回家做我给你买的习题集。”可惜现在没有曲一线王后雄,题海还没生成,最多只有题河。
家里有老太太在,虽然缺了安景云和徐正则,但一老四小的生活井井有条。吃过饭一富他们来了,问要不要去海市陪护老人。
徐蓁听了就来气,“要不要去你们自己看着办,问我干吗!”在徐蓁想来,不说爷爷总是补贴大姑妈,只看在爷爷是长辈的份上,也该自发主动去探望。
一富碰了一鼻子灰,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几下屁股,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安歌正在洗碗,听到了从厨房那头扬声帮一富说话,“大姐你先别发急,你眼睛一瞪,我们不敢说话。爷爷的病不是一天两天能好,大表哥现在刚去厂里上班,怎么请假、怎么去、怎么住,要带些什么都得问清楚才方便,否则反而让妈妈分心安排。是吧,大表哥?”再有就是一富二贵跟徐家毫无血缘关系,两个少年,没人教过他俩待人接物,不知道如何跟徐家相处,得到消息晓得要问一声,已经很懂事了。
一富赶紧点头,“三妹妹说的是,我们就怕给舅妈添麻烦。”
徐蓁回心一想,自己刚才发的火是有点莫名。不过她也不愿意道歉,沉着脸说,“用不着,没看我们都回来了。爷爷在重症监护室,等出来后医院会安排护工,那边只要留一个家属盯着就行。”昨天局里也派人去了医院,对门邻居徐科是其中之一,把事情都料理妥当了。
徐蓁一无所知还好,安歌可颇有感触。梦里爷爷去世时她还小,只记得追悼会的隆重,诺大一间悼别室,里外花圈叠放了三层;到外公去世时略懂世事,知道原来并非人人如此。再后来,不但事事劳心费力,还有人落井下石,逼得安景云不得不放弃徐蘅应有的抚恤金。
安歌不是大公无私的性格,对她来说付出就得有相应的回报,像父亲那样,亏了。
安歌默默在心里吐吐舌头,别说,她那点觉悟,“该自己的就得是自己的,不该自己的绝不伸手”,被爷爷知道要批评太过计较得失,可在以后已经很高了。嗯,这句话爷爷也听不得,所以爸爸被教育成了专为别人着想的大好人,却没护住自家妻女。
问过一富能够休息的日子,安歌去对门跟徐科说了一声,请她留意下回局里去探病的时间,把一富二贵捎过去再带回来。举手之劳的事不算什么,徐科一口答应,还问要不要干脆由局里出一次车,专程送徐局的亲戚们去探病。
安歌道了谢,但不需要,“爷爷会不高兴。”
有了顺风车,安歌再叮嘱一富,“别买不实用的东西,到时买袋苹果就行。”
一富犹豫,“爷爷啃得动吗?”
“陪的人吃。以后爷爷好了,你多买好吃的孝敬他。”
都说好了,徐蓁赶紧轰人,还要学习呢。她刚刚受了点打击,跟老太太聊两句几十年前考大学的事,老太太回忆:当小姑娘的时候整天玩,家里大人说去考就去考,考上了就去读。一起去的五阿哥七阿姐没考取,她也不想去了,可是大人说既然考取了还是去读。”
……好吧,就不该跟聪明人比。
等灯下翻开习题册,问题又来了。
徐蘅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爷爷?”
这个么,徐蓁迟疑了一下。虽说如今徐蘅乖多了,但跟正常人还是不一样,不知道提前说,想上厕所立马就要上;饿了累了就闹着马上要吃。在家、在学校这些好解决,出门怎么办。
“别去了。”见徐蘅鼓起金鱼眼,徐蓁道,“你看冯超也没去,看家也很重要。”
“可我想看爷爷。”徐蘅也不是那么好说服,寸步不让,“你和毛毛都去了,一富二贵也要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叫大表哥二表哥,别直呼名字,不礼貌。”徐蓁纠正道。
“你自己跟毛毛说的时候不也叫他们一富二贵,为什么我不能叫他们一富二贵?”
徐蓁把笔拍在桌上,“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少废话!家里事这么多,你还要添堵!”
“是你不讲道理!我偏要去,我还要告诉妈妈你不讲理!”
姐妹俩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让谁,冯超闻声进来打圆场,“二姐,优美词句抄好了吗?”徐蘅头脑不如姐姐和妹妹,但有一点姐妹仨很像,都喜欢看小说。所以安歌用故事书当“胡萝卜”,徐蘅识字少的时候看连环画,现在拿儿童小说做课外的补充。当然,少不了各种食物的奖励,也幸亏徐蘅对于吃有一种执着的热爱。
徐蘅气鼓鼓地把事情告诉冯超,徐蓁懒得理,抓起笔继续做笔,谁知听到冯超许出空心汤团,“等国庆节放假,我陪你去。。”她连忙制止,“喂喂!不许去!谁陪你们去?路上怎么办?”
“有我陪着没事的。”冯超见徐蘅刚缩回去的气又要鼓起来了,赶紧两头安抚,“放心,我会陪你的。”
徐蓁哼了声,不说好或不好,说不定过两天徐蘅自己忘了,何必跟她这会大闹,反而叫她加深印象。
幸运的是假期里有顺风车去海市。方辉的父母想去探病,方辉爸特意跟单位借了辆十一座的面包车,好带上徐家四个孩子。
方辉告诉安歌的时候,大大咧咧说如果需要搬东西,他跟二哥可以帮忙。毕竟那个时候,如果家里有人住院,医院只提供一张病人的床,其他一应要用的被子漱口杯脸盆脚盆都得自家带。
“方亮也去?”
“是啊。”
方亮去做出国留学体检,有顺风车就提前去,方明已经帮他借好宿舍床。
安歌算算时间,方亮的体检白做了,办好签证也没去成。他脑部发现一颗肿瘤,压迫到视觉神经,有时看东西会模糊。为了节省医药费,也为了方便术后看护,方家选择在东城新开的那家医院做手术。剥离肿瘤时医生不小心弄断脑部大血管,抢救了一天,输血3000cc也没把人救过来。
血库的规矩是付完钱才能提血,方家钱不够,向熟人紧急求援。安景云近水楼台,跟厂长打过招呼,跟出纳借了款赶去,陪着在手术室外等,直到傍晚医生出来说手术失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到了那天, 方家四个过来带上徐家四个, 再加一个李勇。
李勇听说孩子们搭别人的车去探病, 觉得自己作为姨父有责任跟来照顾她们,毕竟方家这对夫妇是出了名的书呆子。方爸有科长的行政工作, 还略通人情世故,方妈却是真正钻在科研中。四个孩子,老大是方爸带的,老二、老三、老四就是哥哥带弟弟的模式了。
方妈有了儿子, 还想要个女儿,谁知生来生去全是儿子,见到徐家三个女孩很喜欢。只有一点不好,她拉着徐蘅的手长吁短叹, 为安景云没坚持给徐蘅做手术而可惜,“把眼睛矫正好,谁看得出你有病。”
徐蓁的脸都要青了,她最讨厌别人说二二有病。
李勇赶紧把徐蓁和徐蘅安排坐到最后一排-隔离,必须隔离。他和安歌坐在最后第二排,方妈晕车,坐第一排。副驾驶位上是司机的孩子,既然方家借了车, 又是节假日, 他把自家孩子也带去大城市开眼界。那年代私车少, 搭车几乎是公认的福利。
路上要走近三个小时, 李勇跟安歌聊生意。他想再买一台大圆机, 学名纬编机的,这东西上手快,针织花头又多。人手也不愁,近来厂里效益不好,工资发不出,不少人办了停薪留职,有的人自己做小买卖,也有一些帮私人小老板打工,他招人也容易。
安景云插队的那个乡,在九十年代几乎家家户户做针织,形成了气候,办成厂的也不少。安歌自然支持李勇的想法,资金么贷款,一两年里五十元、一百元的大钞即将发行流通,物价也随之大动,今天花明天的钱等于省钱。李勇的流动资金和成本,她是有数的,立马掏出小本子算资金缺口。
他俩在那里小声商量,坐在前面的方爸方妈只听到“停薪留职”,以为李勇动了这个脑筋,忍不住就相劝,“小李,不要冲动,单位肯定能挺过难关,听说大领导都在想办法解决三角债了。我们受单位培养那么多年,越是难关越是要和单位一起度过。”
李勇,“……”从哪里说起?不过他头脑灵活,马上接上去,“那是,肯定要跟厂里共度难关。”安歌听他讲得一本正经,差点笑出声,姨父真是见人说人话的典型。
方妈又劝安歌,“毛毛,你还是学生,要专心学习,社会上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
安歌,“……”
方妈只知道是安歌帮忙方辉才能考取一中,心里非常感激,才会借了车子特意去探望徐重。这会生怕安歌进了高中后放松学习,和风细雨地说,“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学理科读到博士,将来进研究所……”方辉听到自己妈“念经”,连忙回头对安歌做了个道歉的手势。安歌会意,无声地回了个笑。“越是天分高,越是责任重,现在不能分心。别看基础科学枯燥,人类迈出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基础科学的研究……”
安歌探出头,轻轻戳方辉的肩膀,指指方亮,最得方妈衣钵的是方亮啊。方妈晕车,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方亮却把两个孩子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伸指在方辉额头弹了个毛栗子。方辉吃痛,吐了吐舌头,转头看见角落里的冯超悄悄地看着他俩笑。
方妈又念叨了两句,被方爸止住-没听到后面孩子们都不说话了吗。她笑笑道,“我知道自己啰唆,不是毛毛聪明么。”
安歌说,“阿姨我懂的。”这句话她说得诚心诚意。她是真的懂前面两辈人的赤子之心,但懂归懂,做不到。安歌挂念的东西太多也太杂,她想要长辈身体好好的,能活得长一点;父母感情好一些、事业强一些,别受生活的磨折;更想让对自己好的人能够活得更好,老太太、五阿姨、还有方辉。简单地说,钱和人、还有未来,她都想要。
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