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知道自己要得太多。刚从长梦醒来时,她还没有这个想法,但随着跟家人亲友再次相处,以成年人的心态看八十年代,和以孩子的目光来看是不同的。每个人的能力不同,有些事不是别人不想做,而是想不到、做不到。而她作为一个有想法有能力的人,挑得起这个担子。
车子开到近郊,司机找了个地方放他们下来上厕所,晕车的也可以透透气,不然等进了市区,车速可就慢了。时刹时停,对晕车的人来说最难受。
虽然有了准备,进市区后方妈还是脸色惨白,剥了只桔子,把桔子皮盖在脸上,努力强忍,时不时发出一声呃。听得别人都难受,就怕她下一刻要呕吐。
徐蓁凑到安歌耳边,“她干吗来啊?大家又不熟。”
安歌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换来一对白眼,“没大没小。”徐蘅也晕车,平躺在后排上。徐蓁只坐了一点座位,每次车子起动刹车,她整个人往后一仰、往前一扑,必须抓住前面的座位才能稳住身体。要是不挡着,她又怕徐蘅摔成滚地葫芦。
“快了快了。”
在安歌说了七八个快了后,车子终于开进医院大门。徐蘅一骨碌爬起来,抢在前面下了车。
“不晕了?”徐蓁张口结舌。
咳安歌懂。大家都安慰晕车的方妈,所以徐蘅头脑里就是现在应该晕车才能得到关注。这种仿生能力非常直接了。
徐重脱离危险后已经搬到普通病房,他们到的时候正值中午,安景云回了娘家拿菜,病床边是徐正则陪着。徐蘅看到爷爷的光头和绷带立马哭了出来,徐正则来不及管她,忙着招呼方爸、方妈。
安歌跟爷爷说了两句话,就和方亮、方辉、冯超退了出来。一间病房六个病人,房间大也禁不住人多。走廊里三三两两走动着病人,有的由家属扶着,有的自己扶着墙走,是医嘱,脑科手术后的复健不是挂水睡觉,而是活动身体。
这付景象在东城的医院是看不到的,方亮他们三个没见识过,惊讶地看着病人们缓慢地走动。
床位医生刚好走过,看见病房里人多,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听到里面不算吵就没进去。他转身发现安歌,印象中记得她是里面老干部的孙女,笑眯眯地开玩笑,“你家到底有几个孩子?不是计划生育了?”
安歌也记得这位年青的医生,介绍道,“我二哥,三哥,小哥。医生,我二哥有时会头痛,你能帮他做个检查吗?”
方亮微微吃惊,安歌怎么知道他有时会头痛。近来半年头痛的频率高了,偶尔看东西还会发花,他觉得可能是喝浓茶提神的缘故,但短期内只好靠压榨睡眠争取时间,也就只能这样。
“别麻烦医生了。”方亮不好意思占用别人的午饭时间。
医生抬手看了看时间,早去食堂也得排队。徐重能忍痛、为人随和,家属也好说话,照顾一下不是问题,“跟我来。”他一边走一边跟安歌说,“头痛的原因有很多种,我只能做简单的检查,最好过两天挂个号去门诊上看。”
安歌乖乖点头,医生反而不好意思多说,“嗳还是中学生是吧?学习紧张没时间也是有的。”
等听方亮说了症状,做完检查,医生的表情变得凝重。他看向安歌,“叫你爸爸妈妈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得跟大人说,这几个还是孩子呢。
方亮挺直了背,“医生,我已经是大学生,你跟我说就行。”他拿出学生证,医生看了下学校班级,“少年班,难怪……但我还是得跟你家长说。”
方辉连忙把自己父亲找来,方爸不明情况,和方亮并排坐在桌前。医生笑了笑,“不要紧张,可能是我判断错误。我开几张单子,下午你带你儿子去做检查,等片子出来我们再看。”
方亮看了一眼安歌,对医生说,“好的,谢谢您。”
方辉觉得二哥看那一眼的时候,安歌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掌心凉凉的,是冷汗。
***
中午李勇带着大大小小去吃饭。安景云要给他钱,被他拦住了,“被信云知道要骂,都是一家人。”他又说,“她一直牵挂徐家伯伯的病,也牵挂你和大姐夫,就是走不开,家里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安景云知道李勇说的客气话。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和卫采云不同,安信云是万事不过心的大小姐脾气,真正想着探病又走不开的人是李勇。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灶,安信云缺的,自有圆滑的李勇来补。
李勇想好了替安景云做面子,带方家人去梅龙镇吃大菜。谁知出了医院大门两个知识分子直接往弄堂里奔,还招呼他,“小李,这家店有名的,来海市出差的同事都说好。”好啥啊,小店一家,油腻腻戳出个标牌:生煎、馄饨、葱油拌面。他赶紧扯住两人,“徐工,这里我熟,跟我走。”
徐爸摆摆手,“那你带着孩子们去吧,我们在这吃碗面就行。”理解的,早就听说李勇在搞三产收入不错,难得来大城市,肯定想带孩子们开眼界。至于他家两个就不用了,和徐家还算老邻居,孩子们又来往密切,但跟李勇关系却远。
李勇看向安歌,安歌会意,但说出来的不合他的意,“二姨父,你带大姐二姐冯超吃西餐,我跟着方辉。”
咳,李勇最想请的是合伙人小毛毛,其次是方爸、方妈两个老工程师,都说科学就是生产力,他也想跟科学接近一点么。不过看到徐蘅的眼睛亮了,徐蓁没吭声但也带着期望,他就知道两个大外甥女听到西餐心动了。毕竟是孩子,平常吃块奶油蛋糕算过节。倒是冯超也不走,他和安歌一起跟着方辉吃面。
三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跟别人感情不一样。安歌跟冯超都乖巧,李勇也不用叮嘱什么,把他们留给方家俩大人,自己带着两个外甥女走。从前家家孩子多,除了徐蓁这样的,普通的都是互相帮忙带。
安歌点了碗馄饨,方辉点了猪肝面,还要了块炸猪排,见冯超只点了雪菜肉丝面,帮他又加了块炸猪排。方亮觉得有趣,平时方辉在家就是甩手小掌柜,除非家里大人都不在,否则别想他做一点事,这会倒挺像个哥哥。不过,冯超要比他大吧?
方爸方妈点了好几碟浇头,肉圆、焖肉、辣肉。安歌默默瞄了一眼,怎么说呢,年轻时不注意,以后年纪大了要吃苦,高血压高血脂,心血管疾病特别麻烦……方爸方妈到老也不胖,他们的基因就是苗条个,但内脏脂肪更容易导致心血管疾病……不过劝也没用,很多事情都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后悔。
吃过饭距离医院门诊开放的时候还有一会,两大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街对面的公园闲逛。方妈性格开朗,时不时让孩子们看半空中飞过的小鸟,方爸埋怨道,“你怎么像乡下人进城,呜哩哇啦。”方妈也不生气,嘿嘿地笑,“忍不住嘛。”过了一会她又忘了,大声叫孩子们,“你们看、你们看,刚飞过去一只蓝色的。”
方亮问安歌要不要喝汽水,方辉说要,被方亮打发去买,还带上了跟班:冯超。等他们跑远,方亮才开口,“毛毛,我是什么病?”
脑肿瘤,连良性还是恶性都不清楚,才开始剥离就发生了误切大血管的事,整个手术过程医生忙于堵住出血处,已经来不及管那颗东西。
“会好的,别怕。”安歌有些答非所问。方亮看着她,不说话,安歌也不说话,有些事情就是不必用说的。
方爸、方妈的话语声随风飘过来。
“笨蛋。”
“胡说,我每门专业课成绩都比你好。”
“那也还是笨蛋。”
“肯定不会错,肯定是水鸟。”
……
方伯伯、方伯母太有意思了,安歌忍不住笑起来。他俩经常加班,管孩子的方式跟同时期别的父母一样,平时管得不多,错了就打。但四个儿子都很优秀,也许跟他们的以身作则有关,好学、顶真。别的不说,两老从前不会做饭,经常从食堂打现成的菜,退休后在家闲着,摸索出一手白案厨艺,擀面条做手擀面、拉面,还会做生煎包、小笼包,连裹的粽子都是从大到小的一串,用五彩丝线扎着,好看得像工艺品。
方亮也笑着看着他的父母,“真的不考虑跟方辉做大学同学?不学基础科学学商业管理财务之类的也好,这么喜欢做生意,有了理论支持你就更强了。”
安歌吧,在这些也许看得比谁都明白,做生意是否能够成功,跟理论虽然有部分关系,但起决定作用的是大方向。拿梦里来说,她只是运气好,进出房市和股市的时间点对了,有了第一桶金,后面的事,钱上生钱容易多了。而最初咬着牙哪怕负债累累也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只为想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时候安景云已经继承安友伦的房子,竭力反对她搬出去,家里有的是地方,但她宁可欠下一屁股债也要独立出去。所有口头的抗议、内心的自怜,都抵不过坚决的实际行动。
安歌哭笑不得,“二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
一想到常年累月钻在数学物理,为了维持生活从讲师做起,她就吓得汗毛直竖。能够在专业领域有所成就的人,天才科学家、精英运动员,首先是因为热爱啊。
方亮不说话了,他俩沉默着走了一会,方亮抬头看天,晴空万里,浓郁的桂花香阵阵袭人,他喃喃自语,“毛毛,我怕……”
安歌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安慰的话,方辉和冯超回来了。他俩手上各拎了几瓶汽水,方辉喜滋滋地老远朝她喊,“看这个,给你!”他手上举着一只蛋筒冰淇淋,欢天喜地,“现做的!”
唉这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把方爸、方妈还有方亮叫进办公室,严肃地谈了很久。但方爸和方妈仍然决定回去做手术:这边医院要三个月后才有床位,怕病情变化;异地医疗费用太大,他们承担不起;手术后需要看护,他俩是技术骨干请不了长假,回去能够兼顾看护和工作,至少还有两个小的可以帮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家的决定在安歌的意料之中, 怎么说呢, 方家两老就是这样的人。清高,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把自己当成了工厂的主人翁。
工厂改制那会,这俩对国企反而被私企收购痛心不已, 拒绝了老板的挽留, 选择提前两年退休。早退,又是企业编制,两个教授级高工退休工资只有一千,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大孙子生病那会房价还没涨,面对每天一万多的治疗费,他俩毫无能力帮大儿子。后悔吗?反正安歌没听他们抱怨过, 他们总说家越大越难当,个人选择个人承担后果。
安歌还挺懂他俩的思路,毕竟家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老傻瓜”。趁着儿子媳妇跟方辉爸妈去商量, 徐重悄悄责备小孙女,“爷爷给你写的遗嘱, 不是说别浪费国家的钱么。”开颅手术之后头骨缺了一小块, 医生补的时候用了进口材料, 价钱吓得老头儿思索了很久自个的人生价值。
最后得出结论,“年近花甲,还能活多久, 浪费啊。”
“爷爷, 要是你小心饮食、注意休息, 活到九十九都有可能。”午后病房里有点热,安歌轻轻挥着蒲扇,帮自己和爷爷扇风。没办法,没空调;天花板上的风扇也不能开,还得考虑病房里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以后家家有电话,户户小汽车,随时随地千里之外也能面谈。现在放弃,那可见不到了。”
小孙女的奇思妙想,一直以来徐重都觉得挺有意思,这会被她一说也颇为向往。他是实在人,知道他国人民并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起码亲家公的弟弟已经过上别墅电话私家车的好日子,就是不知道这边啥年头能赶上。
“肯定能看到。”安歌轻声细语安慰他,“全想过上好日子,以前没方向,现在有了,追起来快的。”
爷孙俩畅想了一会未来,当然徐重的是小灵通漫游未来版,安歌的是银河帝国版。
徐正则夫妇被方家找了去商量,方辉和冯超去听壁脚,李勇带着小姐妹俩吃过饭在逛街,剩下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是难得的清静。安歌快睡着了,手里的扇子也是越摇越慢,不过医生又开始逐间房地提醒,“不要睡觉,家属们扶病人起来走走,多睡没好处。”
安歌扶着爷爷缓缓走了大半圈,看到了方辉和冯超。他俩贴在墙上,伸出了小半个头,一看就是在偷听楼道里的对话。方辉满脸的紧张和气恼,冯超呢,也紧张,但一半心神分在方辉身上,很显然如果方辉冲出去,他就会一把拉住方辉。
安歌看看爷爷,爷爷也看看她。安歌把他扶到靠墙边,站到方辉身旁往同一方向看。方辉看都没看,视线余光瞄到有人来了,以为是扶墙走路的病号,往边上让了让。过了会发觉不对,回头见是安歌,他压着嗓门气呼呼地对她说,“我爸真糊涂。”
楼道里,安景云努力劝说方辉爸。两地的医疗水平相差甚大,医生也是根据危急程度排入院日期,既然认为能等三个月,那就等等。未成年子女的医疗费用在父母单位报销,虽然方亮是大学生,医保也转到了大学,可按年纪他还没成年,跟厂里反映,厂里应该会照顾。再有不够的,亲朋好友总能借到一点。
安歌听着无语,安景云呢,安排别人家的事井井有条,轮到自家的就缩手缩脚。
方辉爸觉得,“医生也说这手术难度不算大,我们那边也能做。”明明当地就能解决的,非挤到大城市,也是浪费医疗资源。
他俩争执,徐正则和方辉妈属于墙头草,听谁都有理。方亮则没出声,安静地站在一旁。
安歌凑到方辉耳边,“我打了电话请大哥过来,估计一会就到。”别人说话未必管用,但方家老大,方明是方家重要的成员。在方家大事本上,方明高中早恋、硕士毕业后没找工作去了创业、卖掉工厂股份做全职父亲,桩桩件件跟方爸的老观念差远了,可方明就是拿得定主意。
给方辉透了个风,安歌继续扶爷爷缓步走。
徐重听了会,猜到大半,再听安歌一说就有数了。老头儿再走了一圈多怎么也不肯动了,回到病房心事重重。
安歌给他倒了小半杯温水,“爷爷是不是在想怎么帮到方家二哥?”自家的爷爷自家知道,这么大年纪了也没长出城府,遇到事情就恨不得立刻能帮上忙,“您老安心养病。就算把床位让人,轮到谁也是医院定,除非指定二哥,但对更危急的病人不是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