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徐正则脸色缓过来了,他扶着徐正则,把徐蘅叫回来,慢慢往山下去。
“别告诉你阿姨。”徐正则有气没力地对方辉说。
“嗯。”
是不是越聪明的孩子越能体谅大人?毛毛是三个女儿中最体贴的,方辉又是用不着多讲的,徐正则想。他习惯地掏上衣口袋摸到烟盒,累的时候就想抽支烟。方辉小声提醒道,“叔叔,我看杂志上说烟对心脏不好。”
“噢噢。”
年初一大女儿扭了脚,安景云忍不住数落徐正则,连陈年旧事都记起来了。那会她刚生徐蘅,徐蘅不会吮吸母乳,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喂,让徐正则带着大的。
好家伙,一回头发现徐蓁爬到床边上,半个小身子探出来,徐正则仍然翘着二郎腿一付大爷状在看报。
她挟起老二抢过去捞老大。
来不及了,老大摔得脑门上大青包,老二吐奶吐得一塌糊涂。
“说不定就是摔着了才没毛毛聪明。”安景云气鼓鼓地说。
徐蓁尴尬,“妈,爸爸叫过我别追。”
“你还是小孩,小孩怎么知道危险,大人得管着。”安景云没好气,“你看你爸那样,就知道他根本没吸取教训。孩子孩子,光叫两声能叫得住也不叫孩子了。”
家属楼里有做厂医的,替徐蓁做了检查,只是扭伤而已,做了冷敷,让过二十四小时再用跌打油揉搓。再有就是抬高腿,注意休息。
只是徐蓁错过了年初二去卫采云家吃饭。
卫采云和小王今年没回海市,夫妻俩约大姐和二姐两家到家里吃饭。徐重不去,现在又多一个徐蓁,安景云不放心,但不去又不好。
“阿姨,我留家里陪爷爷。”冯超主动说。
“我只是扭伤脚,不用人照顾。”徐蓁连忙申明。以前她确实会不高兴,因为每次去阿姨家吃好玩好还有礼物拿。要是人人都有,连冯超也有,只她没有,她心里老大一个疙瘩。但现在么,想想冯超在山下那煞白的脸,满头的汗,“你们只管去,明天我给爷爷露一手。”
“不用你。”对大闺女的厨艺安景云是怕了,“我做好了放暖窝,你们吃现成就行。”
第二天出门前安景云再去问女儿,“要不要留毛毛陪你?”
“妈妈”徐蓁拖长声音不满地说,“我都讲我可以。五阿姨最喜欢毛毛,你把她留下,五阿姨又得说你偏心。”
安景云戳一下大女儿额角,“谁让你不争气,大年初一把脚扭了。你替我想,不留毛毛留哪个?二二?她在家就是添乱。超超,那怎么行?他平时做那么多家务,难得过年有时间放松。”
徐蓁抱住安景云的腰,仰头看向她,“妈妈,你可以不去留下陪我吗?”
“不行啊。”安景云叹气,“我有事跟你姨父和阿姨商量。借了别人的钱,用了别人的人情,不是光还钱就行,平时得有来有往,懂吗?《红楼梦》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不小了,以后还得当起整个家,该学着点了。”
“昨天你还说我是孩子。”
安景云轻轻推开大女儿,替她顺了下头发,“在我眼里你们当然是孩子。有什么办法,当父母的,看见哪个孩子笨一点差一点,自然多帮一点。你啊!”她恨铁不成钢地说,“比起你妹妹不是差一点,以后你妹妹肯定能当科学家光宗耀祖。你呢,大概只好守着家里。唉,聪明的太聪明,笨的太笨,均一下就好。”
徐蓁翘嘴不乐,“妈妈,我已经很听你的话去学医,你还嫌我笨?”
安景云故意逗她,“就是笨,傻乎乎的。”
“妈”徐蓁不依。
“行啦。以前我不放心,现在没事,笨就笨一点,妈妈会帮你们挣一份家业,你和二二只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
“那毛毛呢?”
安景云刮了一下徐蓁的鼻子,“我靠她才是,她还用靠我?”
十五岁的徐蓁在这个时候还不懂,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父母,成长期社会仍然处在农业为主的大环境,对他们来说,整个家族的生存需要保持平衡。如何做到,无非以有余补不足。不然怎么办,一棵草再逼也成不了大树,愚的孩子再照顾,父母走的时候也不能一起带了走,只能趁在的时候安排好。
而接下来的四十年,是发展迅猛的四十年,社会不断变化,观念不断被颠覆,跟不上的人跌跌撞撞,站在潮头浪尖的有的冲上高峰,有的粉身碎骨。社会的进步,带来的是生存变得容易,从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有了九年义务教育;九十年代起,有了照顾残疾人学习就业的制度……
徐正则和安景云带着三个孩子出了门,在楼下穿堂经过的时候,徐蓁提起脚,单腿蹦到阳台门边,看着他们有说有笑,难得地没有生闷气,反而沉浸在替毛毛打抱不平中。
卫采云家里装修过,和徐家简单的日光灯不同,顶灯是奶黄色的水晶灯。一按墙上的开关,灯光洒落,映照下菜肴更是色香味俱全。
光是冷盆已经不同。两只乳鸽斩成八件装了一盆,葱油海瓜子,卤水鹅翅,还有一大盆白切的猪舌头、肚丝、爪尖。
等人入了席,小王端进一大只砂锅,“来来来。”
每人一盅。调味的香菜、姜丝放在中间各自加。
安信云尝了口,鲜,稠,汤匙一搅,有鸡丝,又有些像粉丝,但粉丝怎会有这样的口感。
她好奇地问,安娜嘲笑道,“妈妈你真土,是鱼翅!这是粤菜里的大菜!姨父手巧,在家也能做。”
安景云嗔道,“娜娜,别这么跟你妈妈说话。”
安信云好脾气地笑,“大阿姐,没事的,我们娜娜厉害,吃过还记得。”
一时又说起安峻茂,“现在的小孩不能当他们小孩,厉害!那天他来老房子吃饭,下属追过来汇报工作,被他问得大冬天一个劲擦汗。”
安信云和李勇在新建的小区买了套三室一厅,不过大部分时间仍然跟安友伦同住,只是说到家的时候用“老房子”指代安友伦那边,“新房子”指他们自己那套。
小王开了瓶威士忌,李勇吃不惯,自己动手热了一大杯黄酒,拎过来分给徐正则和小王,“还是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好,吃着舒坦。”
小王不喝酒,侧头看着卫采云笑。卫采云会意,在他手里就着酒盅喝了口,“加两颗话梅。”
李勇鼓掌,又问安信云,“要不要也来点?”
安信云啐了口,脸飞红,“老夫老妻,跟他们小年轻不一样。”
李勇连忙去拿了个酒盅,帮她倒了一盅,“敬太太大人,辛苦了!”
安信云半遮着脸不肯接,“还没吃酒就醉了?孩子们都在呢。”
李勇哈哈一笑,“孩子们看父母感情好,他们也高兴啊。”他对安娜挤下眼,“娜娜你说是不是?”安娜拍手叫好,“是!”
安景云虽然觉得有点过了,但总归是过年,笑而不语。
小王和卫采云的儿子还小,坐不住席,跟在小王后面跑。小王炒菜上菜,他跟,绕在腿边像挂件;小王坐下吃喝,他也跟,偎在身边要求喂。安景云见卫采云不管,想抱过孩子让小王省力些,但小家伙不肯,“我要帮爸爸做事。”
童言稚语最可爱。
李勇推推安信云,“再来一个?”
“要来你来。我有娜娜就够了。”安信云怕痛,生安娜的时候怕孩子太大难生,严格控制饮食,安娜生出来才四斤多,双满月后才放心抱出来见人。
“我不要弟弟。”安娜坚决反对,“除非来个哥哥!”她手一指,“像冯超哥哥那样的。”
“为什么?”李勇逗她。
“长得好看。”安娜毫不犹豫。
冯超涨了个大红脸。
“小孩也知道好看?”李勇和安信云笑翻了,“爸爸妈妈肯定不行了,看你就知道,不好看啊。”
安娜一点也不上火,“我觉得我挺好看的,第一不敢说,差不多世界第五,做人还是要谦虚点。”
这下安景云和徐正则也笑个不停。
“还是娜娜好玩。我们家二二只知道吃,毛毛是个小大人。”安景云说。
那卫采云不答应了,“毛毛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没有之一!有毛毛才有弟弟。”
酒足饭饱,孩子们聚一堆,大人两两三三聊天,小王把安景云请到书房。
“大阿姐,有件事情我想麻烦你。”小王搓搓手,觉得为难,“姆妈跟我们借两万买房子。采云不肯,姆妈气得不行,打电话来哭了。我想两万不是大钱,我们也拿得出,姆妈生了养了采云,我们孝敬给她应该的,何必闹得不开心。”
他没说卫淑真是想替卫晟云买房子,但安景云知道的,老娘同样也跟她开了口。和卫采云一样,她拒绝了。
安景云自己还欠着李勇的钱,等开了年要付人工费、要买设备、要垫进场费、……有心无力。卫晟云一家三口住着小王的大别墅,开口借钱买房子,以后拿什么还?夫妻两个上班的厂连工资也开不出了。难道指着卫淑真的退休工资?分明有借无还,揩姐姐们的油。
“小王,我也没借。老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
门外卫采云拉着安歌轻手轻脚走开。两人抿着嘴忍住笑,等到了厨房才笑出声。卫采云说,“没想到我的大阿姐也有这么一天,懂得说不。”
可不是吗,大部分人总是会变的,只要有个改变的契机。耐心一点,有时慢一点,但终究会随着时代变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到初三该收心了。
徐蓁认命地做寒假作业, 节前忙着当小工, 还没来得及打开作业。
离开学还有十天, 可弟弟妹妹那么强……她只要想到再有一年他们都进大学,而她还在继续读高三就不敢说不跟他们一起。
如果她一个人备考,缺少助力, 没准高考失利还要复读-呸呸呸童言无忌, 然而这样的事太多了,谁家的谁,平时成绩很好, 上场发昏落榜了。听多了以后,她虽然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可哪里说得准呢。
再累也得跟着安歌走。
安歌主要抓的是徐蓁在英语上的弱点。现在竞争环境太友好, 大家伙默认春节必须吃喝玩乐,还没意识到假期不努力、开学徒伤悲,所以寒假来个强化训练, 到时变身学霸。
她给徐蓁准备了十段小文章,是VOA-□□的慢速英语。没啥别的要求, 只有一条, 跟着录音带的播放速度同步脱稿背诵。
每段差不多在五六分钟。
徐蓁初听觉得容易, 老爷爷老奶奶说话嘛,慢叨叨的不慌不忙。跟着读有点难受了,仔细看的话, 单词虽然简单, 但新词量也不少, 以她的水平,一篇下来得有二十来个。最惨是得脱稿背诵,还得跟上录音带的速度。这时候她不觉得录音带语速慢了,她一个英语是第二语言的人,跟英语是母语的,差距差不多像她在本地方言和海市话那么远吧。
“本地方言和海市话同属吴语,发音、用词习惯相似。”安歌还要插刀,打破徐蓁的错误认知,“勉强要比的话,可能跟广东话比更适当。”
鸟语?徐蓁惊呆了,“为什么我们要学英语?”她早就不想去国外了好吗,只想躺倒做个随大流的学中,不,普通学霸。每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红榜上,爽。
从游泳池一边加水一边放,到微积分,有些知识在生活中可能用不到,但头脑是通过来回练习越锻炼越好用的。安歌只有一个建议,“养成找规律的习惯。”
偷笑吧,八十年代英语教学是初一从ABC开始,高一仍在“马克思怎么学习外语”。只消过十几年,公认1500个英语词汇量的水平,不够资格在一线城市当4岁孩子。
徐蓁只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闷的哀嚎。
冯超则主要是继续自学高二课程,看书-做题-回到课本及延伸课外书熟悉解题思路-做题巩固。
要说有什么小问题,他和徐蓁相反。徐蓁需要背诵的内容不行,但做题敢想敢冲,用老师的话来说有灵气。冯超则略为循规蹈矩。不过高考考的还是基础为多,千军万马,只消比大部分人错得少就是胜利。
对徐蘅安歌也有课外作业,从一二三往下写数字,到出错为止。每天一次,努力比前一天写得多些。
这是培养专注力。用冥想对徐蘅来说没用,她是无底水桶,这头进去那头出去,心无挂碍睡得呼呼呼。在吃饱和吃好的前提下。
中午徐蓁吃得很少,连向来吃得快离桌快的爷爷也注意到了。
安景云停下筷子,“胃口不好?”
桌上新鲜做的菜只有红烧鱼块,其他是年夜饭吃剩的鸡和肉。初一早上汤圆,中午面条,晚上炒了两个蔬菜。初二、初三开始消化囤的年菜,扔一锅煮成大杂烩,像毛毛这嘴叼的,向来吃几口意思一下。但大女儿不挑食啊?那就是身体不舒服。
徐蓁摇头,“吃饱了。”
“不可能,刚才舀饭就少,才几口的饭。”安景云挟个蛋饺放到徐蓁碗上,“早上起来就做作业背单词,用脑也消耗的。”她再挟块鱼给徐蓁,“多吃鱼聪明。”说话间筷子不停,又翻到两个油片一只鸡脚一大块走油肉放她碗里,想想还得加筷蔬菜,“光吃荤的对身体不好,白菜好,放了一个月,菜杆子变甜了,精华浓缩了。”
“妈,我真的不饿。”
安景云每挟一样,徐蓁无力地抗拒一次,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安歌低头悄悄笑。
她从来也不羡慕也不向往母亲百分百的疼爱,就是因为这些。
午饭后徐蓁撑得坐不住,拖着一只脚在房间里沉重地踱步,每次打嗝都直冒酸水,而且还是夹杂着鸡鸭鱼肉的杂味。
“我错了。要不是一下子减少饭量,妈妈不会注意我吃得少,不会挟那么多菜给我,我不会比平时吃得更多。”她后悔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