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夫人和老爷,您大好了?那不行,什么时候您能好好下床对着太史大人过三招,才算您大好了。现下您就好好休息,最多读读书,别的万事莫想。”
对着毫不客气的水杏姚珞咬牙切齿又拿她没办法,最后还是摊开了手边的书,对着那些明显不知道也不认识自己的婢女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被子:“行了,你们都坐下吧。”
“小姐?”
“我说,你们都坐下,不用跪,坐下,听我说话。别忙着出声啊,也别请罪什么的,听我的就行。”
这是,要训斥了么?
姚珞重新将视线放在自己手中才开始整理到开头的神话传说,手悄悄咪咪往被子里一抄,把醒木拿在手里的那刻眉开眼笑,啪嗒一下直接拍在床发出吨响。
诶哟,吃饭家伙在手,舒服了。
看着所有人抖了一下想要变成跪姿的模样,姚珞却也不再制止,轻轻咳了两句就开了嗓。她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婢女们从未感受过的朝气蓬勃。
“却说当年万古时期,浊世未开,为清,下为浊,茫茫世界中心只一根巨木,巨木开着一朵金莲。金莲旁边坐着一巨人,已然沉思万载。忽然他睁开眼睛看着金莲突然大喝一声。声音逐渐传开,却没有一个回应。”
这是什么?难道说是故事?
刚才扶了姚珞一把的少女微微抬起头,却正巧对那双闪着光的黑眸。或许是因为刚才她的态度太过和善,又或许是因为自己被那双眼眸吸引,一时之间竟是忘记挪开视线,愣愣地就这么和主家对视了过去。
“他喊着叫着,良久之后才逐渐低落下来。金莲在他身边摇摆,好似是他唯一的同伴。巨人又思考良久,伸手抓起一缕清气又松开,对着金莲喃喃自语道:‘我若要开天,不知可行否’?”
讲着故事的少女并未有太多手舞足蹈,然而声音却在那一刹那转为了一个略有些沧桑的男声,吓得其中一个胆小的婢女轻呼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眼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床的人。偏偏她眼睛一亮,甚至于还赞许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点头的意思是,她,她不会被打么?
“没有人应他,他就自己做。金莲依托旁边巨木而生,巨木坚硬而固,巨人立于巨木前,抬头不止巨木所往,低头不见巨木所终。然巨木立于清浊之间,与金莲互相依靠,却又暗示着此方天地可开。”
姚英存这厮,怎么病了还不消停,又在说什么?
本来还想来探望一场,结果郭嘉万万没想到居然姚珞也没好好养病,居然还在说书时刚撸着袖子准备冲进去就被徐福拽住衣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他对着自己竖起一根手指:“祭酒先等等,军师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军师说的这个,我没听过。”
全天下听着姚珞说书最多的排名第一是太史慈,毕竟师兄妹俩认识得早又在一块儿,肯定是太史慈没有错。太史慈第一,那排第二的也不是徐福这个追星族,而是余纵。
因为余纵是姚珞在济南就跟着她听书的差卫,果断是排在第二位。但这不是余纵没来洛阳嘛,因此刨去太史慈,徐福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争一争这个第一的:“是新坑!快听快听,回头去和人炫耀去。”
“……”
啊?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第一次被人弄得有点头大的郭嘉硬是被徐福拉着蹲在门口,听着姚珞从内室飘出来的声音想要再往前一点的瞬间,突然感觉到声音似乎清晰了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巨人大喝一声,挥动手中自己用着巨木为杆,金莲花瓣为刃的斧头直接劈开清浊。霎时天光洒落,浮者为清,是为天;下沉者为浊,是为地。然而无论巨人如何去做,只要停止动作,清浊却始终会不断交融在一起。”
那么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婢女们原本跪坐的姿态已经逐渐散乱,一个个都抬着头注视着躺在病床摊着书的少女。少女伸手自己给自己过了口水,重新拾起自己的醒木看着书自己从桥玄那里继承而来的故事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很多故事都有散落,虽然有没有传到后世,但是它们终究还是从每个人的口中,每个人的记忆里,一代一代地往下传递了过去。
人的生命很短,在乱世中更短,但是这些东西却依旧传承了一个又一个千年,从未有过间断。
这就是在这个世界唯一一个没有断过文化传承,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她年轻而古老,曾经羸弱而又无数次再度强大。
这样美丽的地方在这个时代有着很多不公平不正确的事情,她看不见也就算了,既然看见了,又怎么会不为之奋斗?
“这个时候,巨人看着那段给自己送来斧头的巨木与金莲,放下武器又思考良久,终于了悟。至于如何了悟,预知后事如何——”
她啪地一下再度拍下醒木,对着一群年纪和她差不多、甚至更多比她小的姑娘们笑得灿烂:“且听下回分解。”
“下回?”
“不错,还有下回。今日只说到这里,可以么?”
或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于和软,也是因为故事太好听,婢女刚想撒娇让对方再多说说才反应过来,瞬间煞白脸色想要跪下请罪时却又听到了床少女平淡的话:“我不喜欢别人跪我,若是以后再有对我跪下的人,削其足。”
“那……”
“弯腰作揖,屈膝行礼,点头致意均可。”
有时候并不是说“你们不要跪了”婢女奴仆就真的不会跪下,他们的思维早就已经被固定,要扭转也是十分艰难的事情。所以只有用严苛的刑法来规定,他们才会明白自己不应该做什么。
看着眼前忐忑不安的婢女们,姚珞看着那个率先来扶自己、也是第一个敢与自己对视的小姑娘开口:“你叫什么?”
“奴没有名字,请小姐赐名。”
“你在为奴之前,也没有名字么?”
“……”
“说吧,你叫什么?如果不想对着大家说,悄悄来我耳边说也可以。”
婢女咬了咬嘴唇,想要跪下却又想到刚才她说着“削其足”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将已经弯曲的膝盖又立直,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了姚珞的笑。
“不错,这个就已经足够,你刚才已经给我行了个很不错的礼。当然若是以后只是作揖,那就更好了。既然你是第一个这么做的,那我得想想可以,可以赏你点什么。”
后面半句姚珞说得有些磕绊,在说完之后她也低下头,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我手也没什么好东西,给钱倒是行,若是我说让你来当我的侍女长,来帮我……”
“奴愿意!”
还没等姚珞说完就听到她立刻回答的声音,同时婢女似乎又想要磕头,却又因为她的话忍住没有跪下,弯腰几乎快弯成了一百八十度:“奴名为丫丫,奴愿意。”
“那你还想叫这个名字么?如果不想的话……”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断,感觉到所有人对着自己即将被主人赐名时羡慕而略有些嫉恨的眼神,丫丫咬紧牙关没有起身,却听到了姚珞之后的后半截话。
“那么你们都来和我学认字好了,想要名字的自己取了就行,我来一个个取,多麻烦啊。”
认,认字?自己来取?
“我可是很懒的,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做了就行,要劳烦我算什么我姚珞的侍女?”
少女的声音中似乎有些轻蔑,但更多的则是几声无法遮掩的大笑。门口的徐福本来在听到“预知后事如何”时已经快忍不住走进去了,还是水杏在外面拦着才没有动作。后面结果又听到这些,徐福更加头疼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军师也不想想,到底是哪个更麻烦?”
“在姚先生看来当然是她来取名更麻烦。”
水杏似笑非笑地瞥了徐福一眼,同时再看着郭嘉痛心开口:“您二位不知道姚先生这‘清华园’她想了多久?那可是想了整整三天,她才与老爷说她取好名,让老爷提了匾。”
一个院子名字取三天,现在屋里七个侍女,平均下来取名得取快一个月。
这一个月能让她们认识多少字?那当然是让她们自己认字自己给自己起了方便啊。
难得郭嘉也被这个逻辑给弄得感觉好像姚珞挺聪明,等到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看着明显被忽悠瘸了的徐福和振振有词的水杏轻笑。
凭心而论,他是做不到姚珞这样的,但也因为他做不到,对一直在坚持做这件事情、甚至从来不去想回报的姚珞从来都是怀揣钦佩之心。
子曰有教无类,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她在做。
“元直。”
“什么?”
“听着英存说的这个故事,你有没有想过,也去教你带的那批西园军一点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阿珞:我在洛阳住清华,在济南住北大【喂
第四十五章
在济南军认字已经成为了必修课, 甚至于认字也要考试记入分数,如果说一直徘徊在低分状态的话还会被队长曲长专门提溜过去辅导,免得因为成绩太差被劝退了。但是到了洛阳听到这叫“西园军”, 在场的所有人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初要曹操上交的两千万。除了当初不在济南的郭嘉以外大家都五官扭曲, 恨不得当场就把西园给扬了。
那两千万的外债还是因为还给自家主公老爹,才不会有太可怕的利息,但也让整个济南印象深刻。以至于到了洛阳被曹操分在西园军里的几个天天糊弄, 用姚珞的话来说就是能摸鱼就摸鱼,样子不错就行了,还劳心劳力啥?
而且西园军也真的是……各种意义上菜得让人大开眼界,忙着练基础砍刀突刺动作都来不及,还和济南一样再教书?
老典那句经典名言下意识的就徘徊在脑海中, 让人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吃饱了撑的”。
“若是英存,必然是觉得应该这么做的。”
“郭奉孝, 你别给我下套啊。”
在济南军中大家多是直呼其名,要么就是喊个字,除了对上官会加个曲长队长之类的后缀, 战友之间也多有喊外号的。徐福警惕地看着公认济南军中最会坑人的人,看到郭嘉僵硬的脸时才反应过来他还挺认真。
“原因?”
“原因嘛,也很简单。”
郭嘉不想影响里间的姚珞小课堂,索性坐在最外面接过水杏送上来的茶抿了一口, 对着徐福笑了笑:“如果说是英存,她会去做。”
很少人会懂姚珞在想什么, 也有人总是说她女人多事,但郭嘉很明白姚珞从来不会做没用的事情:“只是和在济南军里一样教点东西,又不是要你收买别人,不是很简单嘛。”
“人家可不愿意听咱们的话。”
“那让愿意听的来听不就行了。”
听着略微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徐福下意识啪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被扶着出来的姚珞行礼。扶着她的丫丫似乎被人吓了一跳,犹豫地看了对面一眼后立刻低下头,甚至于还微微后退想要跪下。偏偏姚珞几乎整个人靠在她身上,她也没法这么做,只能僵住不动。
“找我有事?”
看姚珞点头再欠个身就当是行礼过,丫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又从旁边拿了一张毯子披在她的背后。徐福看着姚珞的病容也有些不习惯,支吾了两句才小声说话:“就,就来看看军师要不要紧。”
“这倒没事,我就是累的,再歇两天就差不多了。”
姚珞慢吞吞地说着话,抬头看向徐福轻轻笑了起来:“刚才我觉得奉孝说得挺对,你确实也可以和在济南一样教教人。”
“可……”
“不是要求什么回报,全在你想不想这么做。东家作为典军校尉平日里大多都是以后勤工作为主,与将士们打好关系全靠你们几个。若是这事情你们不做,又有谁能做呢?”
她从来都不喜欢搞什么阴谋,很多事情都是正大光明着来。至于收买人心?这种事情又算得上是什么收买人心。
少女的声音沙哑而又平稳,说出话时却具有着一种别样的力道,让人深信不疑:“我没有办法过去,元直,奉孝所说的这件事情只能交给你们。”
“是,我知道。”
看着眼前似乎已经露出些许疲惫的姚珞徐福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声音也放轻了不少:“您还是得好好休息才是。”
“这个你们放心,我现在可有事情干,忙得很。”
看着姚珞瞬间变得精神的模样郭嘉轻笑一声,坐在旁边没有再开口。只是在临走前他转过头,突然对着她挑了挑眉:“所以说,守孝的那位还好么?”
“我都生病成这样了,你猜?”
除了水杏听懂了两个人的暗示嘴角抽搐以外别的人都满脸困惑,等眼前两个人确实离开后水杏转头看着开始擦脸把脸上那层蜡黄给抹掉的姚珞深吸一口气转头,决定眼不见为净。
简简单单把脸上的东西给擦掉,姚珞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丫丫担忧的注视中甩了甩手又略微踢踢腿,把整个人舒展开来后才灿烂一笑:“水杏姐姐,刚才确实是奉孝提醒我了。”
“那我去禀报夫人?”
“嗯……不用。”
思考自己这场生病到底要不要用“未婚夫被黄巾军砍了”这种结局凄惨退场,姚珞在那一瞬间有些不自在,但最后还是对着水杏摇头:“至少现在他不能是被黄巾军砍死的。还是先让他活着吧,回头说不定还有用。”
刚刚两个人这两句话是这个意思啊?而且一个不存在的人,还能再来用?
对着姚珞的想法水杏只能甘拜下风,简单对着她屈膝行了礼后回到丁夫人身边如实告知,看着她同样先是满脸无语再到后来深思,有些不明白自己遗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