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廪丘?
“嗯,是得去一趟。”
姚珞在旁边对上蔡琰的目光,对她轻轻点了点头:“老爷子说你写的东西大约会让不少人不舒坦,他索性做个东道,邀你一同去辩一辩。”
“原来如此,多谢英存为我说话了。”
郑玄这位大儒作序定下了《熹平经注》的确有用的基调,同时再给她机会能够为己自辩、也可以此扬名,这样的机会必然不会是郑玄主动,而是姚珞提出来的。
蔡琰格外感激地对着姚珞行了一礼,姚珞摆了摆手,转头看向对着赵云似乎开始打成指导战的吕布叹气:“不过吕奉先可真厉害,子龙也打不过他。”
“没事,主要还是气势问题。等子龙再积累积累经验,那肯定没问题了。”
但是现在场上这种情形,不管怎么看都有那么丁点小魔幻。姚珞恍惚地看着吕布和赵云打成一团,旁边高顺和甘宁开始互殴,最那边的余纵与张辽两个看似平和,其实对着陈留沙盘推演得无比血腥,怎么看都是在三国大乱斗。
“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
没忍住靠在陈宫肩膀上,看着姚珞的动作蔡琰轻笑曹操发出一声轻咳示意两个人注意点,姚珞随即坐直,两个人的手却一直握在一起:“所以让凤……奉先去练骑兵的事儿?”
“我准了,陈留危机已解,奉孝都快杀去公路老家,谅公路也不敢动。”
“他不敢动,但是他会跑。”
陈宫补充了后半句,看到曹操注视着他时也不慌。他没有姚珞那种脑海中仿若有九州地图一般的能耐,但对于人心把控也不差:“袁术好脸面,如此大败自然不忿。对此他迫切需要表现自己并非是‘大败’,择一易处而攻之,且是以摧枯拉朽、或对方来投状方可破局。”
“真有这个地方?”
看着曹操错愕的表情蔡琰在他旁边张了张嘴,却在最后紧紧闭上一个字也没有说。陈宫微微抬手,像是对着蔡琰示意,但更像是对曹操行礼:“传闻曾经广汉陈氏于洛阳时与袁公路交好,现扬州刺史为陈瑀陈公玮。”
恰巧在这个时候赵云与吕布的打斗也濒临尾声,曹操看了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姚珞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表示明白:“的确,扬州可真是个好地方。阿珞,你当年那个小朋友,可还好么?”
“应当是……嫁人了吧。”
姚珞想到陈樰当年的模样也有些恍惚,但她不知道陈瑀把她嫁给了哪家,去信也从未有过回音,只能苦笑着摆了摆手:“如今身处乱世,谁知道呢。”
“是啊,乱世中,谁知道呢。”
将吕布手中的并州铁骑按照兖州军的方法先稍稍拆分打乱了一下,同时和往常那样先过兖州军的体能线,筛选到一批后再将会读写的拉去考文考,不会的则是让陈留剩下的守军一对一辅导上课。
看着高顺似乎每天都认认真真去读书的样子时郑西也没说什么,在旁边抱着胳膊,和他一起跟着石律上课。而蔡琰则是与曹操吕布还有姚珞陈宫一起去了廪丘,见过郑玄之后开始在廪丘接收天下读书人的挑战或者挑刺。
《熹平经注》的出现有着各种各样的意义,不管是“纸”、“印刷”、还是郑玄、《经注》、甚至于写下的人是女子,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堆积起来时才会让人不知所措。但是在姚珞看来,天下“读书人”第一个同仇敌忾的,那肯定是写《熹平经注》的蔡琰是个女人。
“就让昭姬慢慢辩论去就行,这些东西她可比那些个看不起人的蠢货知道多得多。”
曹荣抬起手中杯子直接喝了一口茶,表情里多了点厌恶:“来了廪丘还对着咱们乐营姐妹指指点点,廪丘人都讨厌死他们了。”
“钓名沽誉之辈很快就能显出原形,昭姬嘴巴利着呢。”
姚珞倒是捻了捻手中的纸,抬头看着石宮表情温和:“真是麻烦东阙了,这批新纸送去昭姬那里吧。”
“是。但是姚小姐,我们觉得现在……有点怪。”
石宮皱着眉头,总觉得现在有着不少暗流:“好像有人一直盯着咱们,但又不肯出手。”
“不用觉得怪,你既然有这样的察觉,就说明确实有鬼。先护好所有的匠人,值班多两层暗哨,把所有的造纸方法记录下来。盈丰,接下来是我要问你的,你可以答,也可以不回答。”
“啊?英存你说。”
“你不是兖州人,会乐意看到‘纸’的存在么?”
不是兖州人?
曹荣愣了愣,看向那略微显得有些黄,但书写无碍、携带轻便、同时也格外好看的白纸,刚想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愕然地转向姚珞:“英存,你是说?”
“你不会乐意看到‘纸’,或者说,没有人会乐意看到是女人造出来‘纸’。他们抓着书本几百年,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谁会乐意去免费分给别人呢?赚钱,赚大钱,赚得越多越好,自己的东西越多越好,管别人去死。”
姚珞低低地笑了一声,站起时伸手轻轻展开手中折扇。她的折扇原本都是用绢布制成,现在拆下绢布蒙上一层纸,上面可以作画也可以题字,更显出了几分潇洒:“但同时你也猜猜,又有多少人会‘乐意’看到‘纸’?”
抓着知识、书本、上升渠道不放的是谁?是世家。而现在的兖州,有多少世家?
其实姚珞说难听一点,兖州现在没有世家,因为世家基本都在曹操进兖州的时候被黄巾军赶着跑了,留下的拿下看曹操手里有兖州军,也早就麻利地选择投降。荀彧是世家子么?是的,他联系让人来投奔曹操的都是世家子也没错,但关键也在这里。
刚刚投奔来的世家子,是不会愿意刚来就反对曹操的想法的。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实现“理想”,想要曹操走得更远。在明白曹操的个性后,他们更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
尤其现在,还有郑玄背书。
“黄巾啊黄巾,黄巾是怎么来的,黄巾杀了大汉么?”
曹荣慌得直接伸手捂住了姚珞的嘴,在看到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时又狠狠跺脚:“英存!这话你不能说!”
“这里都是自家人我才说的嘛。”
姚珞将曹荣的手推开,站起身时轻轻用扇子扫了扫自己身上灰尘。世家弊端曹操早就看到,她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知识上的垄断,彻彻底底,砸碎这个禁锢着所有人的铁屋。
“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知其可为而不为之。”
郎朗书声已经传遍廪丘每一个角落,蔡琰与各位书生的辩论也随着时日推移逐渐开始接近尾声。只要有异议她就会给出解答,直到最后辩无可辩的那刻郑玄竟是缓缓起身,拿着自己手中这份《熹平经注》送到了蔡琰面前。
“可否请蔡师题字?”
“如此大礼,琰亏不可受。”
蔡琰带着点震惊避开,又对着郑玄行了一礼。她看着这位老爷子慈爱又带着释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与他一起将这本《熹平经注》放在了桌子上:“家父深受您的教诲,也同样日日不敢忘。我不过一做注小儿,论年长与经纶详细,您先请。”
“你是做注小儿,那别人又是什么?罢了罢了,我也就占上年龄这个便宜,先于你签了吧。”
看着郑玄与蔡琰两个人同时签了名再转向自己,曹操刚起身就看到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最后还是郑玄先开了口:“曹兖州,玄有一请求,不知您可否答应?”
“康成公但讲无妨,孟德必然是答应的。”
“听闻你有建一学堂,无论男女,皆可入内学习?这学堂,我能否去当个老师?”
郑玄笑得有些灿烂,引起不少围观书生轩然大波时他又作势摸了摸胡子,等到不少人都安静下来才继续说下去:“造纸之人为女子,做注之人为女子,我那不成器的小、小徒儿也在你手下当了个别驾。惶惶六十载,我也看破所谓男女尘世,只想着在这之前,我大约错过了无数天才。”
蔡琰侧头看着身边的老人,看着他表情坚决也不再多言。曹操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对着两个人同样恭敬行礼:“二位高义,只是康成公来学馆授课过于劳累,不如……”
“不如这样吧。”
说完这句话的那瞬间郑玄似乎是想了想,他看着那些期待的学子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姚珞还是个小姑娘时,对着自己貌似“好奇”的问题:“老爷子,你为什么同意收我当徒弟?”
“什么徒弟,你才不是我徒弟,你这是要我的命!我后悔了!”
“哎呀别那么傲娇……我就问问你,当时你看我老师送我过来就点头收了我,是因为觉得我老师不会看错人,对么?”
“才没有,他绝对是看错人了。”
听到郑玄的反驳姚珞反而笑出声,良久后才又轻轻开口:“如果我不是老师送来,只是自己找来的,你不会收我,不会教导我。”
“……”
“是人多看门楣,若无世家,若无祖上诗书传递毫无门路,也绝无可能能够读书认字。可现在的话,要我说上溯祖宗十八代,又有哪个不是随着文王武王、伊尹商汤打下来的人呢。能活到现在的人,必然祖上都不是什么普通人,那为什么还要按照门楣高低来判断?”
她笑着侧头,似乎是经过她自己的考虑和判断,在他面前第一次直抒胸臆。
“所以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老爷子啊,你在收我之前,竟然没有问我一句‘妹妹今年多大了,可曾读了什么书’。”①
姚珞戏谑的声音听得郑玄烦躁,却又有些莫名心虚:“反正你是公祖送来的,不可能什么书都没念。”
“所以呀老爷子,你收的是我老师,还是收的是‘我’?”
他收的是“公祖”,还是收的是“姚珞”?
在问完这个问题后郑玄辗转反侧根本就没睡好,正巧又见到来偷听偷学的太史慈,考教了他几句后放他进门时,却又莫名想起了姚珞那天的那句话。
你是为了“什么”而收学生?为了让他们明事理,为了让他们懂经意,为了让他们能够做官,还是为了让自己的想法传播出去,为了让更多的人都可以读到书?
桥玄送她来东莱,临走前对着姚珞说“藏起来”。可她最后还是没忍住,没有彻底地“藏起来”。但是到最后他教她所有的一切,教她怎么布局,怎么把自己想要的东西隐在每一步里。和桥玄一起愁眉苦脸地按住她脑海里那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却又坚持绝对不能让她把这些都忘了。
他“藏起”了姚珞,让太史慈跟着她,然后开始等。
在等到这一天之前,郑玄知道自己不能做官,不能死。他要让自己更加博学,说话更有分量,更加名满天下。然后在她终于不会藏起来的那天,做她最好、最坚硬的后盾。
十五年过去,姚珞用的时间比他想得更快,也让他觉得她做得比他所想象的更好。
她都做到这一步了,那剩下的,自然是他来完成吧。
若世上有责骂,冲着他来就好。
稍稍稳了稳自己的心神,郑玄抚摸着手里最后一枚“六十”的令牌,声音里多了点嘶哑:“各位苦求寻知,如此几日与昭姬、与我同坐论道,多加讨论,从不藏私。然这令牌也只剩下最后一块,关门弟子与我而言实在过于重要,因此我有一策,不知诸位可否谅解。”
当世唯一大儒的关门弟子必然是慎之又慎,所有人都对此表示理解。蔡琰却像是又明白了什么,微微后退一步惊愕地看着整个人都在微微颤动的郑玄。
“老爷子啊,世家子生来就是世家子,贫民生来就是贫民,我这种生于五月初五、父母不详、□□裸就被扔在乱葬岗上的人,又是什么呢?”
你是当今少有的天才,是能够看到这世上弊端的人,是佐世之才。
郑玄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些面露期盼的人无比郑重开口:“三月后,三月后。我将以《熹平经注》中《仪礼》、即《礼记》一篇作为基础,出一张‘考卷’试题,以试愿意来我学馆、亦或者成为我关门弟子之人。在这次试题出前半句而默后半句、以单句释义、以一论点为篇章作文。”
我非世家,你非世家,曹兖州也不是世家。不是世家之人大多想成为世家,但偏偏这世上总有些人,想要做到能够让他人受益、而让世家利损之事。
你花费了十年让民间理解“考试”为何意,那么现在,就让我来帮你做之后的那步吧。
曹操差点把手中的东西打翻在地上,听着这一片哗然再看向郑玄坚定的表情愣在当时,却又立刻像是明白了什么死死地盯住蔡琰。而这个时候蔡琰脸上却依旧是有着笑容,没有接上什么话。
“考官为我,蔡昭姬,与曹兖州三人。多谢曹兖州赠我学馆开课,若非您研究造纸多年,如今我、或者说整个天下也看不到这《熹平经注》。而经注多为昭姬所写,自然是您懂最多,以您来为考官,再适合不过了。”
郑玄笑得坦然,原本激动的心情也逐渐过去,一点点恢复到了原本平和的状态:“学馆中除却《熹平石经》与《经注》以外、另有各路典籍、各本经典,供大家抄录传阅。这三月为限,且三月俱是免费开放。若是诸位愿来,玄敞门以待。”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这个消息传遍天下,足够让兖州的“纸”传播出去,也足够让蔡琰的名字彻彻底底进入每个人的心中。这个朝代、这个世界上第一场正经的“考试”,考的是《熹平经注》,考的是《熹平石经》。所有读书人以此为范本进行阅读揣摩,再也不会有“蔡邕为奸臣”的说法。
蔡琰掩饰住自己的泪意略微侧身,曹操抖着手看向郑玄,却看到这个老人脸上欣慰的笑。
“孟德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书你也应该印了不少了,英存那鬼精鬼精的丫头估计早就给各个世家送了一份,剩下的就都是你的那种廉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