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浮于表面的好,而是打心底里流露出的深情。
青涩的少年总会情不自禁偷看她几眼,即便不善言辞,也要硬着头皮与她尬聊,时不时变出个小玩意儿,见她喜欢,便一言不发塞进她手中,然后微红着脸走开。
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普通物件,但当年每样他送的东西,她都一一收起来了,一件也未曾落下。
那个时候的她一心向道成神,原本对情爱并没有过多向往,然而容辞的出现,却骤然打破了她所有的认知。
他们相识于年少,她助他渡劫,他便投桃报李,护她一路前行。
两人相互扶持,又相互试探,纵然懵懂,也甘之如饴。
她才知道原来有一种爱,会在不经意中浸透骨髓,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一点陪着对方走过所有艰难困苦,与他共历一切生死之劫,然后一同突破五品,六品,七品,直至飞升神境,他们永世不会分离。
其实她生来也不是一个多么无私奉献舍己为人之人,而恰恰因为是他,所以那年仙魔鏖战,她才愿意不惜代价去守护,守护他所要守护的仙界宗门,守护她视若珍宝的至亲至爱……
他保护她,她也保护他;她陪伴他,他亦等候她。
她以为这世上最浪漫又最坚贞的爱情应当莫过于此了吧?
直到……那个承诺等她永生永世的少年,却在午夜梦回之时,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主人~”
正当她默然沉思之际,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蹭”地一下跃了过来,稳稳当当跳进她怀里。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稍稍回神:“真儿,怎么了?”
霍珏撇嘴,他还想问她怎么了,这女人大清早的魂不守舍,哼,难道又在想容辞么?
“主人,我有几本书看不懂,你能帮帮我吗?”小狐狸眨巴着眼真诚道。
元矜抱着小家伙放至一旁桌面上,垂首低道:“真儿,我今日实在没心情,你自己去玩儿吧。”
昨夜容辞与她解释了很多,告诉她之所以喊出莫姑娘的名字,是因为梦中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画面,他还告诉她,这些年他对她对情意从未变过。
她当时一言未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怀疑和沉默,渐渐冷静下来,如玉般的面容在月光映照下又恢复成初始的寒冰之色,她这才惊觉,他现下已是人人尊崇的仙盟首座,而非记忆中一腔热忱的白衣少年。
半晌,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终是她率先起身:“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
然而将将抬步,便被他抓住手腕,凝眉沉声道:“该走的是我,阿衿,抱歉。”
说罢便跨入虚空中不见踪影。
元矜垂放于桌边的五指渐渐蜷缩,直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凑过来舔了舔方才一松,只见小家伙正蹲在她手边,大眼睛黑不溜秋,正歪着脑袋看她:
“主人,你怎么了?”
“没事,”元矜轻轻摇头,目光落到眼前的小狐狸身上,不再去想那人:“罢了,你不是有几本书不懂么,拿出来吧。”
霍珏一顿,不觉眯了眯眼,背过身子,爪子伸进储物袋中窸窸窣窣掏出三本册子来。
“珏珏,你不是从那堆禁书里精心挑选了好多吗,怎么反倒拿了几本无关痛痒的出来?”纸人不解道。
“着什么急,”少年扬唇:“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太过刻意必然适得其反。”
纸人听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珏珏,还是你厉害。”
昨日它眼看着珏珏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册,发现他挑出的大多带有禁忌师徒字眼,再不然就是替身狗血虐心……行吧,它可算明白了这只狐狸的用意了。
用话本潜移默化,从而诱导暗示,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他确定元矜会对这些书感兴趣么?
然这回出乎它意料,元矜瞟完几册封皮后,并未兴致缺缺,反倒扬眉望向霍珏,颇为意外道:
“你们狐狸,也喜欢看这个?”
某狐狸咧嘴灿笑:“主人,这些话本可好看了,里面还有好多图画呢!”
元矜随意翻了翻,果然每隔几页,便有一两个插图,看起来趣味横生,也难怪这小狐狸爱不释手,无论人兽,孩童时期应当都喜欢这些吧。
“所以你究竟何处不懂?”元矜言归正传。
小狐狸乖乖蹲坐着,两只前爪合在一起做思考状,操着稚嫩的口音道:“主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书里的人总是有好多误会,她喜欢他,他不喜欢她,他又喜欢她,然后打来打去的,都把我看糊涂了!”
“……”
元矜听完这种乱七八糟的表述后,默然片刻,随即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三册话本上,一言不发浏览起来。
充溢着灵气的院子里极为安静,只有少许微风拂过,轻轻掀起书页一角。
元矜并未仔细翻阅书中内容,只将每一册话本的简介大致看了一遍。
三本书三个不同的故事,都是颜颜那日给她介绍的小蓝皮,只不过其中有一册,在蓝皮封面的左上角印下了一个红而醒目的“禁”字。
好奇之下元矜便多瞟了两眼,待读完梗概后才知道原来它讲述的是一对师徒相恋的传奇。
元矜一时了然,难怪它会在禁书之列,题材倒是新奇,看文字也极为凄婉动人,只不过云天大陆这些个修仙门派礼法格外森严,最讲究阶品辈分。
就连她们秦阳这种偏远小城也深受影响,有样学样,十分重视礼法族规,大多数人从小所受熏陶便是诸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尊师重道兄友弟恭”等等之类。
即便她自己也是伴着这些谆谆教诲长大的,她身边的同门亦是如此,故而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类有着些许禁忌色彩的故事。
“主人,我最不懂的就是这本了!”这时候小狐狸一下凑过来,努着嘴巴大声道。
元矜轻拍小家伙脑袋,日后有空倒真可以好好读一读,毕竟她并非恪守陈规的“老古董”,凡事得讲情理,就如同妖魔也分善恶,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若两个人真心相爱,身份从来不是阻碍,大可以断绝师徒关系后名正言顺在一起便是了。
思及此处,元矜忽而一顿,脑海中疾速闪过两个人影,眉心陡然一蹙,但很快又敛下眸,目光重新落回纸上。
“她这是什么表情?”
而与此同时,神识中的少年盯着她揣摩了半晌,到底没忍住疑问。
“珏珏,她皱眉了哎,是不是你的书起作用了?”云七眼睛一亮。
“这么容易?”
霍珏挥开在他眼前飞来飞去的纸人,他本来没指望一下子见成效的,现在看来可以期待一下啊。
于是狐狸又悄悄挪近了点,开始认认真真观察。
然而元矜只是面色如常地将话本放置一边,然后翻开最后一册小蓝皮。
书册装订精美,不同于上一本的遮掩,这本大大方方用加粗的金粉,直直将文名勾勒了出来:
《可惜后来,他变了》
元矜眉梢微动,白皙纤指翻开封皮,来到扉页,上头绘着寥寥几笔彩画,最右边显然是笔者的名字--日免。
中间余下大片空白皆是话本简介,墨香入鼻,故事却不是很美好,元矜垂眸一行一行阅完,可当读至最后一句时,她额心下意识一蹙,仿佛受到什么刺激般拢起,许久,方才平复下来。
她静静将书合上,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容辞,不,应该是思念。
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某种久违的思念就这样突然地倾泻而至,汹涌而来。
她思念他,更确切地说,是思念他们年少的时光,思念他对她所有的青涩,也思念那些早已逝去的过往。
她永远忘不了那日雷雨,他牵着她的手一同对天地洪荒起誓,从此生死与共,无论神魔,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这是他们心甘情愿许下的诺言,任谁都相信这对少男少女眼中的情真意切,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决心和勇气,仿佛偷走世间所有深情,恨不能将对方揉进骨血,然后随着她形影不离。
无论过去多少载岁月,哪怕天崩地裂沧海桑田,她亦是如此,她想,他应当也是吧?
可方才那书的最后一句却分明写道:
“我曾经那样期盼着与一个人天荒地老,共赴神道,可惜后来……”
“他变了。”
第23章 撞见
冥域
悠扬的箫声不断盘旋于暗空之上,晕染开一波又一波的冥力,震荡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放眼望去,是一片寻不到尽头的幽暗,充斥着无数怨煞亡魂,仅仅看一眼,便叫人毛骨悚然。
然而在这阴诡至极的地域之中,一道颀长暗影若无其事般迎风而立,夜衣微扬,掠起丝丝白发。
忽然间箫声戛然而止,一个披着斗篷的骷髅霎时闪现,弯身恭敬地行过一礼:
“王上。”
那人指骨微顿,慢慢放下骨箫,面具下方绯唇微动:
“何事。”
“禀王上,哨兵来报,容连峰不日将举办青云大会。”
半晌,只传来一个淡淡的“嗯”字,又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
“那只狐狸现下如何。”
骷髅睁着空洞的眼,如实道:“赤狐被元矜仙子带回了容连峰,至今再未踏出半步。”
修长指节间骨箫翻转:“知道了,下去吧。”
骷髅再次躬身,整具骨头隐没于黑袍中,化成一团雾气不见了踪影。
卿良眸光渐深,缓步轻踏于满地污秽之中,足屡却是不染分毫,似乎要与这幽暗融为一体,又仿佛孑孓独立于永夜之外。
他眼前掠过两张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唇角微弯,竟是笑出了声。
那位神明当真有点意思,不过,这场交易应当也不会持续太久……
*
自上回献出三册话本后,接下来日子里,霍珏又再接再厉,陆续拿出类似书册,骗着元矜看完给他讲解。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作用,但霍珏也不气馁,玩儿着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倒是神识中的云七,见几日下来收效甚微,便开始唧唧歪歪:
“珏珏,不然咱们换条路子吧,给他们制造点误会?”
“误会?”霍珏看白痴一样睨了它一眼:“误会解开后呢,好让他们更加恩爱?”
纸人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飘至少年面前不服气道:“可你现在做的,不也是无用功吗。”
霍珏挑了挑眉:“谁说是无用功,眼下看不到成效,不代表以后派不上用场。”
“你看着吧,一旦他们之间的信任出现裂缝,种下怀疑的种子,所有这些便会迅速滋养它生长壮大。”
云七仰着一张纸脸,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听不懂,只得讪讪问:“那什么时候才会种下怀疑的种子?”
“本君怎么知道,”少年慵懒地往后一靠,指骨抵额:“大不了创造机会咯。”
纸人双手环抱瞧着他,信心又回来了一点,这些天珏珏一直在研读话本,由此可见他对任务还是比较上心的。
“珏珏,小蓝皮好看么?”纸人不由好奇道。
“还行吧。”
少年半阖着眼,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评价。他以前接触的大多是红皮话本,现今被迫看小蓝皮……比起缠绵悱恻,他还是更喜欢雄霸天下,最好是捅破天的那种,一刀捅死天道老头和容辞,简直爽不可言。
“珏珏,听说容连峰关于容辞的流言不在少数,利用好了比话本还管用呢。”云七自然不知他脑中各种危险的想法,很是认真地建议道。
霍珏抬了抬眼皮,这些当然会利用,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纸人,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少年话锋忽转,倒让云七一愣:“什么?”
霍珏凤眼微眯,盯着院外禁制若有所思:“本君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容辞踪影了。”
纸人先是一顿,而后仔细想想,还真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辞便鲜少出现在后院,上回匆匆回来一次,元衿也熟视无睹,离得远远的,一句话没与他说。
“此事颇为蹊跷,”霍珏又转头望向正精心饲养着蓝花的元矜,眉尖轻挑:“待本君一探究竟。”
毕竟若两人恩爱同心,不至于别扭成这幅样子,况且这女人如今愈发喜欢待在蓝花旁,时而凝目,时而晃神,一看就不正常。
霍珏现在几乎笃定,他二人之间必定闹了矛盾,只可恨那屋内夜夜都设下禁制,不然他早便知道了。
某狐狸吐了口浊气,随后迈开步伐蹦蹦跳跳向元矜奔去。
恰在这时,院中禁制忽动,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从外传来:“嫂嫂,你在吗嫂嫂?”
原本正悉心照料蓝姬元衿,蓦然听到这声喊叫,手中动作一顿,偏首看了看院外,起身打开了禁制。
苏颜颜带着白轻泉迫不及待走进来,见到元矜后立马扑过去:“嫂嫂,这些天我好想你~”
某狐狸脚步生生停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恨不得贴到元矜身上的女人,呵,过于做作。
元矜淡定地扶稳她:“不过几日而已,何需这般夸张。”
苏颜颜越说越来劲:“我对嫂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元矜忍俊不禁:“你站好。”
苏颜颜终于有了些正形,转而挽住她胳膊,笑嘻嘻道:“嫂嫂,上回你送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有几册很是香艳呢。”
元矜领着两人进屋,给她们分别沏了杯露水,不忘嘱咐:“你有空也要多练习练习功法,切记不可沉迷于此。”
“知道啦嫂嫂,”苏颜颜满口应下,一杯露水下肚,忽而瞟到桌角书架上几册蓝皮,不由斜眼啧啧:“嫂嫂,你竟还私藏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