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顷,里头的“哗哗”声遽然停滞,响起比方才更为冰冷轻慢的低问:
“还有呢。”
李尚面上一紧,躬身小心翼翼行过一礼:
“相爷,没有了,这已经是全部了。”
“全部?你确定九州所有女子的画像都送过来了?”
里头的人音调极冷,但语气依旧平缓,这也让李尚安心不少。
“禀相爷,的确如此,礼部日夜兼程,密令遍布九州,应当不存在漏网之鱼,除非……”他顿了顿,继续道:
“相爷,纳兰王宫守卫严格,皇室内女子画像并未流落出来,不过纳兰一族的人您大抵都认识,着实无需多此一举。”
李尚如实禀告完,这一次,却是久久不闻回声,沉寂半晌后,他不由试探着喊道:
“相爷?”
他话音方落,便见一人自帘帐中走出,负手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上:
“你说的不错,”那人侧过眼,看向身后一地废纸:
“把这些都收拾了,今晚不必安排人守夜,本官累了,只想睡个清清静静地好觉。”
“小人遵命。”
*
元衿下了朝,又分别与自己那笑里藏刀的弟弟妹妹用完膳,陪他们聊聊天,稍做安抚,直到傍晚,方才往专属于帝王的乾坤殿走去。
九州与仙界很像,尊卑不分男女,只以实力论英雄,所以朝堂中男女各半,重要的官职皆是能者居之。
爹爹纳兰褚肯把帝位传与她,只怕也是情急之下做出的最好选择。
不患寡而患不均,她纳兰妩至少担着长女的名分,灵力智谋皆属上乘,让她来当至少表面上镇得住底下的弟妹,不至于关键时刻窝里反。
只不过朝堂上丞相一派的势力未免太大了些,可以说毫不顾忌她这新帝的面子,就差公开支持丞相篡权夺位了。
这与凡间的篡权夺位还有所不同,那些历经了几百上千年的古老王朝,其内高人志士大多有着相当强烈的朝代归属感,傲骨铮铮之人何其之多!
可是在九州,什么硬都不如拳头硬,利益与实力才是衡量阵营的唯一标准。
显而易见,现下的形势对纳兰家很不利,元衿甚至怀疑如今这局面便是那位九州丞相一手图谋策划的。
虽从不露面,却始终牢牢掌控全局,倒也是个人物。
只可惜是对手啊……而且是个极其高傲的对手。
骄矜傲慢,目下无尘。
“主人~”
元衿一路都思虑着这些问题,甫一跨进乾坤殿殿门,便陡然见个火红色的小团子蹿出来,拱在她脚边甩尾巴。
“你不是永远不想理主人了么?”元衿低头瞧着殷勤巴巴的狐狸,挑眸悠悠反问道。
自那晚化形后,这小家伙为了抗议她前后的区别对待,扬言再也不要理她,说她偏心,说她讨厌,还要状告她虐待宠兽,总之她就是个坏主人。
然而无论狐狸怎么作,最后都只能灰溜溜回窝里睡觉,不得靠近床帏半步。
原以为小东西能坚持得长一些,结果这才几天,便蔫蔫儿偃旗息鼓了,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即便他化形成了少年模样。
“哼,为什么主人不来哄哄真儿?”小狐狸十分委屈地唧咕道。
元衿抬步走向殿内:“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怎的还动不动便要人来哄。”
“真儿不是孩子!”小狐狸有些生气地强调道。
元衿在摆满奏章的御案前坐下,懒洋洋看向它:“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当然是男人!”小狐狸一下跃上桌案:
“主人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哄真儿,难道就因为真儿是男人么?”
如他这般绝美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女人颠倒痴迷呢!
“你也知道自己是男孩儿,”元衿食指点点它额头:“天天这样缠着人哄哄抱抱的成何体统?”
“有什么不成体统的?主人就是偏心,重女轻男!”
某狐越说越来劲,元衿也不跟它争辩,只点头应和道:“行,你说得都对,主人要处理公务了,你自个儿去一旁玩儿吧。”
“嗷!”
狐狸见她这样敷衍,一气之下直接上口咬住她刚拿起的奏折,愣是不让她翻开。
元衿眼睛眯了眯:“你最好立刻马上松嘴,然后回自己窝里去。”
“我就不!”
狐狸大喊一声跳到她肩头,瞬间变成了比她还高的少年,一双长臂从后牢牢圈住她腰腹,绯唇贴在她耳畔,用略微喑哑的嗓音轻喃道:
“主人,我要和你双修~”
“胡闹……”
元衿还未来得及说完,只听“铛”地一声,一支利箭射入,数十个铁面人自四面八方飞奔而来,顷刻包围了整个乾坤殿。
而此刻殿宇之上,夜空之下,一抹素白正翩然拂掠,沐浴着泠泠月光,如神明般遗世独立。
他垂眸遥望着不远处熟悉的容颜,以及,那几乎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良久,竟是展唇轻笑。
笑意缱绻,若冰雪消融。
“对不起,阿衿,我来迟了……”
第69章 择日与丞相完婚
“谁!”
元衿面色一变, 拨开少年的手掌,顺手将他摁坐在御椅上,嘱咐一句“好好待着”后, 自己身形一变,已然出现在殿外。
可当她站在前院台阶时,却只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她数了数, 共十三个,全是黑衣铁面的刺客。
“陛下!”
巫浮察觉到乾坤宫的动静,领着一队王宫禁卫军火急火燎赶来,没想到还未曾动手, 刺客便已全部解决。
“恭贺陛下灵力更上一层!”
巫浮眼中浮现些许惊愕,随即面带欣喜地下跪恭祝。
须知这些刺客灵力并不低,身上又很可能携带着各类致命暗器,可陛下却在如此快的时间内尽数解决, 而且皆是一剑封喉, 可见陛下灵力精进, 九州内恐难有敌手。
“不是朕,”元衿面色沉凝, 用灵气将十三具躯体封起来:“好好查一查这些人,务必揪出幕后主使。”
“是。”
巫浮虽对她的话有些疑虑, 却也没有多问,吩咐人抬起刺客, 收拾干净后迅速领命而去。
待人都退下, 元衿转过身,正要回殿内,忽而被人从身后整个搂抱住,耳边刮拂过特有的少年声。
“主人……”
“松手。”元衿微偏过头, 轻声呵斥。
“我不,”少年一双臂膀搂得更紧了,丝毫不在意方才的插曲,只软软磨着她道:“主人,我们双修好不好,真儿想和你双修~”
元衿蹙眉:“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双修,快放手。”
“我当然懂了,”少年嗓音遽然高扬:“主人不是修多情道么,为什么不能和我双修?”
他理所当然质问着,也不待她反驳,接着大声道:“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我是男人!”
元衿原本一心琢磨着刺客之事,倒被他这一脸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不紧不慢掰开他爪子,转身上下打量他道:
“可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个小孩子么?”
“我哪里小了!”少年很是不服,鼓着张脸,捉住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摸。
只将将触碰到那处,元衿便似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指尖,压下面上些许尴尬,径直掠过他往里走去:
“我这人从不吃窝边草,你莫要再无理取闹了。”
少年立马跟上来:“可真儿不是草,是狐狸呀。”
元衿侧眸睨向他,无情补刀:“更不吃窝边狐。”
“凭什么?”少年顿时变了脸色:“主人为什么不想要真儿,难道是嫌弃我么?”
“没错,你快回自己窝里睡觉。”
“我又美又能干,主人为什么嫌弃我?”
“……你闭嘴。”
“我就不闭嘴。”
“……”
调情般的对话随着清风飘向院外,惊动了树干枝桠,暴露出隐藏在夜空中的素白浅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松开紧握着的双拳,苍茫暗色却掩不住那嗜血黑眸。
没关系,一只畜牲而已,他不生气。
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必须学会忍耐,等待最好的时机,然后……名正言顺地同阿衿重修旧好。
无论何时,在阿衿面前,他永远是最好的子修。
他不生气,不气……
*
“扣扣扣……”
翌日,天还未大亮,李尚匆忙赶到主屋,连敲三下门:
“相爷,出事了!”
他语气极为焦虑,里头却迟迟没有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才散漫地传出一句:
“发生何事。”
李尚额间冒汗,道:“禀相爷,昨夜派去王宫的刺客竟一个不留,全军覆没了!”
他话刚说完,里屋又陷入一片寂静,李尚在门外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大概是画纸不如人意的缘故,相爷最近心情十分不妙,一直也没个笑脸,如今宫中失手,他们接连失利,恐怕相爷日后更加喜怒无常了。
“全军覆没?”轻浅的语调自屋内传来,并没有李尚想象中的不耐:
“这么说,咱们这位陛下还是有点本事的。”
李尚闻言一愣,似乎没料到自家主子会来这么一句。
他点点头,很是赞同地附和着道:“陛下的确不容小觑。”
纳兰一族的名声摆在那儿,即便纳兰妩不及纳兰褚天纵英才,也绝不会是任人欺凌的角色。
相爷当真太小瞧纳兰妩了,半点台阶都不给对方,也不知陛下是否会怀疑到相府头上,这弑君的罪名一旦坐实,对他们总归是不利的。
“既然如此,本官倒不如顺水推舟,好好会一会她。”
只听“吱呀”一声,屋门骤开:“你去告诉那几家,计划有变,本官决定入住王宫,以便日后更好地与陛下周旋。”
“相爷的意思是……”
李尚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面容浅淡主子,一时竟不确定自己究竟理解得对不对。
然而下一刻,相爷已手拿一本奏章送至他跟前:
“将此份奏折以本官的名义直接上呈朝堂,就说本官同意嫁与陛下,只不过这场婚礼须得重办,务必要……”
“轰轰烈烈,举世皆知。”
*
乾坤殿内,元衿盯着御案上要求重办婚事的奏本,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今日将将上朝,以病弱之名久居幕后的丞相便送来这样一份“大礼”,着实令人始料未及。
丞相府一开口,其他朝臣自不必多说,几乎半数都赞同这个提议,有些人甚至慷慨陈词一番,直言帝后大婚,实乃九州前所未有之盛事,之前丞相身体不适,才未能出席册封大礼,现如今自然应当按例补上,举国同欢,以安民心。
元衿纤细指骨一下下敲在摊开的奏折上,脸色愈发难看。
这些人说话跟过家家一样,完全不考虑后果,今天这个说法,明天又换个说辞,朝令夕改,总之不管多离谱的事儿,都能给你找着理由。
导致元衿现在很怀疑所谓九州是如何存续到现在的,这样一群人真的能治理好一片偌大的土地吗?
以前做功德任务的时候,她也曾担任摄政长公主,不是没经历过朝堂之争,那时候的局势才叫一个波谲云诡,聪明人何其之多,暗地里你来我往,帝王权术自不在话下,相比起来,九州就如同一个幼稚的孩童,过招毫无章法,甚至粗鲁野蛮。
这大概与九州秘境自身的实力有关吧,毕竟要构筑出一个世界并非易事,疏漏在所难免,能做到如此田地已经非常不错了,至少不会给人一种梦幻般的虚假感,而且,倘若她久久不能出去,便会越来越相信九州的真实,直至完全融入秘境之中。
当真是细思极恐,但若论起真实性,神渊秘境才是不可撼动的王者。
“九州”尽管也无人攻破过,但这么多年来,至少还有那么几个人死里逃生,从秘境中闯了出来,留下宝贵的经验;
然而“神渊”就不一样了,但凡进去了的人,没有一个能出来,以至于近千年再无人敢轻言挑战。
足见神渊秘境当真无懈可击。
元衿蓦然回神,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远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丞相之事。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位丞相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准那夜刺客便是他派来的,虽然目前并没有证据。
所以谢不言为何要重办婚事呢?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主人,我可以进来么?”某狐狸又开始在外面跃跃欲试呼喊。
元衿头也没抬,直接回绝:“不可以。”
“主人,你已经一天没见真儿了,真儿好可怜……”狐狸低声失落道。
“那你也不许进来。”元衿丝毫不为所动。
“主人你变了!”狐狸卖惨无效,愤而怒起。
元衿不再搭理它,直接将殿外结界封得更紧,以防那只小狐狸逮着机会钻空子。
不一会儿,爪刨的声音渐渐消弭,有过了一个时辰,巫浮出现在门口:“陛下,您该用膳了。”
元衿将奏折整理好,挥手冲他道:“进来吧。”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膳食摆放好,行了个礼正准备退下,却见她们背后忽然蹿出一团火红的小东西,抖了抖浑身的毛后直奔元衿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