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的是顺兴影楼里,新近最流行的那种。
新娘和新郎抱着捧花站在幕布前,闪光灯咔嚓一声,把最美好的瞬间定格。
花大价钱拍摄的照片,自然不能白拍,还得冲印出来才行。一张洗出些规模,到时候挂在客厅墙上。造访的客人们看到了,都得夸上一句:“这对璧人真是天作之合!”
另外还得洗两张小的。
洗成巴掌大小,贴身装着。哪怕日后分隔两地,一个人去往鄂东去点亮星火,还是一个人留在上海、为她暗中接洽通道,只要掏出来看一看,都不会觉得寂寞。
毕竟只要印在一张纸上,他们就不再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灵魂。不再是密斯姜与廖二爷,不再横跨着巨大的鸿沟。
他们是姜素莹与廖海平了。
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会相爱,会争吵,会再和好。也许会生育一两个孩子,也许会在衰老前就死去——这样混乱的世道,以后会如何,谁知道呢。
廖海平说完,没有去看姜素莹的眼睛。一旦翻滚的欲念被压下去,他便恢复了理智与清明,成了一个文明的人。
他曾经逼着她喝了那杯交杯酒,但这一次,他不想这么做了。
即便她是他的,跑到天涯海角都是这么个道理,他依旧希望她选择。
这是廖海平最后的退让了。
时间缓缓而逝,狭小的浴室因为这条提议,一下子变得安静很多。许久之后,桶里有了哗啦啦的响动。
姜素莹不再感到困倦,彻底清醒过来。
她干脆的扭过身子,看向廖海平。一如初见时那样,大而圆的眼睛里生机勃勃。
“好。”她应了。
第41章 正文完 血路,花路,风骨
从北往南回去这条路, 姜素莹和廖海平走了快有个把月。其中艰险不必多说,及到上海时,两个人都瘦了老大一圈。
春红瞧见他们, 激动的一整个蹿出门去。又是张罗着要买肉, 又是要炖老鳖汤, 恨不得在七八月的时节里过上年了!
家里有人打扫着,和离开前无异。
姜素莹把自己的东西在住处放下后,倒是去了趟廖海平在戈登路上的公寓, 好好审视了一番——上次去还是为了跟踪春红,这回再去, 很是有了一些主人翁精神。
廖海平的思想也许有些进步, 审美还是最老旧的那一套。
公寓里的家具是一水的红木,就连素色壁纸被悬着吊灯一照, 淡雅里都带出点肃穆的颜色, 死气沉沉的。
廖海平愿意住在死人宅子里, 是他的事情, 可姜素莹不成。哪怕就是在这里住上一日,哪怕也许很快就会离开上海,也得打理出个轮廓。
姜素莹如此想着, 便背起手在客厅里溜达起来。一忽儿指着这里说可以放一束假花,一忽对着那里说可以摆几本书。
一个人叽叽喳喳填满了整个寂寥的空间, 是生生要把黑沉的客厅变成温馨的小窝。
如此巡视了一圈,姜素莹到了走廊的墙壁前。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突然出起神来,立住不动。
片刻后腰上一暖,有人走近,从身后环住了她。
“在想什么?”一直沉默的廖海平问, 呼吸打在姜素莹耳旁,痒且热。
“这里是不是空了一块?”姜素莹回过神,侧脸问他。
那里的墙纸上有一处色泽明显更亮些,应是先前挂着饰物,又被人取走了。
“嗯。”男人答得自然,“原本是一面镜子来着,我昨天叫老孙摘了。”
可见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在装饰上做出努力的。
只可惜旁人都是在做加法,他可倒好,做起减法来,把原本就空阔的客厅搞得更没人气了。
姜素莹简直恨铁不成钢,几乎要在审美上对他重塑:“好端端一面墙,腾出这么一大片空间来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转念一寻思,突然明白了。
哪儿还用问为什么?
这分明是专门留出来,擎等着挂她和廖海平的结婚相片呢。
饶是姜素莹这么个心大的,一想明白这回事,蓦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自觉脸上发烫,干脆抬手捂住耳朵,嘴里打起马虎眼:“我头发都没长出来呢,不能去照相,太丑!”
廖二爷蹙起眉头——天底下哪有亲口答应了,还随便反悔的道理。
至少在他这里没有。
不过他是说不过姜素莹的。
一来是他从小话少,不爱争辩。二来是心尖上的宝贝来之不易,多少有点纵着的意思,不想打口舌官司。
既然言语上吃亏,他干脆不再开口。只是胳膊上一用力,把姜素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直接往里屋卷。
“你要干什么???”
姜素莹这问题属实有些多余了。
一番交战之后,她被压得腿肚子直转筋。最后只能颤声敲起床板,宣告投降了:“照,照,照。我去照相还不行么,保证再不淘气了!”
廖海平这才松开她,整个人饱餐一顿,白净脸上都有了血色。
隔天太阳亮的刺目。
打在幕布上,成了喜气洋洋的一团,灿烂极了。
春红自认为是一桩爱情的见证人,因为激动过度,差点在照相馆里晕过去。还好椅背就在她前面,能一把扶住,不然差点把门牙都磕掉了。
至于守在一旁的老孙呢。他迷信的很,简直比拍相片的人还要紧张——不住在门边上巴望,生怕那个相机那个小铁盒夺去二爷和太太的魂魄。
旁人紧张的情绪也感染了姜素莹。
她时不时摆弄着潦草的头发,努力站得笔直。而廖海平立在她身边,脸色沉静,眼里却是真的快活。
“别折腾了,挺好看的。”他说。
姜素莹才不信呢,手里不住捋着发梢,试图压下那一两根炸毛,一边小声嘟囔着:“好看什么,都怨你,就不能等两天么!”
话虽如此,脸上却逐渐带出些笑模样来,眉眼都弯出俏皮的弧度。
一片混乱中。
咔嚓!
时间凝滞,跟着快门一起停住了脚步。
***
“后来呢?”
九月的天津,太阳依旧很足。
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铺满整个房间。卧室的实木地板光洁极了,照射之下简直成了镜面,映出一老一小两个依偎着的人影。
“什么后来?”老人问。
这间卧室朝南,午后的热度晒在身上,叫人发懒。她靠在窗前的摇椅上,几乎昏昏欲睡起来。
“就是他们回到了上海,去拍了这张结婚照片。”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声音还很稚嫩。他手指着厚重相册的其中一页,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好奇:“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眼见老人要睡过去了,孩子着急起来,摇晃起她的胳膊:“太姥姥,你快说嘛,我想听。”
老人被摇醒了,掀起眼皮,慢悠悠的说:“我也记不清了。”
男孩一听,沮丧极了:“怎么能记不清呢。”
不过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兴高采烈的自己补完了整个故事:“我知道了!肯定就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住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里,有很多小鹿和小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他们过完了幸福的一生,对么?”
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倒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打扮精干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生了双大而圆的眼睛,菱角一样的唇,丰润饱满。
“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次,午休的时间不要来吵太姥姥了吗?”
男孩被妈妈拉了起来,嘟着嘴解释道:“可是我想听太姥姥讲故事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把女人的精神头给点起来了。
她转向老人,苦口婆心的劝:“您累了就得休息,可不能老这么依着熊孩子,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厢劝完老的,又拎着小的往外走:“还有你,跟我出来,我给你讲故事书!”
男孩跟在妈妈后面,一路往客厅去,一路撒娇耍赖。
啪。
卧室的门在他们身后被掩上了。
屋子里静下来,老人低头往下看去,瞥见了相册上那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兴许是方才谈起了过去,她多少有点感悟。
活得越久,往往就对周遭的事物越麻木,不会再好奇。
可就算明知道身边再没有奇迹发生,单是光阴变换这一件事,已经足够让人着迷了。
比如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十分像母亲姜素莹的。
但隔了两辈,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又生了女儿,却和记忆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活成了姜素莹的翻版。
开朗、热情,使不完的精神头。
就好像时间在往前流淌,人的影子却留了一些下来,不断轮回着。
仿佛故事也是如此,一代代延续,如同重孙子口中追问的——
后来呢?
过去像是隔着一层迷茫的雾,老人记不清了,却又恍惚还记得。
“廖印芝。”
这是她的名字。
而父亲淡声称呼她的全名时,一定是她犯了错。
比如打碎了母亲最真爱的花瓶,比如把书本涂得乱七八糟,再比如背着大人去爬山岗上最危险的杨树。
闯了祸若是没被父亲捉住还好,一旦被捉个现行,那就完了。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奖惩分明,就连对付小孩子也是一样的。
往往到这个时候,廖印芝就寄希望于母亲在场。因为姜素莹如果在,一定会往前一步,护住廖印芝,对丈夫说出一些诸如“要做孩子的思想教育工作,不能体罚”这样的成长守则。
而廖海平手里握着戒尺,啪,啪,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他神色沉郁,行动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这出演说,就好像姜素莹是他的克星似的。
一番沟通下来,打是多半挨不成了。
只是转过头来,廖印芝还得听母亲教育很久。不过她才不介意呢——本来就是她犯错,是理应受罚的。再说少了打手心,听几句骂算什么!
山坳里天光长。
受过爱的教育,母亲往往会带她去找其他的小朋友们玩耍。
孩子们是最喜欢姜素莹的,因为她性子活泼。哪怕是在根据地最苦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她也会唱很多歌。白俄的,英文的,各种各样奇异的腔调,快乐极了。
不像廖海平,看着就阴沉、叫人畏惧,像蛇。
所以廖印芝小时候经常有个疑惑:父亲这样一个恶人,母亲又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生活呢?
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级难题,她甚至去问了张敏玲姑姑。
张敏玲姑姑每次提起这件事时,回答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长大就知道了。”
廖印芝年纪太小,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廖海平当初为了能和姜素莹长久的团聚,几经挣扎之后彻底放弃了上海的生意,遣散了家仆,孤身跟随姜素莹的理想来到鄂东。
这些奉献与退让,廖印芝是不明白的。
在小孩子的心里,她只是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和她相处。
但姜素莹太忙了,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去做——起初是翻译文书,后来和日本人打起仗,她又拾起密码学的爱好,破译情报,做上更危险的工作。
是啊,打仗了。
那会儿廖印芝多大呢?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和大人一起跑警报了。空袭来的时候,就往防空洞里钻。炮弹不长眼睛,要是跑不赢,就是死。
张敏玲姑姑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死的。
一瞬间腿没了,身子都只剩下半个。她的眼睛却还能动,直勾勾往下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廖印芝被爆炸的气流冲到边上去,尘土昏天暗地,眼前只有旁人断掉的四肢和血肉,根本找不到父母。
她吓傻了,哭都哭不出,绝望之际恍惚听见有人喊:“别怕,等我!”
是父亲来了,一把将她扯进防空洞。
他背了女儿,又去救别人,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跌坐在地上,残疾的手都发抖。
一家人等待警报解除的时候,廖印芝以为父亲会骂自己,嫌她跑得慢。但父亲不仅没斥责她,还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个苹果,塞给她。
野苹果没熟,明明酸涩得紧。廖印芝带着眼泪吃下去,却又觉得很甜,不再害怕了。
再后来,父亲跟着队伍走了。
他没能一起回来,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姜素莹几乎发了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好在隔了几天,路过的队伍捡到了廖海平。人还活着,伤得很重。
父亲养伤的时候,有个姓张的叔叔绕了千百层关系,捎信给母亲,说能够带她到香港去避难,之后再坐船一同去美国。
廖海平听见了,没说什么,在炕上翻了个身,只是咳嗽。
倒是廖印芝一夜没睡,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生怕第二天母亲就不见了。
“傻。”姜素莹拍了拍她,轻声说,“我是不会走的。”
又过了两年,轮到母亲生病时,不肯走的就是父亲了。
时局困难,一家分食一碗粥。吃完还得去灌一缸子井水、充一充分量,不然胃里依旧饥肠辘辘。人人成了大头菜,皮肤浮肿,一按一个坑。
“这样不成。”廖海平看着姜素莹饿的发抖,拿定了主意。
他出去一整天,不知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竟然变出一个鸡蛋来。
鸡蛋!
那可是一个月也吃不上一个的金贵事物。半个蛋白分出来,给了廖印芝。她一点点用嘴抿了,又用水冲下去,在肚子里小心翼翼的熬成一锅鸡蛋汤。
剩下的蛋白和蛋黄,自然都留给了姜素莹。可姜素莹不肯吃,单是哑声说:“没用了,别管我。”
廖海平没吭声,拿筷子把鸡蛋搅烂,拌进稀粥里。接着一抬手,捏住姜素莹的下巴,愣是直接往下硬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