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活的!
这巧合太让人震惊, 姜素莹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
就在她稀里糊涂的时候, 车子悄无声息的出了城, 往不知名的方向走。刚巧遇上一道敞开的沟, 马车行的快, 没来得及躲过去。
咣!
厢内重重一震,姜素莹的脑袋猛地撞到廖海平的肩膀,才勉强稳了下来。这一下来得又疼又急, 倒是让她彻底清醒了,恢复了语言功能。
姜素莹这才明白过来, 一切都是真的。
廖海平就在自己身边,会呼吸、会说话、会行动。
她突然气苦,干脆一把挥开廖海平握着自己的手,揉起被撞青了的额头,恨恨问道:“你既然好端端活着,怎么不拍一封电报回来, 或者寄一封家书?”
其实不是廖海平有意要失踪。
上个月他及至山东界时,局面已经开始紧促。城里常规的通信通路都被切断,他又挂念着货物,于是没有多花力气与上海联系。
写信也好,拍电报也罢,都不如早点把事情做完,早一天就能回家。
速战速决,这是他的务实主义。
廖海平计划的虽好,但天有不测风云,回程时意外赶上两军交火。他只能绕道往西-往南-再往东,如此在地图上兜兜转转,花费了很多额外的功夫。
路上消息不畅,以至于到皖北时,廖海平才得知济南沦陷了。
他这才意识到不对,生怕战火一路往南烧去,于是赶忙花大价钱,找到堪堪恢复通信的管道,想得知家中平安与否。
不问还好,一问惊出一身冷汗。
春红在电报中说,姜素莹不见了,应是去了济南!
廖海平接到消息,半晌没言语,屋子里的烛火亮了整晚。
没人知道那一夜里,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隔天才刚蒙蒙亮,廖海平就做出了决断——他让旁人押着货先离开,自己带着几个亲信,重新往北折返,试图寻找姜素莹的影踪。
用“大海捞针”这四个字形容他和姜素莹的行动,简直再恰当不过。几次无意间靠近,几次擦肩而过。
但好歹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济南。
姜素莹孤身一人,少了帮手,走的远没有廖海平快。如果无灾无难,她在进城前必会经过泰安。而按出发的日子来算,也许就在这几天。
于是廖海平提前在泰安城外安顿了下来,带着一点运气,和一点合理的推断。
在当姜素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只是这胜利是如此侥幸——他操作左手是后天习得的本领,本来就不大灵便。方才那一枪若是歪一寸,或是晚一点,都会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廖海平是个缺乏情绪的人,在天津的火场里也并不觉得多么恐惧。
在那一刻,他却是真的害怕了。悔恨几乎击穿了他,把灵魂都炸成碎片。
但廖海平是不会向姜素莹提及这种后怕的。
就如同他不会讲述自己这些日子里,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不眠的夜晚。
虽然廖海平不打算诉苦,此时车上也并不全然安静——被救下的姑娘终于缓过神,开始抱着姜素莹的胳膊不住道谢,泪流满面。
有人这么一打岔,姜素莹也忘记了先前对廖海平的质问。她压下激动的情绪,转而询问起那女孩:“你还有旁的去处吗?”
去处是有的。
那姑娘的父母死了,但在枣庄有个远房表亲。她原本从城里往外逃,就是为了投奔到那里。没成想才走到城门处,就被起了歹意的宪兵抓住。好险遇到救援,才捡回一条生路。
就在这一来一往的叙述间,马车到了交叉路口。
老孙在廖海平的指示下,陪着被救下的女孩中途换了车,继续西去。而剩下人为了躲避追查,也更换了座驾,继续往南快马加鞭。
新车辆大约驶过一个时辰,最后停在了廖海平临时安置的院落。
***
此地不比家中,院子布置的简陋,饮食也很粗糙。桌上摆着两碗面条,上头淋了些稀疏的素菜,浇头少到一筷子就能撇掉。
姜素莹抱起碗就吃,一句废话没有——这一路过来,有的吃就不错,她早就学会不再挑拣了。
廖海平坐在她对面,碗放在桌上,却突然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姜素莹身上的娇惯被这旅程磨得不剩什么,原本应是件好事。但落在他的眼里,却觉得不是滋味。
是自己没能护住她,让她吃了太多苦。
但这也并不全是是他的错。
毕竟这些日子廖海平四处奔走,发现高桥不是唯一一个尝试渗透的日本人,四叔也不是唯一一个叛徒。
而家国沦丧之日,保命都难,哪里还有“天真”二字的容身之所。
这个道理,是个人都懂。
一餐饭吃出截然不同的滋味,到了收尾的时候,姜素莹把筷子撂下,想继续先前的话题:“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联系我?”
她木着脸,心里全是担忧与怒火。
可为什么要生气呢。
廖海平活着还不好么,难道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
即便道理心里都清楚,这情绪来的依旧气势汹汹,让姜素莹自己也没有想通。
而面对这样的质问,廖海平没有恼火。他回道:“不急这一刻,我们有的是时间细说——要先洗个澡么?”
对方这么一提醒,姜素莹顿时觉得浑身发痒。她已经小半个月没洗过澡了,哪怕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灰头土脸模样肯定骇人得紧。
思路被岔开,她几乎是立刻答道:“要。”
……
浴室不大,原本是间柴房。
当中倒是立了一只大木桶,续上烧得温乎的水,空间不小。姜素莹整个人坐进去时,尚且有富裕。
室内渐渐被热气填满,水雾氤氲得到处都是。
姜素莹洗到皮肤通红,才停下揉搓皂角的手,从桶中湿淋淋的起身,披上那件廖海平给她准备的干净衣裳。
衣服又宽又长,极其不合身。就连盘扣都复杂得紧,不是她惯常用的。
因为那本就是一件男士长衫——姜素莹来的太突然,廖海平没想到会有用上女装的时候,只能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件给她,凑合个一两日的。
大就大吧,横竖是蔽体罢了。姜素莹如此想道,一张脸沉着。身体上虽然舒爽许多,心里却依旧像是憋着一股气似的。
而这时,咚,咚,咚。
外头响起规矩的三下敲门声。
“素莹,你洗好了么?”廖海平看她浴室里呆的太久,怕她昏倒,于是隔着门问道。
姜素莹听到了,但她别扭着,就是不想做声。
门一推就开,压根没有锁。
廖海平走了进来,见她好端端站在木桶边上,不由得一愣:“怎么不回答我?”
姜素莹抬手拢了拢头发,没理他。
而廖海平无意间一瞥,更惊讶了:“你这是被虫子咬的么?”
——姜素莹穿的衣衫太宽大,稍微一有动作,袖口就会从胳膊上滑落。露出的腕子上布满被跳蚤咬出的疙瘩,方才遇见热水,伤口重新肿起来,看着怪吓人的。
“是。”这回姜素莹开了口,语气干巴巴的。
“我去给你找药膏。”
“不用了。”
廖海平的脚步顿住,回过头。而姜素莹只管全神贯注的扣那一两枚不听使唤的盘扣,压根没有看他的意思。
这下太过明显,任谁也能意识的到,她这是在和他耍小脾气了。
廖海平从没见过这样的姜素莹。
他突然冒出一个揣测,甚至不能称之为揣测——在春红说出姜素莹前往济南的那一刻,廖海平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但他想听姜素莹亲口说。
“素莹,我会回答你所有的疑惑。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先告诉我。”
“为什么要来找我?”
“为什么不任由我死了?”
“死人是不会再缠着你的了,不是么?”
这一连串问题直截了当,戳穿了姜素莹所有掩藏的心思。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
廖海平是不惮于打破和谐的。
他走近了些,直视着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问题。
姜素莹被这动作激怒了,干脆大声喊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说完自己也觉得恼火,突然语塞。再后来好像打开了机关一样,眼圈一红,泪水呼啦啦往下流。
——廖海平除了看上去瘦了些,整个人精神头倒是很足,身边还有一群帮手,什么事都没有。
反观她呢,浑身上下被跳蚤咬的没一处好地方。这一路跋涉过来,冒了多大的风险,日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为了安全起见,连头发都剪成齐耳朵,根本不能见人了!
她不过二十岁出头,但自从认识了廖海平,却经历了太多,又挂念的太多。
如今见到廖海平安然无恙,积蓄已久的压力被移开之余,又给心上留下一个洞。
她委屈,委屈极了!
人家屁事没有,她倒巴巴跑过来,还差点把命给送了!
不用姜素莹回答,她的哭泣让廖海平懂了。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试图搂住她。起初姜素莹是不肯的,接连挥了两下手。但男人力气足,意志又坚定,根本不容她甩开。
又或许姜素莹并不是很想挣脱。
因为她很快就放弃挣扎,把头抵在廖海平胸膛上。鼻涕眼泪都往对方身上蹭,把男人的衣襟都打透了。
丢脸就丢脸吧,姜素莹认了。横竖这样的世道,以后还有多少活头呢。
廖海平觉得自己是哄不好姜素莹了。
不管是用胳膊环着她,还是拍起后背,甚至学着小时候老孙哄他的架势轻轻摇晃姜素莹,都不管用。
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能冒出这么多泪水?擦也擦不干,抹也抹不净似的。
但自责之余,他又觉得满足。
眼下姜素莹肯对他哭、肯对他委屈与嗔怒,都在说明一件事情。
不管她承不承认,她都是爱他的。
不然怎么会有人敢孤身横跨大半个中国,直往火线里奔去?如果不是因为爱,这世上又如何会有这样的勇气与胆量呢?
正如人是只会对爱人哭泣、撒娇、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那样,姜素莹愿意用这样崭新的面目对他,就是最好的兆头。
而对于朋友是一种哄法,对于爱人,就是另一种了。
廖海平一向具有一些行动力。
他想通这一层,便低下头,吻了下去。
姜素莹愣住了。
她抽泣了两声,没有推开他。而是带着未干的眼泪,抬起手搂住了廖海平的脖颈。很快她的身子被男人压进身后的木桶,顺着溅起的水花往下沉溺。衣裳成了神奇的织物,见水就溶。
抚摸是热烈的,爱欲是热烈的。姜素莹整个人被水包裹着,成了才从母体中脱胎的赤|裸模样。
在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消失不见,她突然安心了。
疼吗?
疼。
但渐渐地,疼里有了别的滋味,心底最细嫩的地方有了痒处,燃起一串磨不灭的火。
男人耸动的汗珠往下滴,有那么一点不小心砸在她唇边,又被他热切的吻掉了。那吻是湿的,是热的。是咸的,是甜的。滋味复杂且矛盾,叫人分不清、尝不透。
空气除了不断拍打的水声,只有无边的喟叹。暧昧如同桃花酒,醉的人昏昏然。
姜素莹生了一副好臂膀,廖海平初见时便看到了。
那胳膊圆润、饱满,哪怕饿瘦了,依旧有些丰润的规模。
廖海平原本单是搂着亲着,却突然觉得不够。他压不住心里长久暗涌的念头,微微用了力,用牙齿去叼住那雪白的皮肉。
老毛病不是那么容易改的。此刻如同猎物终于得手,他要把她吃下去。
因为她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必须是他的,理应是他的——廖海平废了那么多心力,熬过这么多曲折,终于见了光明,再没松嘴的道理了!
而姜素莹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短促的尖叫了一声,痒里几乎又带上了疼。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死了。但下一秒,男人又把她的身子朝着桶边上翻了过去,加快动作,让她活了过来。
疼痛与快活周而复始,成了一个循环,没有尽头。
明天什么时候会来呢?
窗外黑着,没有答案。
南边的队伍在往努力北打,却架不住其中有人想要议和。北面的清庭旧部猫在关外搞复辟,而日本人夹在中间,推波助澜,想捞一杯羹。
退一步则步步退。
长久以往,家不是家,国将不国。哪怕安居一隅,都是投降、是认输。
须得抗争。
可又该如何抗争呢?
往鄂东去,去找张敏玲,也许是条出路。至于更多的,眼下姜素莹也不知道。毕竟战争与反抗从来就不是过家家酒。总会有人流血,会牺牲。
而在姜素莹思考的功夫里,廖海平察觉到了她的分神。他从背后俯身过来,惩罚似的掠夺了她口腔里的所有空气。
水凉了,没人在乎。
廖海平是不畏惧寒冷的,天生像是被炭火烤过。而他身上是如此滚烫,单是挨着他,姜素莹就觉得暖和。
她太累了,心情从极度的紧张中放松,几乎要在这运动中睡过去,坠进永不终结的梦。
就这在半睡半醒间。
廖海平停下,开了口。音量放得比平时轻,还夹杂着一点隐约的喘息声:“素莹。”
“嗯?”姜素莹掀起眼皮,含混的看着他。兴许是身体里的热浪还没褪去的缘故,她生平头一次觉得,廖海平这人长得确实不错。
玉白的脸生得秀气,眼睛也漂亮,就连牙口都齐整。要是少了那些阴暗的心思,真的像是冰雪融的。
“先前踏青的时候,我有句话没讲完。”男人说。
姜素莹听了,突然记起这一遭,于是点了点头。
她以为廖海平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但对方却道:“等离开山东,我们去拍张照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