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放下手,手指摸到案几上的琉璃盏,里面摆着满满的点心,她几乎没有动,她捏起一块,手指微颤塞到自己嘴里。
软糯香甜的点心此时竟让她如同嚼蜡,她甚至还觉得很噎,要就着大口大口的水才能勉强咽下。
她放下点心去拿水壶,掌心的汗让她拿不稳,倒出的水溢在案几上,连一旁琉璃盏里的点心都遭了殃,她便放下水壶,双手捧着茶盏去喝水。
温热的水很舒服,她却觉得有些呛,一声咳嗽刚出声,她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她怕秦夜天听到会分心,尽管她的轿撵离他很远,嘈杂的声音下她的咳嗽声微乎其微。
但她依旧害怕。
在冷兵器的战场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是不给他添乱。
“你们上前一步试试!”
这是秦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杀气,“大盛十万铁骑就在界山脚下,侯爷若少了一根汗毛,大盛铁骑必踏平库罗为侯爷报仇!”
元嘉:“!”
咸鱼狂喜。
若有十万铁骑就在不远处,他们还怕什么库罗?若库罗人识趣儿也就罢了,不识趣儿,兵锋所指,寸草不生,对于这种反复无常的墙头草,根本不需要讲仁义道德。
秦四的话被翻译成库罗语,叽里呱啦的库罗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止住了,元嘉挺能理解他们的,阵斩库罗王这种事情简直丧心病狂,若没有伏兵在周围,正常人哪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大盛虽与北狄打得难分难舍,但若与库罗开战,那就是降维打击,库罗根本没有反抗余地,大盛之所以没有对库罗用兵,其原因不过是北狄虎视眈眈,贸然攻打库罗只会腹背受敌,得不偿失。
畏惧大盛军威,刚才被杀的库罗王算不得一个英明的王,在位期间做了不少缺德事,没威望,又不得人心,原本叫嚣着为库罗王报仇的声音只剩下寥寥几个,而后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不用说,也知道秦夜天的卫士在立威。
迎亲队伍彻底安静。
元嘉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秦夜天,疯归疯,但做事却极有分寸,看似险象环生,其实都在他掌控之中,杀国王这种事情匪夷所思,但颇为符合他的行事作风,毕竟身后有十万铁骑,别说杀国王,若库罗人惹恼了他,他屠城库罗让库罗彻底成为历史也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他何时调来的十万铁骑?
又如何把这么多的兵马藏在界山不被北狄人发觉以趁虚而入攻打大盛边境?
元嘉心里疑惑着,只觉得界山这个地名莫名熟悉,待她想起界山在哪,脸色陡然大变——界山是“北狄”士兵劫走安置她的地方,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十万雄兵,有的只是西北之地难得的山清水秀与生机盎然。
秦夜天在赌,赌库罗人被他吓破了胆子,根本不敢细究界山究竟有没有府兵。
元嘉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秦四的声音仍在继续:“侯爷杀国王乃是因为国王勾结北狄,破坏大盛与库罗的百年交好,你们大可放心,而今国王既死,他所做之事自然一笔勾销,侯爷不会迁怒库罗人。”
“贲陶王子何在?王子乃国王长子,自然由王子继承王位。”
此时的元嘉浑身发软,整个人都靠在引枕上,手指还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襟,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悬崖走钢丝的提心吊胆。
疯还是秦夜天疯,只带三千骑兵就敢当场剁了库罗王,若库罗人不曾被他吓破胆,选择奋起反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哪怕身后有引枕靠着,元嘉也觉得自己此时在云端,轻飘飘的随时会坠地而亡,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秦夜天懒懒轻笑的声音:“王子是聪明人,自当明白本侯之意,望王子以后谨言慎行,维护两国关系,莫学老王与北狄私通,若是不然,王子知晓本侯的手段。”
与秦四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相比,秦夜天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没什么威胁性,也没什么攻击性,元嘉甚至还能想象得到他说话时面带浅笑的模样,可就这么简单的一番话,让中间充当翻译的库罗人半晌敢出声,好似看到穷凶极恶的修罗恶鬼一般,连说话的能力都为之丧失。
过了好一会儿,翻译终于啃啃巴巴开始翻译他的话,不谋而合的,贲陶王子也安静一会儿,片刻后,才操/着不熟练的中原话向秦夜天表忠心——
“侯叶、放心,小王,一定不学父王。”
“库罗是,是大盛的附属国,绝不私通北狄。”
活脱脱以秦夜天马首是瞻的傀儡模样。
听到这,元嘉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
老天保佑,秦夜天赌赢了,库罗人有心无胆,根本不敢深究他所谓的十万府兵,若是不然,她怕不是要与秦夜天葬身库罗。
后面的事情便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讲的事情了,元嘉听到卫士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紧接着是库罗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终于被是大获全胜的喜悦所取代,元嘉也斟了一杯水,给自己压压惊。
这一次,水壶里的水没再洒满整张案几。
库罗人退到三里外,元嘉也终于敢撩开轿帘看外面的情况。
周围的情况似乎与她上次掀开轿帘看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卫士们按剑而立,女官们各司其职,只是多了几个面生的库罗人在秦夜天营帐外候着,卑躬屈膝的模样一改之前的夜郎自大。
“该。”
元嘉骂了一声。
外面恢复平静,珊瑚也从惊吓中回神,凑在元嘉身边小声道:“怪不得昨夜奴听咱们的人跟库罗使节说大盛的风俗,说国王迎亲必要有长子在侧,奴当时还犯嘀咕,咱们大盛何时有了这规矩?”
“如今看来,竟是侯爷一早便安排好的。”
“老国王最喜欢的王子是三王子,毕竟三王子的母亲年轻貌美,老国王爱屋及乌。”
“而贲陶王子,则是国王还未封王时的发妻所生,塞外蛮夷不识礼,岂懂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
“老国王得封国王,便瞧不上王后了,寻了个借口将她赐死,连带着贲陶王子也不喜欢,若不是咱们侯爷要求,只怕贲陶王子还在库罗角落里待着呢。”
“他立贲陶王子为国王,多是为了压制老国王与三王子的势力。”
元嘉微点头,目光仍在秦夜天营帐停留,“贲陶王子身无根基,除却对侯爷唯命是从外,别无他路。”
——“侯爷先杀老王,再立贲陶王子为新王,此举在库罗人看来,便是贲陶王子勾结侯爷杀老王夺王位,库罗人纵然不知孝悌,但杀父之人在哪都不会受人尊敬,库罗人不会服他的。”
“三王子母族强势,又有老国王的扶持,日后必会与他争夺王位,王位之争,从来你死我活,他若想活下去,只能依附侯爷。”
说完话久久没有听到珊瑚的声音,她便珊瑚的方向看了一眼,往日温柔稳重的珊瑚此时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她不免有些好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对,是太对了。”
珊瑚几乎热泪盈眶,“女郎这个模样才对。女郎出身世家,自幼习四书五经史书传记,若真浑浑噩噩庸碌过一声,岂不委屈了女郎?”
“女郎就该如此,前朝后院女郎皆能洞悉,大施拳脚,如此,才不算辜负女郎出身才华。”
元嘉:“......”
不,咸鱼真的挺好的。
她只是被秦夜天所影响,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但若秦夜天需要,她也可以学着融入这个时代,去习惯这个时代的风俗规矩。
这并不是封建社会所谓的贵女修养世家才学,而是新中国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库罗人虽然放弃抵抗,但一个国家的争权交替岂是一时半会就能处理完的?
更何况老王还是被秦夜天所杀,新王更是被秦夜天所立,若放在后世,妥妥的干涉他国内政,被国际社会强烈谴责的存在,但这并不是后世,库罗虽远在大西北,但一直向大盛俯首称臣,是大盛的附属国,新王由大盛使节所立,虽有些不尊重库罗内政,但也算合情合理。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加合情合理,秦夜天一直忙到深夜。
元嘉在凤撵上时不时拉开轿帘去看秦夜天营帐,只看到卫士与库罗人进进出出,而里面的秦夜天却一直没有出来,只是派他身边的卫士给她送了些她喜欢的小点心。
元嘉便靠着引枕,吃着他送的小点心,有一搭没一搭跟珊瑚说着话,时不时撩开轿帘往外看一眼,看他有没有忙完。
但他委实忙,直到元嘉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看到他的营帐灯火通明。
元嘉做了一个梦。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到俯首称臣的贲陶王子突然一改卑谦态度,联合三王子一起攻来,战马嘶鸣,血肉横飞,她伏在马背上吐得昏天暗地,身后有库罗士兵追来,耳畔是利箭划破长空,她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时,千军万马中,有一人逆行而来,所到之处尽是一片血雾,而她却不觉得恐惧恶心,恰恰相反,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尸山血海中,他向她伸出手,“跟我走。”
让她为之恐惧的血色不再可怕,周围的厮杀声为之安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喜欢。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悄声对她说。
她的梦醒了,她却没有睁开眼。
她双手捂着脸,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喜欢是这种感觉。
一只手捉住她手腕,“公主可是梦到本侯了?”
她心脏漏跳了一瞬,捂着脸的手悄悄打开一个缝,她从手缝中往外看,入目的是秦夜天面带浅笑的脸。
他刚刚梳洗过,头发并未竖,只是披在肩头,或许是湿气柔和了他凌厉迫人气势,又或许是昏黄灯火的缘故,总之他现在的脸让她无比中意,哪怕下一刻他突然阴阳怪气也中意。
“不告诉你。”
元嘉捂着脸微歪头,微微发烫的脸让她只想把这个话题赶紧揭过,“你忙完了?”
“嗯。”
秦夜天挨着元嘉坐下,狭长凤目闪过一抹揶揄神色,“公主纵然不说,本侯也知公主做了何梦。”
“公主这般模样,必是梦到了本侯,只是不知,梦到了本侯与公主做了何事?”
“本侯想知道公主的梦。”
他突然凑近,指腹落在元嘉脸上,漂亮眼眸如星海,让人一头栽进去便再也醒不来。
元嘉有一瞬的失神。
心脏在这一刻疯狂而跳,叫嚣着想要冲出她的胸腔。
再回神,她迅速别开眼,蹭了一下逐渐烧起的脸故作生气道:“你烦不烦,不想告诉你就是不想告诉你。”
她虚张声势,伸手推开秦夜天的脸。
秦夜天难得好心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懒懒一笑的尾调无端让她心慌,好似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他抓包一样,这种感觉让人莫名烦躁,她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笑够了没?”
“好,好,本侯不笑了。”
大概是看她生气,面前男人敛了几分笑意,往日高高在上的嘲讽脸此时颇为柔和,甚至还带了几分宠溺无奈的味道,让她越发心慌,好在他终于转了话题,让她不必继续脸烧。
“本侯送公主的这份大礼公主可还喜欢?”
秦夜天问道。
话虽一本正经,但他的眼睛太亮,元嘉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低头从琉璃盏里拿了一块点心,抬手塞到自己嘴里。
嘴里有东西含着,心便不容易慌,心虚的敷衍也就有了底气,“马马虎虎吧。”
“啧,原来这份大礼只是马马虎虎。”
耳畔响起一声轻叹,温热的呼吸羽毛一般扫在她脖颈,“也罢,明日本侯再送公主一份大礼。”
“希望明天的这份大礼,能得公主一声盛赞。”
第54章
亲昵的动作让元嘉身体微僵。
喜欢就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事, 原本她可以一本正经邀请秦夜天同床共枕,而现在他凑在她脸侧说话都会让她心慌不已。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害怕,只想把伏在她肩头说话的人推开, “你要送我什么大礼?”
说来很奇怪,他对她一向没什么边界感,亲密的动作缠绵的情话拈手就来, 可当她一旦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就会与她拉开距离, 十足的守礼君子。
当然,他发疯的时候除外。
发疯时的他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让她只想打妖妖灵送他银手铐外加铁窗泪。
好在近日他情绪稳定, 让她可以勉强把他当人看。
把他推开还不够,她又往角落里挪了挪,凤撵颇为宽敞, 里面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更别提她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俩人离得远, 她呼吸不仅顺畅了,连心跳也恢复了正常, 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你要送我什么大礼?”
“公主想知道?”
秦夜天坐直身体,给自己斟了一杯水。
“当然想知道。”
元嘉不假思索。
——毕竟是能做出送她棺材和金缕玉衣的人,鬼知道他的大礼会是什么东西。
她总要为自己的心脏考虑,把惊吓降到最低。
但此时的秦夜天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修长手指转着錾金莲花纹的茶盏,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若现在说了, 公主只怕会不喜。”
元嘉:“......”
她就知道是惊吓!
“你现在不说我更不喜。”
元嘉叹了一口气,心里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说吧,你连棺材与金缕玉衣都送了,你还有什么怕我不喜的?”
“再说了,你是那种我不喜欢便不送我东西的人吗?”
“......这倒是,还是公主了解本侯。”
秦夜天放下茶盏,手指轻扣案几,看着元嘉的眼缓缓开口了,“明日之后,公主会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