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软下嗓子叫他。
“嗯?”
“我不想在这里…”
她咬了咬唇,瞳眸澄澈漾着水泽,双眼里盈满了季司原的倒影。
“……”
季司原撑起身子,胳臂肌肉紧绷。他舌尖顶着后槽牙,垂眸不语,显然是在忍耐。
周如叶看他这样,不禁心软,刚要松口,他已握住她的手:“算了,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嗯!”周如叶甜甜一笑。
“不过,你得帮我——”
“什么?”
……
直到这一天生日的最后一秒厮磨殆尽,季司原终于不得不离开。
周如叶半侧身子倚在床上,支着脑袋看他穿戴制服。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线条,她的目光追随他的动作,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颗扣上扣子,最后系紧腰带,宽肩窄腰,她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弯起嘴角偷笑。
季司原抚平衣领,一丝不苟地整理袖口,回身重又蹲下,捏捏她的下巴:“这么开心?”
他眼尾勾人,笑得肆意,显然意有所指。
周如叶有些羞赧,可看他的样子,一时竟不舍得移开眼。
“呵呵…怎么了?”季司原维持着标准的蹲姿,笑意不减。
沉沉月光投射在他身侧,浓烈眉目愈见情深,月光之下他少了些许烈性和桀骜,可依然不失硬朗。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好看。”她声音很轻,一句话在心里浮浮沉沉,再贴切不过的形容——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哎。
她在心里喟叹,古人诚不欺我啊。
周如叶并不知道,昨晚的季司原也曾这样默默看着她,多情的月色,爱人的眉眼,一生的凝睇。
“等我回来。”
季司原摸摸她的头顶,俯身贴吻她的眉心,起身又嘱咐道:“那套房子让人尽早装修吧,这样我们可以早点儿搬进去。装修费找我姐,别自己出钱。”
“不用啦,我预算足够,本来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周如叶立刻正色。
她原则性一向很强,绝不会伸手要季氏半分钱。
“你啊——”季司原无可奈何,“好吧,都依你,我走了。”
窗户一开一合,冰凉的晚风吹入此间,周如叶裹紧身上的被褥,盯着地上的点点光晕,又是一室凄清。
***
生日过后,周如叶便不许季司原再半夜来找她。虽然她并不清楚如今的拆弹挖掘还有多少风险系数,但她看得出所有作业人员神经都高度紧绷,大家都不愿最后关头出现问题,周如叶也希望季司原能维持最好的状态。
四月二日。
周如叶清点行李,明天就是回程的日子。她摸了摸晾晒在屋内仍旧潮湿的衣物,看向窗外雨打残叶。
近两天一直在下大雨,原本山里空气就阴冷潮湿,这会儿更觉得整个人都泡在水里似的。
周如叶与黄跃谦又通了次电话,打听吴选的近况,依然是同样的回答——
仍处于昏迷状态。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植物人”这个词,他们总觉得吴选下一秒就可能转醒。
吴选这个名字,从曾经一提起就愉悦地发笑,到现在,成了他们所有人心中的隐痛。
“季哥呢?还好吧?”
黄跃谦是为数不多知道季司原和周如叶行程的人,周如叶思考过后觉得不必瞒他。黄跃谦偶尔可以去探望吴选,他可以告知吴选这里的“日遗化武”挖掘进度,毕竟这是吴选最牵挂的,也许可以勾起他生的希望。
“嗯,一切都很顺利,按计划的话,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了…”周如叶微笑着靠在窗边,掩不住的好心情,“我明天就回北京,然后去探望吴选,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黄跃谦欢呼:“太好了!季哥果然厉害!他是我永远的偶像!”
“哈…”周如叶失笑,“这你就不对了,司原只是这些军人中很小的一环,他们每个人都值得尊敬。”
“没错没错!”黄跃谦立刻严肃,但坚持表明立场,“不过季哥还是我偶像。”
周如叶笑得开怀,与黄跃谦聊天,倒是驱散了空气中沉闷的气压,心底阴翳也陡然澄明。
他们又转而聊了些《浮阳碎清池》的剧本问题,周如叶深刻意识到,自己是时候重新投入工作当中了,这段时间远离世事喧嚣,她的心境也仿佛脱胎换骨。
也许,试着乐观、试着把所有事情想得更美好,对她而言并没有那么难。
周如叶这样想着,语气愈发轻快。
电话那头的黄跃谦举着剧本长长伸了个懒腰,甫一把手机拿回耳侧,却有一阵“忙音”从听筒内传出。
“喂?”他愣住,不自觉放大嗓音,“喂——周妹子——听得到吗——”
他以为是山里信号不好,可喊了两嗓子,发觉这“忙音”有些怪,越听越像是……
手机重重砸在地砖上,周如叶听着窗外警钟长鸣,尖锐刺耳,震得她头皮发麻,连同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是…三号作业场……
她失了血色,手脚恶寒,踉跄着退后两步,用冰冷的指尖抵住额头,狠劲掐自己,试图找回理智。
在心里做好决断后,她深吸一口气,顾不上再捡手机,抓起外套反身就往门外冲。
山地湿滑泥泞,她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雨水四溅,有条不紊。有声音在高喊,指挥着人员交替,周如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而警钟声始终未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二更!希望这章不会被锁,季哥已经很含蓄了...
第79章 山河无恙,叶落归原
“是毒气弹泄漏!”
周如叶听到了关键词。
她依稀能看见前往三号作业场的救援人员头戴防护面罩,而无关人员则被迅速驱散到上风口。
罗绪和董晋无法深入一线,毕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过刘志与另一名文职人员仍然领着他们等候在三号作业场边缘,尽可能拍摄第一手资料。
除了最前线的救援人员,后勤工作也需要同步准备。邱绵雨带着口罩身背医药箱,与同事一齐列队从大楼内跑出。
她一眼就看见周如叶站在雨中的背影,滂沱雨水淋得她全身透湿,甚至让人担心雨滴的重量会坠垮她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那儿许久,恍若雕塑,一动不动。
邱绵雨跑在队伍最末,经过周如叶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停住:“无关人员别站这碍事!”
她说完就后悔了,毕竟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刺耳,可周如叶转眼看向她,苍白的脸毫无波澜:“好的,注意安全。”
她轻柔地说完,撩起贴在脸颊的长发,别于耳后,侧身准备离开。
邱绵雨下意识抓住她,又不自在地缩回手。“这…这还用你说……”
她逃似的追赶已经跑远的同事们,跟上队伍后,又忍不住回头望去,那抹纤细的身影已经湮在山林杂枝中。
“绵绵,你还好吧?”一名同事看她双目怔忡,推了推她。
邱绵雨摇头。
为什么刚才直视着周如叶的眼时,竟然会无比悲伤?明明她没什么表情啊?没有怒气、没有哀戚、连生机也没有。
邱绵雨不能确定周如叶脸上淌着的是雨还是泪,但她却始终忘不了那轻飘飘的一记眼神。
就好像这寒彻入骨的雨水一样,浇灭了贪嗔痴、怨憎会,明镜菩提,烟云过眼,怎么想也不该是个二十来岁小姑娘的眼。
“真是怪人……”
邱绵雨嘟囔着,昂起头不再乱想。
周如叶顺着山坡一步步往上走,她没有选择站在原地等待结果,倒不是逃避,也不是被邱绵雨刺激,只是自觉碍事。
一个局外人罢了,既然帮不上忙,至少不添乱。
警钟声已停,不过周如叶还是生理性的耳鸣,耳膜鼓噪,连着心跳,扑通扑通地叩击脑内神经。
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害怕,当初接连噩梦,潜意识不断告诫她季司原会遭遇危险,那时候的她确实痛不欲生,濒临崩溃。
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她反而释然了,原来自己比想象中,还要信任季司原。
何况最坏的打算,昏迷、全身溃烂或是死亡,她都会陪他。他其实有很多牵挂,家人、好友、战友、以及他的酒吧、甚至伏特加……
所以即使是最坏的打算,她也有许多可以替他做的事。
他真的给了她生的信念。
好好活着对抑郁症患者而言总是很艰难,但他们其实比常人更渴盼那根救命稻草。
假如飘蓬能有皈依,他们将是最忠诚的信徒。
……
隔着1.5米厚的超强度密闭防爆墙,墙外的准备工作高效迅速。
都是操练过上百遍的,连山下的救护车和公安消防人员都随时待命,上百人的心被高高悬起,全部目光聚焦在墙后的炮弹坑内。
没有动静,没有下一步求援信号,救护人员屏住呼吸,期盼好消息的降临。
无论墙外怎样揣测,墙内的生死只在一瞬。
季司原和另一名防化兵同步进行挖掘工作,他这一边先行运出了最后一枚毒弹。
在最终排查过后,季司原拉紧绳子沿陡坡缓步回到地面。
正往洗消池走时,他绝佳的听力极快捕捉到毒气弹冒烟的细微响动——
在他的左前方,那名防化兵正小心翼翼捧出一枚弹体严重锈蚀的毒气弹。
季司原立刻做出反应,捞起最近的一件浸水的工作服,一个箭步冲过去,左膝弯曲,重重磕于地面。
毒弹坑内的防化兵也已默契领会,竭尽所能将毒气弹举高。
季司原俯身包起毒气弹,直接跑向消防池。
其他几名队友全都训练有素,见他动作后就立刻扑倒,按下警铃。
站在消防池旁的一名日本专家,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季司原护住,卧倒在地。
一秒、两秒、三秒……
死神的引信被熄灭,毒气在池中溶解,季司原确认安全后,拍了拍身下人的肩,起身将他拉起。
日本专家做足礼数,一起身就是九十度鞠躬。
季司原不在意地摆摆手,直到毒弹坑内确认不再有一枚日本遗留化学武器后,才与战友互相碰拳,通过洗消区,回到墙外的世界。
……
见所有人平安从三号作业场内走出,等候在外的救援人员抑制不住激动,拼命大喊:“危险解除了!危险解除了——”
最艰难的等候已然结束,大家开始翘首以盼英雄们脱下防护服露出真容。
罗绪扛着摄像机对准出口处,即便内心激动,但双手依然稳健。
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他紧盯镜头,突然发现罩在镜头前的塑料袋上不再有碍眼的雨滴。
“咦?”罗绪胳膊肘碰了碰董晋,“怎么回事?雨停了吗?”
董晋也后知后觉,仰头望向头顶。
原本乌云压城,此时已被阳光驱逐,雨水收势,只有偶尔几滴淅沥水珠。如今的天空,蔚蓝如洗,干净没有杂色。
“怕是要出彩虹喽!”
董晋笑眯眯地欣赏美景,眩目阳光刺激了泪腺,他条件反射闭上眼,再睁眼周围人已是一片欢呼喝彩。
“季司原——”
走在最前面的防化兵,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扭头冲身后喊季司原的名字。
军人嗓门本就嘹亮,他这样声嘶力竭地用力一吼,那架势,跟生离死别依依不舍的爱人有得一拼。
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还嫌不够,又换成飞吻,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季司原表白一番。
董晋听到季司原的名字,笑着摇摇头,看来这个男人又创下奇迹了。
他这才意识到,周如叶并不在围观的人群之中,她去哪了?
可惜工作不允许董晋再去关心她的去向,那名打头阵的防化兵已经走了出来,他连忙倾身与之握手,开始询问刚才在防爆墙内发生的惊心瞬间。
虽然没有产生大规模爆炸,但医护人员还需谨慎地询问每名军人的身体状况。
吸入少量毒气也可能造成身体功能的衰竭,第一时间挖掘出锈蚀毒气弹的防化兵,暂时来不及与战友们共同庆功,而是跟随医护人员进行全面检查。
邱绵雨坐在电脑前,登记着几名防化兵的体检数据,直到所有人都确认没有问题,这场“战斗”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
她隔着窗望去,季司原从体检室离开后就陆续有人上前搭话,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他一个人立在榆树下,抱着臂环视人群,剑眉紧锁,显然是没找到心里惦着的那个人。
邱绵雨摘下口罩走出办公室,也缩在榆树荫下,指指他的左膝:“你不冰敷一下吗?淤青还挺严重的。”
季司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碍事。”
邱绵雨扬起头,目光近乎贪婪地在他脸庞上流转。
刚闯过生死劫,他的精力明显透支。眼皮惫懒地低垂,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薄唇微抿,倦得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
但如此神态反而透出一股慵懒的美感,真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厌。
哎——
邱绵雨心里还是不可抑地酸涩,她见季司原抬腿要走,急忙叫住他:“等等!”
她指了指身后周如叶离开的方向。
“你要找的人,应该是往山上去了。”
***
雨过天青,周如叶坐在升旗台的大理石台阶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透湿的长发,已被暖洋洋的日光烘得半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