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驭的先锋将军府位于东长街外头的南熏坊,离着太子的詹事府不远,洛家的洛阳侯府和伯爵府则在旁边的澄清坊。
聂青禾的清河县主府邸却在阜财坊,在大理寺北边的位置,所以他们在正阳门那里暂时分开。
聂父聂母以及红花小力,都想着京城啊那可是天子脚下,怎么不得高大威猛,满城金砖铺地?就算不是金砖,那肯定得比金台城好,不只是东西南北大街铺青石板,就连街头巷尾也得铺着才是。
结果呢,除了皇帝的御道以及正阳门那条大道是青石板的,这一路走来其他地方居然都是土路!
六月天儿正热呢,头顶上日头火辣辣的,可土路上却尘土飞扬,甚至因为过的骡马驴车太多,这一路上牲口粪溺到处都是,那味道也非常难闻。
马车中众人原本想撩起车帘子透透气,谁知道恰好看到巷子口三个孩子并排,蹲在门前的沟渠边上上大号。
这直面而来的冲击,简直能让人晕倒。
聂小力直接惊呆了,就在金台城也没见过这样的啊,家里没有茅厕吗?
六月的热浪混杂着牲口便溺的味道,真不是什么好闻的,好在等抵达西长安街那边的时候就好多了。
这边因为是大理寺,来来往往都是办事的,所以街上铺了石板路,就好走多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把车帘子挂起来了。
他们路过一座府邸的时候,聂红花和聂小力都趴在车窗上看,惊呼道:“哇,好气派的大宅子啊!”
聂小力眼神好,识字又多,就很清楚地念了出来,“安国侯府。”
聂红花:“他们家好大,马车走半天呢。”
从安国侯府门前过,再穿过一条街就是清河县主府了。
聂红花和聂小力俩也不用踩下车凳,直接就跳下车辕。两人站在府邸门前,仰头看着那御赐的匾额,发出了骄傲的赞叹声,“咱姐可真了不起啊!”
一对中年夫妻领着四个家丁两个婆子两个丫头,一字摆开站在府门前迎接主人家,这是阿大之前上京来帮聂青禾安置的家仆。
聂青禾让他们不必多礼,先去归置带来的行礼和物品。
聂父聂母却不敢使唤人家,在家仆给他们行礼的时候,两人也一个劲地还礼,然后赶紧帮着搬东西,还得看着别打破了,别丢了,别怎么的。后来发现这些人办事仔细妥帖,比他们可到位多了,而且他们根本不让两人上手。
最后聂母就拉着聂父,只管跟着看别动手了,免得让人家为难。
聂家正热火朝天地归置行礼,安置新家,可此时的安国侯府却阴云笼罩,丧气得不行呢,因为安国侯给继室请封的折子又被打回来了!
他正在踹老奴撒气呢,就听见管家紧着来报:“侯爷,隔壁清河县主到了!”
安国侯怒道:“管她县主郡主的,到不到关老子甚事儿?”
管家小心翼翼提醒他,“侯爷,这位是咱家世子爷的未来夫人啊。”
安国侯:“快,更衣!”
管家忙让丫头来给侯爷更衣,然后让人备礼,打算陪侯爷过去走一趟。
谁知道安国侯哼了一声,“想什么美事儿呢?我去看她?她是未来儿媳,不得来拜见我和夫人?别是匠户出身,不懂这些礼数,去,提醒一下她!”
管家惊恐地看着他,侯爷这是疯了吗?你让世子爷夫人来给你请安,你怕不是因为请封的事儿气疯魔了?要是世子爷知道,可就不是劈了祠堂少了大堂的事儿了,怕是要拆了这安国侯府吧?
满京城谁不知道先锋将军为了这个小娘子,跑去金台城不回来,更是特意请了闫老先生去提亲,还给陛下上折子要奇珍异宝当聘礼,往前那么些年,他战功赫赫,也没管皇帝要过一根线头啊?
没辙管家只得去请示董绿眉,“夫人,陛下御赐县主,还住在咱家隔壁,这若是装作看不见……”
董绿眉正生病了,大热天她头上紧紧裹着手帕,原本保养姣好的脸苍白得没什么血色。她靠坐在太师椅上,纤细的手指捏着太阳穴,柔声道:“侯爷委屈,自然不怪他。我去劝劝。”
她身边的婆子忙劝道:“夫人,您还病着,见不得风呢。”
董绿眉柔柔弱弱地叹了口气,“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这辈子也就求侯爷和钊儿平安顺遂罢了。”
婆子赶紧让人抬软轿来,让董绿眉坐进去,再把勾出来的丝织线毯给她盖上,仔细别让风吹了。
贺瑾发完脾气又在懊恼不已,觉得自己越来越暴躁不能好好控制自己,他就郁闷自己从前明明温文尔雅,脾气温和,怎么就动辄暴躁了呢?说到底还是贺驭那混蛋闹的,他要是老老实实呆在西北一辈子别回来,自己哪里会这样?
他不顾形象地瘫在罗汉床上,脑子里却走马观花地转着,自己这辈子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虽然是个侯爷,却没有半点威严,进宫都被一些太监宫女指指点点,骑马出门都能被巡逻的兵士拦着让下马,简直就是故意踩他的脸!
若是当年,他们敢吗?
当年是什么时候?
父亲少年从军,勇猛善战,悍不畏死,虽然比不得洛老将军那种和太祖拜把子起事的老人功勋卓著,却也靠着军功被封为安国侯。
自己虽然比父亲文弱一些,可是骑马射箭在年轻一代也是非常出色的,也很得先帝和陛下夸赞,否则洛老郡王也不会把最宝贝的小女儿嫁给自己。
少年意气风发,纵马京城剑如虹,引得美人频相顾,婚后也着实过了几年甜蜜日子。
可造化弄人不是?
他有错吗?他没有错,那为什么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瞧不起他?
就因为洛灵儿的儿子比他优秀,更像祖父和外祖吗?
就因为他少年英才,所以自己这个爹就合该被人踩在脚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董绿眉,大夏天她拥着披肩脸色苍白弱不胜风的样子,他顿时一阵心疼,腾得跳起来一把将她扶住关切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古木森森的太凉。”
董绿眉摇头,轻声细语道:“表哥,我没事。”说完却用帕子掩口轻轻咳嗽两声。
贺瑾一怔,她有几年不叫自己表哥了。
他比董绿眉大了半个月,可她却比他更有担当,更有韧劲。
当年他在外祖母家见到很多表兄弟姊妹,一开始他是不喜欢这个表妹的,因为她话不多总是瞪着一双眼睛看人。
后来姨夫因为被扯进一桩皇家事件中坏了事儿,原本该灭门的罪孽,君恩浩荡却只是没收家产将姨夫流放三千里,家眷贬为庶人。姨母病死表妹就被婶娘给卖掉。
他奉了母命四处打探,终于找到她。当他救下她的那一刻,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他,说他是她命里的救星求他以后都不要抛下她。
母亲想把她悄悄送去外祖父老家,找个普通人家给她嫁了过平常日子,她却死活不肯,宁愿当个丫头留在安国侯府。
母亲不忍心便将她留下,而她也不求名分,就真的当自己是他的丫头。他怕怠慢了她,她却说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谁,免得连累他的名声,而且能给他当丫鬟已经是她的福气。
她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却从不要求什么,甚至在他说亲的年纪,为了不影响他和新婚妻子,她主动请辞。
他不舍得她出去受苦,想求母亲留下她,寻思过两年新妻子会主动给他通房丫头或者纳妾,那时候她就能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此时他父亲已英年早逝,他承袭爵成为新的安国侯,他觉得自己是侯爷是一家之主,应该可以自己做主。
可向来宅心仁厚的母亲突然固执起来,坚持将她送走,不许他再和她牵扯,他如果留下她,那母亲就自刎追随父亲去。
不得已,他只能将表妹送走,却没有按照母亲要求把她送去老家嫁人,反而将她悄悄养在通州当了外室。
而洛灵儿就和她的名字一样,表面的温柔优雅之下藏着独属于她的俏皮,她的古灵精怪吸引了他。只是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她逐渐地就不怎么看他,眼睛里只有孩子了。
自从他都是被人众星捧月的,表妹的眼睛里永远都只有他,永远不会把别人放在他头里。
他甚至怀疑洛灵儿是不是根本不想嫁给他,尤其听到洛灵儿原本应该要进宫做继后的消息,他心里就扎了一根刺。虽然她并没有进宫,她可能也不想进宫,她哥哥也不想她进宫,可她对他不热情了,她眼睛里只有她儿子了,他就觉得自己的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
而表妹却永远都在那里等着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抛弃他!
自从他当了侯爷,她就一直小鸟依人地叫他侯爷,满眼的崇拜和依赖,那是男人无法抵抗眼神和感觉。
他觉得亏欠了她,他想让她光明正大地进府,他就给她安排一个良家女的身份,这很容易。
困难的是他怎么说服洛灵儿让自己纳个妾,因为当初定亲的时候洛将军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只要妹妹能生下儿子,就不许贺瑾纳妾。
想要女人可以,只能做通房,不能有名份。
而贺瑾的母亲是答应了的,还找证婚人保证了。
他想让表妹光明正大地进门,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表妹跟了他那么些年,先后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几乎同时的她和洛灵儿都有了身孕,生产期也差不多。
他只能在家里守着洛灵儿,却不能去看表妹。
也就是那时候他疏忽了,从来没想过单纯善良的洛灵儿竟然那么歹毒,竟然派人要去杀死表妹和她的孩子,害得表妹早产留下了病根再也不能生育。也许冥冥自有天意,报应就在那里,洛灵儿害人不成自己却难产身亡。
贺瑾想起来还是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甚至都想不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本应该恨她的,可看到她拚死也要把儿子生下来的模样,他又觉得心好像裂开了,就那么不由自主地裂开了。
她和她的儿子真是阴魂不散,一定要折磨自己。
他们不会得逞的,他不会被他们给压制住,他会好好地爱绿眉,和她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他揽着她坐在罗汉床上,“手这么凉。”说着他还给董绿眉搓搓手,又道:“别叫我表哥,你现在是董绿眉,不再是我表妹。”虽然这家是他们做主,可还是要小心些。
董绿眉柔柔地笑着,轻轻地靠在他胸前,低声道:“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少年意气,神采飞扬的表哥啊,你骑马从门前过,我就能心跳很久很久。瑾郎,你知道嘛,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哪怕过去再多的岁月,我……我的心依然如当初。”
贺瑾原本还不是滋味的裂开了的心又神奇地被缝合了,他觉得董绿眉才是自己的贴心人,她知道怎么为他好,从来不贬低他。他拥住她,仿佛拥住了自己从前的荣耀。
在董绿眉春风化雨的安慰下,贺瑾让人收拾了礼物,要亲自去看看那个聂青禾,以显示自己长辈的关怀!
此时聂青禾一家正在参观县主府呢。
这可是原本的郡主府啊,郡主是王爷的女儿啊,这宅子想想得多大?
进了大门,里面有一片小广场一样的空地,这是前院,然后有两道二门,因为郡主府有东西两路大院子。
东院是正院,一通到底有五道门,这代表宅子有五进。西院是侧院,一共有四进,但是后面连着东院的后面有一片花园,亭台楼阁、假山荷池,一应俱全。
他们没有逛正院,只把要住的西院逛了一下,聂父聂母几个就走得累了。
聂母双手合什念菩萨,她对聂青禾道:“闺女,咱住得了这么大的院子吗?”她心里忐忑得很,有一种被骗进黑窝的感觉,否则那不就是天上掉大饼了吗?怎么的皇帝就赐封自己闺女当县主了?
刚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聂母慌得三天晚上没合眼,差点就要猝死了!
聂父劝她老天给啥就接着,不用怕,皇帝英明神武,那是神仙的存在,难道会犯糊涂?不存在的。
实在是闺女这生意做太大,让他们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至今走路都腿脚发软,身体都飘飘的,感觉能飞起来,真做梦一样!
聂青禾笑了笑,“一人一座院子呗。”
聂母:“我的菩萨哎,那我得在自己家院子里迷了路,说出去谁信啊?”
聂小力忽闪着那双大眼睛,疑惑道:“姐,那咱家都有大院子了,我还有机会表现吗?”
聂红花不客气地拍了他一巴掌,“你想啥呢?这是姐的院子,不是咱家的,咱家还得指着你挣呢。”
聂小力挠挠头,“那我再怎么挣,也挣不了这么大吧?我听学兄说宰相住的院子也没这么大呢。”自从聂青禾被赐封县主以后,整个金台城都沸腾,聂小力的学兄们就更不用说了,真是什么都给他讲。
聂母赶紧道:“挣不了大的,小点就行啊,这么大我还慌呢,这要是进来个贼,咱也不知道。谁要是进来顺手摸走什么,咱也不知道。还有咱这么大的院子,这整天扫地得费好大功夫,一把笤帚估摸着用不了两天。哎,这大也不行。”
聂父:“我看后院那里有个荷池子,打水倒是方便了。”
聂母又对聂青禾道:“闺女,那些个人,他们帮咱搬完东西就让人家回吧,这么多人天天搁这里吃饭,咱也不行啊。我和你爹也不出门,以后就在家里看门,每天扫扫地。”
这么大的院子,他俩估计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扫完一次吧?
哎,院子太大,愁人。
聂小力突然想上茅厕,又找不到茅厕在哪里,就想跟在家里似的,找不到茅厕就找个旮旯解决。
聂母:“唉吆喂小祖宗,这可是皇帝赏赐的宅子,哪里能随便撒尿呢,这地面都浮着圣光呢,赶紧的,咱去找个马桶。”
记住了,以后这路上角落里都得放几个马桶,免得逛园子或者扫地累了找不到茅厕。
大家上了厕所出来,聂父这半天终于说话了,他道:“咱……真分开住啊?”
聂青禾便道:“那咱们就住西边这个最大的院子,您和我娘还是住东间,我们住西间。”
东边正院是五开间带耳房这边是三开间带耳房。
可这开间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房子能比的,又高又深又宽,大得不像话,一间顶以前三间了。
久贫乍富,大家住一屋习惯了,冷不丁分开谁都受不了,她觉得暂时还是延续以前习惯吧,等弟弟妹妹们大了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