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充媛既然有心要讨好官家,应该还不至于那么蠢笨。
圣上这一阵子总往佛堂中去,吓得他都有些害怕陛下是不是受了那些妖僧的蛊惑看破红尘,管她是云娘子还是雨娘子,只要能博圣上一笑,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
云滢这几日是真的被禁足在小室里面了,林芳烟这几日没得空闲管她,反而是二姐云佩偶尔能过来看看她。
与云滢相比,云佩在林芳烟身边的时间甚短,甚至在与清宁殿的供奉官结成对食以后,来往就变得稀少了。
一方面是因为云佩被调去尚药局做了女官,与教坊司没了多少干系,平常也不能过来,而另一方面林芳烟则是有些生她的气,原本她是在宫外给云佩寻了一户好人家的,奈何这姑娘不愿意出宫嫁人,只想留在宫中和内侍做对食,把她气了个仰倒。
“阿滢,你真的要去做充媛娘子的养女吗?”
云佩之前还央着自己的对食替妹妹去打探一番国舅的脾气秉性,省得云滢到了国公府里伺候不周要失宠,没想到数日的工夫,云滢反而要留在宫中,被太后指去做充媛的养女。
云滢十五,杨充媛只比她长了三岁,这种名义上的母女,实在是叫人尴尬。
在云佩看来,阿滢其实不该生得这样漂亮,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她比妹妹大了四岁,人经历得也更多些,宫中那些内侍虽然身体缺失了一部分,可是心里头大部分还都拿自己当男人看待,就是入内内侍省的那些人,见了有颜色些的宫女比亲姐妹还亲热,偶尔抓一把摸一把的都算好的,那些既有色心又有色胆的人有时候还会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在教坊司里有教习姑姑护着她还好些,可是一旦显露在别人面前事情就会接踵而至,而这些事情,就算是林教习也束手无策。
没有人敢觊觎官家的娘子,可是如今官家对后宫淡淡,云滢又不是正式的嫔妃,留在杨充媛身边做一个养女,没个孩子傍身,就算是有了也不能自己养着,将来的日子反而更艰难一些。
“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传了口信过来,大约就是真的了。”
云滢和她对桌而坐,以手支额道:“说来也很奇怪,这数日之间,我就已经被转过好几次手。”
就像是被人牙子插上草标买卖的女子一样,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更换了夫主。
官家在宫宴上能单独同她说几句话,而后又在皇后面前驳回了把她赐给国舅爷的提议——虽说这大概率不是因为她一个小小的舞姬不情愿出宫,而是因为国舅在外朝被人弹劾,可是云滢对圣上仍然是心存感激的。
天子的一句话就足以叫她出了泥沼,或许圣上对她也只是一时的怜悯,可是因为他的一时眷顾,反而叫老娘娘注意到了她。
太后不知道是因为体恤下人,还是因为要顾一顾皇后的脸面,派侍女过来传话的时候嘱咐她将病养好了再过去,嫔妃认女儿也算是一桩有趣的喜事,正好趁着年下,让杨充媛所住的庆和殿热闹热闹。
云滢垂眸看向自己洁白细腻的双手,与官家正经的嫔妃不同,在这些贵人的眼中,妃嫔养女的教养、德行并不是最要紧的,唯一的罪过就是不得官家的喜欢。
张太后想将她送到御前去大可直接封一个红霞帔的位份,或者留在清宁殿做侍女,官家常去清宁殿请安,比她做杨充媛的养女见面机会要更多一些。
她不过是太后拿来引着皇帝开开胃的小菜罢了,皇帝踏足后宫的次数多一些,这些嫔妃才有希望生出一个皇子,她得了宠幸之后是能被官家封位还是仍旧留在杨充媛身边,这种小事想来太后也没什么心思去管。
“姐姐,年下不应该是尚药局最忙的时候吗,你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她这两日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送饭的姑娘,她都躺瘦下去了,也不会有人来和她说话,云佩能来看她,她也不想说这些烦心事:“是教习叫你来的么?”
“不是,是我听教习说你这两天又闯祸了。”云佩看着妹妹这样静静地坐在榻上,突然想起来她往日的调皮,“我还当阿滢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谁知道私底下还是这么不叫人省心。”
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总能受到长辈更多的包容,云滢讨人喜欢之处很多,但任性起来也很叫人头疼的,可是在教坊司里姑姑怜惜她幼年丧失双亲,把她养得更娇气了一些。
她听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也免不了为妹妹担心:“你同她们置气做什么,就为着你被姑姑换下来了?”
云佩对跳舞的热情远没有云滢那么大,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彼时林教习也不知道太后会打云滢的主意,可也不妨碍她的偏心,暂且叫阿滢歇几天,正好不必在冬日身着轻纱起舞,省得染上风寒,再把自己的命丢了。
“谁叫她们先编排我来着?”云滢倏然从坐榻上站起,气得在地上踱来踱去:“说我痴心妄想,想要做官家的娘子,我瞧她们才是痴心妄想呢!”
茗雪说羌姬哭哭啼啼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将那件衣服的领口改得低了一些,为了显得更纤瘦一些,稍稍放宽了裙摆和广袖。
她说月宫里的仙子跳舞合该有一种清冷飘逸的美感,教云滢来看,月宫高处不胜寒,怎么就没冻死她呢?
“然后呢,我们阿滢到底想不想?”云佩莞尔一笑,“你不是当着姑姑的面承认,你是将心思全放在了官家身上么?”
她偶尔能从对食处知道一些坤宁殿宫人的笑话,圣上一个月中总还是有两次会歇在皇后宫中的,这些宫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即便见到官家待皇后疏离客气的态度,然而天子的气度与相貌还是教这些女子芳心暗许,盼着能得官家偶然一幸,自此飞上枝头。
官家对阿滢的这些举动虽然只是随手而为,但云佩却晓得这样微不足道的关怀对于一个生长深宫的孤女而言,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
她的对食在坤宁殿也只是一个供奉官,他不像官家一般风神俊朗,更不能送给她如今云滢梳妆匣子里的那些首饰,可仅仅是那无人处的轻言软语,就叫云佩动了心。
可是官家有着许多嫔妃,又已经年近三十,瞧中了阿滢也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年轻活泼的美貌女子,而自己的情郎比那些只知道占人便宜的内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又是在内学堂里读过书的,万一将来运气好些,做到都知也未尝不可。
人生气的时候固然什么都能说出来,阿滢在挑拣郎君的方面一向眼过于顶,姑姑更不会让那些倾慕她容貌的内侍有机可乘,可能被许给国舅做妾,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阿滢却死活不肯去。
阿滢身处深宫,对一个臣子素日的德行自然是一无所知,却在荣华与得罪皇后之间选了后者。
这宫中有什么能值得她这样留恋?
云滢对上姐姐眼中的探究,稍微怔了片刻,她才低下头瞧鞋尖踩着的那一块地砖。
似乎在旁人看来,她留在宫中定然是为了官家,就连教习都怕她陷了进去,将女儿家的柔情都倾给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要是之前,她当然可以笑话云佩杞人忧天,连脱口而出的话都能当真,可太后叫她做杨充媛的养女,就是存了叫她侍奉官家的意思,老娘娘发了话,她是不是这样想的,都只能这么想了。
第6章 因为官家喜欢,所以才想学……
冬至宴刚过,云滢就搬到了杨充媛所在的庆和殿。
杨充媛从前也算是在官家面前得脸的,入宫就得高位,住的宫殿距离福宁殿并不算太远,只是家里瞧她入宫三年也没个子嗣傍身,不免动了叫她收养女儿的心思。
这几个月圣上的心情不佳,彤史上零星记的那几笔嫔妃侍寝次数还没有不上册的皇后多,杨充媛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好歹还有太后和太妃的疼爱,日子并不怎么难捱,知道太后送云滢来的意思,便只安排她在茶水房做些轻省活计,不像旁的娘子会树下马威。
茶水房里能听到许多后宫的趣事,比如冬至宴上太后特意点了的霓裳羽衣舞,官家连瞧都没有瞧,便提前离席回了福宁殿去,又比如坤宁殿里的四名养女,如今只剩下了两位,之前的姑娘已经被送出宫去。
云滢刚到这里时庆和殿的侍女说这些还有些避着人,后来渐渐混得熟了,这些事情就也愿意同她说了。
官家上一次来庆和殿坐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杨娘子起初还想叫她往福宁殿送些汤汤水水,或是往太后宫中多走一走,说不准能碰见圣上,可后来被太妃训斥了一顿,就打消了这些心思,反而开始吩咐她每日抄写佛经。
云滢不知道后宫中的娘子是怎么调.教自己养女的,但任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要替太妃抄写佛经。
不像是给官家预备的嫔妃,反而是真像养女儿那般养她。
以她的眼界,也想不到太多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官家最近对这些东西颇有兴趣,所以杨充媛也有意投天子所好。
“阿滢姐姐,娘子唤你过去。”
红菱掀了掩门的厚帘进来,她是杨充媛身边能头上簪满象生花的大宫女,眼下到了年关,身上穿的也喜气,远远瞧着有些像是年画里的人,她叮嘱云滢道,“太妃今日往庆和殿来了,你小心伺候着些。”
云滢应了一声是,她随着充媛去拜见过杨太妃一次,这位太妃出身高贵,但是一直侍奉太后十分恭谨,因此先帝去世以后,杨太妃的待遇显然是要比其他后妃好上许多的。
只是卑不动尊,平日都是杨充媛去拜望太妃,还很少有反过来的时候。
她进到内殿的时候杨太妃正坐在明窗旁翻看佛经,见云滢进来不免皱了皱眉,慈爱地嗔怪了杨充媛一句:“好歹阿滢也是养在你膝下的姑娘,字这样丑,你就不怕丢人么?”
云滢垂手立在杨充媛身边,她趁机偷瞄了一眼太妃翻看的经书,瞬间涨红了脸。
尽管她已经尽力写得工整了,可说实话,这样的字实在是上不得台盘。
宫人中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她小时候有父亲教导,字认得倒是牢靠,可书法一道哪里比得上宫中的闺秀?
太妃瞧了一眼云滢,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多爱打扮,但或许是因为茶水间的热气会将贴面的鱼胶化掉,这孩子并不像其他娘子一样画上珍珠花钿妆,仅仅是淡扫蛾眉、薄匀胭脂而已。
“你去延晖阁选几本字帖临摹,拿回来叫你们娘娘看。”杨太妃合上了佛经,深深地看了云滢一眼:“入夜了再将这些抄好了的佛经寻一处清净的佛堂里供着。”
云滢应了一声是,将自己抄写的那些经文都放入匣子里拿了下去。
佛经抄写之后不能焚烧毁坏,多数都是拿到佛堂里供着的,像是清宁殿的佛堂里,就供着不少皇后与嫔妃亲手抄写的经文,像她们这种宫人就是寻一处普通的佛堂安放就好。
别人写佛经供到佛堂里是积德行善,云滢想着菩萨瞧见自己这手字,可能反而要生她的气。
宫规森严,如果没有差事在身,一般的宫人是不允许迈出宫门一步的,她能借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出去看一看,当然是一桩美差。
延晖阁是今上为先帝专门建立收藏御札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与字帖都是先帝最喜爱的,往日也常常会有太妃派人过来借阅几本,云滢奉太妃的命过来要临字当然可以,但只能在这延晖阁里,决不能将东西带出去。
这个地方没有炭火,可是守门的内侍也还算心善,见云滢研墨的手微微发红,只当是她犯了错事被娘娘罚来的。特地到内监们休息的小厢房取了一个盛满热水的汤婆子给她勉强取暖。
先帝与今上都酷爱颜体,云滢虽能看出来这书法好看,笔意流畅,可练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她临了三张之后就有些熬不住了,不知道是午后的暖阳迷人眼,还是眼前的字越瞧越叫人瞌睡,最后不知怎么的,她竟迷迷糊糊搂着那个汤婆子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朦胧之间,她仍是小心避开了字帖,只贴在桌案的右边,这地方寒冷,顶多过上一刻钟也就该把她冻得清醒了。
……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热醒的。
云滢伏在案桌上久了,睁眼的时候尚且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她记得内侍同她说过,为了防止走水,这里从来不燃炭火的,否则她也不敢在这里小憩。
可是她确确实实地看见了一盆银丝碳,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云滢瞧见这东西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将这些字帖收起来,然后把这盆炭火处理掉,不能叫看守延晖阁的内侍与侍卫知道她居然在殿内烤火。
可是当她猛地直起身时,身上那件厚重的披风却叫她起身的动作一顿。
她来的时候并没有系披风,她的披风上,更不可能出现日月藻饰的纹样。
宫里面的规矩固然森严,可是有一个人原本就不必顾忌这些的。
鼻尖是淡淡的檀香,想来那个人是刚从一处佛堂回来的。
云滢连忙站起身,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这一切就像是人被冻死前所经历的幻境一般不切实际,她用力闭上了眼睛,而后又迫不及待地睁开。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这些东西都没有消失。
银丝碳就在她的身边偶尔爆出一声脆响,玄色披风搭在她的臂弯上很是有些份量。
大概是她起身的动静被外面守着的人注意到了,云滢刚要弯腰去拾桌上的字帖,将它们归置到原本的地方,清脆的叩门声响起,吓得她心中一颤,险些连字帖都弄掉了。
叩门的声音很克制,轻轻三下后就再也没有响起,但云滢拿起字帖时才注意到,屋内固然多了很多东西,可是也少了些什么。
——比如,她临摹的那些字和佛经。
但云滢现在也顾不上这些,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了外面的人,这间屋子里不可能有女子梳妆用的铜镜供她整顿仪容,便将衣服整理平整,旋即上前开门。
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年轻内侍正候在门外,他见云滢醒来只是施了一礼,却像是不敢惊动人一般向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到延晖阁的主殿。
延晖阁主殿存放着许多先帝的亲笔诏书和朱批御札,不是寻常宫人可以进去的,云滢见到门口守着的两位内侍穿的是软绸的紫衣,约莫是副都知的品阶,心愈发地沉了下去。她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慌乱,向两位内官福身行了一礼才进去。
因为有了贵人的踏足,这片藏书之地无形之中多了几分压迫感,即便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子如今只是着了一身常服,负手立在窗旁的书案前,还是让云滢生出些怯意。
门口的两位副都知没有接过她手上这不合规制的披风,她行大礼的时候又不能叫官家的披风着地,模样不免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