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从书案前转过身来,大约也被她这副别扭的样子弄得莞尔,叫她站了起来,“不觉得冷么?”
人在入睡的时候似乎比平常更怕冷些,但云滢现在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也不知道冷与不冷了。
“这是官家御用之物,奴不敢披在身上。”
云滢低下头去,心中满是忐忑,官家比那日在皇后殿中时更随和,可自己反而更怕他了。
或许是因为那日官家的怒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今日她却是实打实地在陛下面前丢了脸。
不止是习字的时候偷懒,还因为那个装着佛经的匣子如今正摆在官家的桌案上。
她的字连太妃都瞧不下去,更不要说陛下了。
圣上轻声一笑,不置可否:“是充媛吩咐你来习字的?”
“回圣上的话,是太妃。”
云滢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圣上对这种事情也不甚在意,后宫中的嫔妃要栽培养女各有各的法子,太妃与杨充媛想要教自己的养女琴棋书画都不是皇帝所会插手的范畴。
只不过当皇帝看到云滢抄写的佛经时,还是忍不住有些讶然。
“你这样的年纪,也会醉心佛道吗?”
圣上执起一本她所抄写的《地藏经》,他也知道后宫女子能识文断字已经难得,对书法的事情并不感觉意外,只是近来后宫并无祈福与贵人丧葬,她抄了这么多本《地藏经》也是稀奇。
彼时他无意间走入了侧殿,云滢正伏在案几上犹自睡得香甜,梦中的人比寻常更怕冷,她混沌中感知到一处热源正要离开,抓着他的披风下摆不肯松手,迷迷糊糊唤了两句阿娘。
皇帝瞧她睡得无知无觉,忽然也有些不忍打扰,只顺着人的心意将披风解了下来,俯身披到了她的身上,但是这样的场景却把那几个近前服侍官家的都知与供奉官都唬了一跳,天子俯身之际,几乎是一齐跪在了地上。
云滢猜测太妃与充媛此举不过是为了投官家所好,就像前一阵子官家常去听禅,几乎所有嫔妃都在案头摆了一本佛经一样,可她现在也只是囫囵吞枣,完全不理解其中含义,圣上又不会像考校背诵那样说了上句要她接下句,一旦追问起其中深奥的佛理,那她是半点也答不上来。
“从前不喜欢,”云滢是照实答的,因此也没有一点心虚:“因为官家喜欢,所以才想学着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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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话有些歧义,但她自己现在手心都紧张得出了汗,因此完全意识不到她这么说有什么不妥。
圣上被这姑娘直白老实的话语弄得一怔,心底的那一点疑问也就尽数消散了,杨太妃大抵是知道自己近来常读《地藏经》,才叫她也跟着学的。
原是他想得太多,以为她也是为了自己母亲抄写的。
但即使与那原本的设想并不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落。
教坊司里她与那个舞姬争执的话到底还是传了出去,连天子也有所耳闻。
他那日在坤宁殿中见到她时,这个女子因为不想出宫哭得极为可怜,可是一转身却同人为了攀附高枝的谣言起了争执。
嫔妃之德讲究含蓄内敛,她们照着规矩选进来,每隔五日、十日能见上皇帝一次都算不错的了,几乎没有哪个嫔妃会这样大胆,说她是将心思全部放在自己身上的,更不要说宫人了。
“奴婢御前失仪,”云滢跪在地上,“还请圣上责罚。”
上首的皇帝良久不言,这叫她害怕得很,即便她生得很美,可在圣上眼中恐怕也算不了什么。
“起来罢。”
这原本也不是她的错,今日他是从凝和殿回来的,延晖阁与凝和殿相距不远,他独自祭拜过陈太妃后突然想起了这座为先帝而建的地方,才会生出念头进来瞧一瞧。
今日是先帝陈婕妤的生辰,宫里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云滢重新站起身,圣上已经站在了案几的前面,她与圣上挨得不近,可依旧能感受到天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主殿内没有拢炭,圣上又将外披给了她,云滢手里攥着这身衣物想要奉还给江都知,但是陛下身边的这位总管却仿佛没有瞧见似的,反而轻着步子走到了圣上的身边执起墨条,准备为圣上研墨。
云滢正犹豫自己要不要知情识趣一些先行告退,忽然听到指节叩击桌案的“笃笃”声,江宜则已经放下了墨条垂手立在一侧。
“过来研墨。”
第7章 即便是后宫中的娘子也很少……
殿内只有江都知和她两个人伴驾,圣上这话自然是说给她的。
江宜则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有云氏这样的美人红袖添香,官家哪里用得着自己来伺候?
他主动接过了云滢手中的外披,正犹豫要不要尽可能简洁地交代云滢一些陛下日常用墨的习惯,云滢却已经行礼称是,前踏一步。
云滢识文断字,自然不会连最基本的研磨都不会,江宜则知道云滢这个时候是有几分能入陛下眼的,哪怕这姑娘伺候得不如内侍们精细,官家或许也不会生气。
她只是字写的不够好,可是这种事情做起来还不至于怯场。
桌上有香炉和盛放了各色香末的香盒,云滢嗅到过披风上的檀香气息,因此用勺舀了一点檀香末放到了香炉中,
云滢告了一声罪,取了半盏清水缓缓注入砚中,执起刚刚江都知拿过的墨条在这方端砚上轻轻研磨,磨墨的水宁少毋多,研磨更需轻重有节,否则墨会粗而不匀,即便是运笔人书法不差,也会显得轻浮粗劣。
皇帝耐心地坐在椅上等着她,她立在自己的右手侧研墨,案几的左上角正盛放着她那份写得有些拿不出手的佛经。
本朝女子着装多以裁剪合身的窄袖长裙,她出门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仍旧掩不住原本曼妙的曲线,云滢的腕力不差,左手运墨也能稳稳当当。
这一方墨在她的手中十分驯服,随着那皓腕的运劲在砚上画圈旋转,墨汁轻漾,露出了砚底的流金。
她是那样的从容自若,像是做熟了这些事一样,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完全瞧不出来她的字怎么会成这副模样。
云滢研墨的时候是半侧着身子,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惶急,此处又没有什么军.国大事的折子来教圣上分心,那么圣上的注意不是落在她的身上,就是落在她抄写的佛经上面。
而这两种都叫她忐忑不安。
所幸这受刑的时间并不算长,在加了三次清水后云滢觉得研磨得差不多了,就将墨条暂且搁置,自己学着江都知那样,垂手立在圣上身侧,眼观鼻,鼻观口。
圣上瞧着她,倏然一笑:“林教习在教坊司中也常写字吗?”
她伺候得好,自己写字却不大行,想来也是因为林教习的缘故。
云滢摇了摇头,“教习平日不常写字,只是家父在日常常读书,奴与姐姐们也会去侍奉父亲。”
她丧父的时候人已经不算太小了,父亲虽然不会像教导男子那般教这几个女孩子写字,可是她们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还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圣上默然片刻,“云斯伯是永宁二十二年的二甲进士,官拜杭州通判,怎么还会要你们几个女儿去伺候笔墨?”
通判仅次于太守的文官,苏杭又是富庶地带,一个通判的府中不蓄养歌舞伎已经是很罕见了,难道连个侍奉洒扫的婢女奴仆都养不起吗?
云滢惊讶于圣上居然会记得父亲的姓名,毕竟父亲在圣上这一朝任职不过七年,州县的地方官多如牛毛,皇帝要是一个个都记住也有些困难,“官家好记性,奴婢父亲在日家中确实有几位婢仆,不过奴有时瞧着父亲的侍从磨墨,觉得十分有趣,就央求父亲准许我去书房里面玩一玩。”
不过这样的时光在她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她被阿娘送进了宫,每日想着的都是如何成为这些女子中的翘楚,很少再有接触书法的时候了。
这种民间的天伦之乐在天家是极少见的,公主们自己就有许多伺候的人,而天子也更习惯由内侍或者嫔妃伺候,不会叫自己的女儿来做这种事情。
圣上看着眼前低头垂立的女孩子,要是她的父亲还在,想来她也会是一个体面的官家小姐,这个时候正在汴京或是江南哪处的院落里看着下人堆雪人,想着晚上该用些什么菜色,将来要选一个什么郎君。
“云通判去世之后,家中便没有别的什么人了么?”
皇帝想起来她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曾经拽着自己的披风,甜甜地叫他阿娘,虽然这不合规矩极了,但却叫人莫名对她升起一丝怜意。
“承蒙圣上垂问,奴婢家中如今就只剩下姊妹三人了。”云滢想起娘亲,眼中微微生出酸意:“家母今年三月的时候已经追随家父而去了。”
长姐做了郡王侧妃之后伯父伯母就为母亲赁了一间好些的屋子,只是母亲或许是觉得长姐将来也能照顾两个妹妹,她安心下来之后身体反倒是愈发弱下去了,今年春夏交替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阿娘要是知道她的阿滢将来有一天会被冻死在柴房里,不知道要有多伤心的。
云滢仍记得这是在御前,尽量将头低垂下去,不让圣上瞧见自己的不得体。
无论是在教坊司还是在庆和殿,宫人们都知道官家是最不喜欢女子哭哭啼啼的,之前的那位娘娘在世时常常与嫔妃争风吃醋,除了要将几个妃嫔送到佛寺里去,还闹出了一些不堪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那些美人不知道官家的忌讳,在圣上面前哭哭啼啼地告状,落井下石地罗织皇后的罪名,最后皇后娘娘因为失德被废,而那几个美人同样得了太后与官家的处置,一些被放逐出宫,剩余的被送到佛寺出家。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殿内幽静,即使她再怎么控制,呼吸起伏之间也会有些异样。
圣上站起身,随意地在砚中蘸饱了浓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不叫退下,云滢也只能继续站在一侧,她本来是想着眼观鼻,鼻观口地做一个木头人,可是官家有时候问话,她也不能不答。
“你也抄过许多本经文了,”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不出他所料,她是写过很多遍的,立刻就认出来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的开头三句,短短十数字,直白易懂,她下意识迎上皇帝的目光,反而有些疑惑。
她的目光澄澈,似有流波转动,潋滟生光,那因为一时感慨生出来的泪意原本止步于女郎的眼眸,如今却因为动作之间的幅度而化作玉色般透明的水珠,自女子柔和的面庞蜿蜒而下。
皇帝见过许多女子啼哭,有那等美人专门哭给旁人看的,那种似断非断的呜咽叫人烦躁,但是眼前这个姑娘却并不叫人厌烦,反而叫人感慨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仿佛只要没有人管她,那眼泪就会像是山间泉眼滴落的清泉一样无声地流下去。
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坤宁殿,她得了自己一句话时眸子里绽放的惊人光彩,彼时她眉眼间的风情虽美,却转瞬就低下头去,教人再也寻觅不见,然而如今她却安静地立在一边,凭人采撷。
云滢忐忑不安,她甚至不敢抬手去擦自己面上的泪痕,正当她心如鼓擂的时候,下颚竟被人轻轻抬起,她与天子四目相对,已是避无可避。
男子的指尖微凉,他并没有太过逼迫,只是云滢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抬起的方向仰起下颚,任凭圣上打量。
她生得无一处不美,就连眼泪落下,也只是为容色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的情态,即便是没有用胭脂轻点在眼角作桃花妆,也自带了一份动人颜色。
即便是郎心似铁,也要为这一双眼眸里的风情引诱,被那透明玉色的眼泪柔化了心肠。
这固然能够激起男子的喜欢,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见过更美的风情。
这个姑娘跳掌中舞的时候,是鲜活明艳的,她位在全场的中央,极其大胆地在众人面前踩着鼓盘舞蹈,仿佛天赐给她无与伦比的窈窕美丽,就是为了叫她那么肆意张扬的。
即便是后宫嫔妃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直视圣容,云滢稍有些冒犯地迎上天子的目光,圣上的眼神湛湛,像是冬日午后的暖阳,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以至于叫她怔在那里,有些挪不开眼。
直到男子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泪痕,云滢才回过了神。
圣上保养得固然好,可是常年累月地批阅奏折,指腹亦生出薄茧,她的肌肤柔软,被圣上以手指相触时不免生出些酥麻的痒意。
官家松开了她的下颚,可云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阵酥麻仍然停留在面上。
“回官家的话,奴婢不知。”
云滢连忙将视线别过,她没有意识到圣上问这句话的用意,只是懊恼自己明明也是学过规矩的,怎么犯了一次错不够,还敢直视圣上第二次?
这句话当然没什么要紧的,无非是讲佛为轻慢三宝的母亲说法,可是官家的心思不是她能知道的,圣上的喜好与她截然不同,他身在九重之上,她须得时时留心琢磨着陛下的心思,惹了官家不高兴是死罪,但她也不敢在延晖阁这样的地方勾引皇帝。
杨充媛现下待她还好,可没禀报过她,自己就先一步承宠,难保她不会记上自己一笔。
“不知道没什么要紧的,”圣上的语气里似乎有些笑意,风轻云淡地将刚才那一页翻过了,“你瞧着朕怎样写就是了。”
云滢没想到官家会是这个意思,圣上并没有执起她的手轻薄相戏,而是让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如何运笔,这举动或许称得上是君子,可反而让她面上的热意更甚了。
圣上前面虽然有六位皇兄,可那些孩子要么早夭,要么不够聪慧,都不曾得过先帝的喜爱,唯有圣上是在福宁殿长大的,这些先帝收藏的字帖他早就看过无数遍,要写几个字叫她观摩无疑是极容易的事情。
云滢看了一会子,圣上才叫她自己上手一试,她拿了一只新的毫笔,照着圣上的字写满了一页纸呈上去,似乎才叫官家有些满意。
圣上写的字不仅限于佛经,间或有些字帖上的诗词名句,或许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师父在身侧督促着自己 ,云滢头一回觉得凑够这一页纸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比她顶着困意写满三篇还要难以完成。
“你倒是很有悟性,”圣上淡淡地夸赞了一句,终于吩咐内侍进来收拾残局,“来日再练一练,总会有进益的。”
云滢的眼睛立刻显露出无尽的惊喜,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