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玉,你叫兰秋和蕊月过来给我梳头更衣,既然老娘娘那里不叫我去,官家总不会不见我。”
云滢是知道圣上有多纵容她的,“叫膳房准备两荤两素,然后再煨一炉香菇鸡肉梗米粥,稍后挪开些地方,我亲自下厨做些糕点,不怕他不吃。”
皇帝就算是没有用膳的心思,但是她的一番心意总是不会浪费的,总会给面子吃上两口。
岫玉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瞧见娘子面上不满也就住嘴了。
毕竟这是关心圣上,又不是要搅和到皇后谋反的事情里去,集英殿虽然是前朝,但圣上这般钟爱,娘子也不是去不得的。
而云滢怀孕的症状最近也在减轻,胃口好起来,闻见油烟味也不会想吐,反而得担心她是不是闻着香,想要偷吃两口。
如今宫中突遭大变,人人自危,一般的人不敢随意出来,因此贵妃衣着俭朴,叫人排了仪仗到集英殿的途中,并没有见到几个嫔妃或者宫人,反而有不少执锐披坚的御林军。
陈副都知本来是在殿门口守着的,殿内官家正同臣子们议政,有内侍遥遥见贵妃车驾到来,颇感吃惊,连忙到宫道那里去迎。
“娘娘怎么到集英殿来了?”
陈副都知跑过来还有些气喘,虽然说官家吩咐不许惊动贵妃,但要是有贵妃在,说实话他们的日子也不会有那么艰难,他向里面努努嘴:“官家还在同人议政,娘娘不如随奴婢一起到后面,等着官家议完事再和您说话。”
大臣们都还在,贵妃当着外男的面进去还是很不妥当的。
“那便劳烦副都知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在外面候着,官家要是见我,我才肯进偏殿去等着,”云滢不讲理时也是叫人头疼要紧的,“他若不见我,我就在外面一直站着,叫官家心疼才好。”
陈副都知原本是指望贵妃来宽解安慰官家的,没想到云滢这样不讲理,但是谁叫贵妃如今是圣上的心尖子,她这么说,自己也得照办。
圣上正在听臣子们争执,他面色并不如以往平静,瞧着臣子们为了皇后的事情跪地劝谏,颇有些不耐烦。
如果今日只是皇后私藏民女的事情被外朝知道了,倒还不至于会是现在这种情状,大概会有许多臣子直斥皇后失德,理应自罚。
可换作是废后,那就大不相同了。
皇后是小君,无事不能轻动,仅仅因为夺一个民女和与刺客有关就要被废,连太后都同意了,这实在是叫人不敢置信。
张相看过了太后的手诏,立在一侧沉默不语,至多是说两句请圣上与太后三思的话,但是与秦氏有关的臣子却不大肯信,还是要劝一劝的。
而其余的臣子虽然不清楚天家夜里发生何等巨变,但是根据臣子之道,也要劝一劝的。
“官家,臣子事君,如子之侍奉父母,父要废母,即便母犯七出之罪,依旧苦苦哀求,如今您要废中宫,臣等怎么能狠心如此,不劝一劝?”
“都退下去罢,”圣上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人,他是秦氏的族亲,皇帝倒不大理会,而是直直地望向秦家四郎:“秦卿,你稍后留下来,你是甘露三年中的榜眼,想来由你来执笔废后诏书,最是合适。”
皇帝这样说,颇有几分杀人诛心的意思,秦四郎正想跪下称不敢,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太后对这个儿媳虽然说不上宠爱,但是到底也不算坏,皇后与秦家都没做过的事情,怎么会叫太后也会同意废后?
陈副都知见内殿一时沉寂,忙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皇帝听了陈副都知的话,严肃的面色略缓和了一些,圣上轻咳了一声,“暂且都散了,秦卿留在文图阁,朕少顷召你过来。”
江宜则见陈副都知这样鬼鬼祟祟,又在旁边隐约听了一些,知道这必然是和贵妃有关系,心里叹了一声。
每当他们以为圣上为贵妃做得已经足够出格的时候,贵妃总能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来打破他们的认知。
陈副都知比那些大臣们先一步出来传话,云滢自然也就称心如意地带着人到了偏殿先躲起来,等到大臣们都退出去了,才从屏风后面偷笑了一声,慢慢吞吞地移了出来,“原来七郎还是肯见我的。”
圣上虽不如以往会对云滢露出浅笑,但还是无奈地坐回了御座,“你拿自己和孩子威胁朕,朕怎么敢叫娘娘在外面等着晒正午的太阳?”
“我哪有威胁陛下 ?”云滢凑过去亲了圣上一下,见他有些要躲的意思,不免有些生气,坐到了他的怀里,捏着人的下巴又在旁边一连“啾”了好几口,“七郎干嘛躲我,人都走了的呀。”
圣上现下心绪不佳,并没有与她亲近的心思,但还是勉强维持着平静,“阿滢到前朝来寻朕是有什么事情?”
“我听人说官家昨夜没有用膳,今晨也没用,怕七郎饿坏了,就自己做了一些吃的端过来,”云滢环住他的颈项:“七郎,老娘娘好些了吗,你就算是忧心生气,咱们也得先用膳才行。”
圣上面上却带了些不悦:“明光堂的奴婢怎么连这么一点事也做不好,是谁同意你下厨,还送到集英殿的?”
他心里略不满,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一些,云滢从没被他这样说过,她本来是一片好心,忽然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眼中蓄满了晶莹泪珠。
皇帝本来这份怒意也不是对着云滢的,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又怯又怕,话一出口其实就后悔了,他小心护住了云滢稍显怀的腰腹,轻声安抚道:“朕不是生你的气,是朕自己心情不好,才会唐突了你。”
“你身子重,不好多思虑,现在外面不适合你出来,等事情过去了,朕回明光堂好好陪你,”圣上方才的恼怒都已经散去了,眼中满是柔情,他执住云滢的下颚,正想安抚地亲一亲她润泽嫣红的唇瓣,但却被云滢推开了。
“除却圣上,明光堂里还有谁能管得住我,我听说七郎生气得不用膳,比我自己不用膳还要着急,担心内侍怕你,不敢劝你用膳。”云滢从他身上起来,作势要回明光堂去:“以后我再也不来集英殿扰陛下的清净了,您自己和枕头在外面睡罢。”
这话里的赌气圣上如何听不出来,他看向身边的内侍,早有人起开云滢带来的食盒到榻上的桌案,替圣上和贵妃摆好。
圣上很少拒绝过云滢,她亲手做的东西当然也要给面子吃一些的,他起身扶着她往用膳的地方去,温声道:“那怎么能行,万一娘娘生朕的气,回去把东西都倒了岂不可惜?”
云滢冷哼了一声:“可惜的是东西?”
“一饮一食,来自民力,如何不可惜?”圣上看向她,面色柔和:“当然最可惜的还是阿滢的心意。”
“这还差不多,”云滢含嗔瞥了他一眼,坐到他对面侍膳:“这些是膳房做的,另一盘糕点才是我弄的,七郎今日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好好用些,别生旁人的气了,我就高兴。”
皇帝现下说是不生气大约不可能,但是云滢这样体贴他,圣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无奈地看她拿了公筷往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夹东西:“你呀……”
云滢侍膳又不瞧他的脸色,不是宴宾客那种排大宴,拢共就这么几道菜,都是圣上与她爱吃的,随便夹过去一些,他用了就好,闻言道:“我怎么了?”
“没怎么,”圣上略尝了尝滋味,或许确实是有些饿了,这些称不上是多么费心思的菜品,滋味却比平常还要好些:“阿滢是天下第一的可怜可爱,冰清玉洁。”
“那七郎就是天下第一的油嘴滑舌,”云滢莞尔一笑,才不信他哄人的话:“七郎心里想说的是我是天下第一以下犯上的女子,连陛下议政都敢叫停下。”
圣上一夜确实是有些累了,或许起初是怒不可遏,但到了现在尚且能平静地与云滢用一顿膳:“这有什么,还不是朕许了的?”
他要是不许,云滢就是再怎么能哭能闹也不可能走进集英殿的,“老娘娘身边有太妃陪着,你这些日子就不用去请安了,朕忙完这两日,大概也就空下来,陪你去在温泉里游一游。”
圣上抬头看了一眼她,笑意浅浅:“这两日忙也是为了你,可得乖着些,好好待在明光堂里。”
云滢总是有些闲不住的,即便是有了身子也愿意常常活动,她也知道,仅凭皇后强抢民女这一件事情是没办法动摇她地位的,至多叫人遭些诟病,但是圣上的意思,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您为了我在忙什么呢?”云滢撒娇地去握住他的手腕,“分明是在忙前朝的事情,同我有什么关系?”
圣上淡淡地看着云滢,心中百味,复杂难明,垂下眼眸道:“皇后无德,理当废黜。”
侍膳的公筷倏然落到了案桌上,其中一支还滚落到了砖地上,弹跳了几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顿了顿:“太后也是同意了的。”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见云滢面露惊疑, 亦苦涩一笑,“怎么,吓着娘娘了?”
“七郎, ”云滢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江宜则连忙让人换了一副新的来, 她手上拿了新的筷箸,犹犹豫豫道:“为什么呀, 她……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皇后是除却太后之外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无论如何不能轻言废立, 她以为强抢民女的事情不过是叫皇后风评坏些,叫她没脸, 至于刺杀太后, 更是无稽之谈。
——皇后本来就是太后立的,若是没有老娘娘, 皇帝只怕一趟都不会去坤宁殿的, 皇后除非是自己疯了,才会要自掘长城。
这么快就定罪,连一向维护中宫的太后都是同意了的, 这实在是叫人费解。
“皇后私下藏匿良家女子, 被开封府尹查知, 奏报于朕,”圣上顿了一顿, 他同云滢说起这些也不得不说些谎话, “朕到凝清殿去,意外获悉皇后与昨夜刺客之事有关,后来命人拷打凝清殿宫人方知,六年前先皇后早逝也与皇后有关。”
当人看到树上有一只虫子的时候, 实则里面已经不知藏匿了多少污垢。
这件事情过去太久了,虽然圣上与太后各有怀疑,但毕竟过往不问,这事如果不费些心思,问也是问不出来的,谁知道那个与皇后有私的内侍见皇后明哲保身,一眼也不瞧向他,竟有些要拉人一同下水似的,供出了不少曾经的事情。
彼时皇后披散了长发跪在地上,她同皇帝刚刚为了民女的事情起了争执,才解了头发睡下,便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御林军披坚执锐而来,在外殿等候她换好了衣裳,梳了简单发式就把人带过来了。
她眼见着这个曾经钻进自己石榴裙下服侍的男子用那可灿莲花的唇舌忙不迭地推自己下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渐渐有了一丝微笑。
她知道,自己已经全然地完了——这种感觉,即使是太后身边的嬷嬷拿出了她素日与内侍相戏所用的器具和小玩意儿向太后展示时也没有过。
可笑他还以为只要供出了自己,他就能少一点刑罚,既然知道了这些,太后和皇帝又怎么可能容忍他活下去?
圣上平静地坐在上首,略有些怜悯,抑或是嘲讽地看着她,像是陌路人一样。
她找的是个什么人,不单身体上不是个男人,就连一点担当也没有,除了一副皮囊,根本叫人看不过去。
“秦氏,你还有什么想要辩驳的吗?”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她,语调平静,带有一点莫名的威压,高高在上,仿佛她是被废的庶人一样,叫她很不喜欢。
“妾无话可说,甘愿引颈受戮,只是这些事与妾的家人无关,还请圣上放过他们,”皇后淡淡道:“昔者唐高宗私会王、萧二庶人,武氏闻悉,骨醉二婢,若是陛下也愿意像高宗弥爱武氏那样,妾就算是明着杀了她又算得了什么。”
她未施脂粉,反而显出人本来的干净透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您那个时候不就已经定了我的罪吗?”
从废后去世结案之后,皇帝同她便已经不再有夫妻之事了,虽然同床,无非异梦,做给外面人,主要是太后看而已。
“官家知道,彤史上是不记皇后侍寝次数的,所以您除了初一十五过来看一看我,却从不肯宠幸妾,也从来不期待我们的皇嗣!”
皇后笑着流眼泪,耳边的耳珰只剩下一只,再也无法限制主人的动作,只能随着她仰合的动作一起摇晃:“您知道吗,我有一个罐子,里面装满了您同我的恩爱,一共只有那么薄薄一层米,我不知道在夜里数过多少回,罐子砸碎过两回,米也换过几次,可数量也没有增多。”
那个骄横跋扈的女人,没有一点比得上她,本来皇帝也是不喜欢她的,可偏偏又觉得少年夫妻,总归是有些愧疚,要把她接入宫中,上尊号荣养。
她作为元后与天子成婚的时候是何等风光,死得便有多么凄凉。
想一想她十二岁那年入宫拜见皇后,遥遥见她头戴凤冠,与命妇谈笑风生,再想起她一身比丘尼袍,生病之后却要被身侧的宦官嘲笑,心里还是十分畅意。
那是她入宫之后难得的一件高兴事情。
“皇帝与吾不过是要封先后一个妃位,碍到你什么了?”太后的怒气几乎止不住,“皇帝都已经立了你,难道还会叫她做皇后吗?”
“她是不能做皇后了,可娘娘您总是要妾贤惠的,又怜惜于她,既然要贤惠,如何不对她忍气吞声?”
皇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官家,您知不知道,当我在闺中知道那个贱人在宫里骄纵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羡慕她,她是您的原配,只要不出格,您也总还是宽容的,可是偏偏到了我,非但要小心谨慎,还得将她迎回来,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
太后知道她没什么能勾住皇帝的容貌音色,只是臣子们都以秦氏女贤德为由推举,元后貌美却嫉妒成性,这是前车之鉴,也就同意了。
她其实知道废后是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但是这样一个人在宫中,实在是叫她十分厌恶,她不喜欢那个女人再回来。
“皇后素来喜欢读书,”圣上的眼中虽有怒意,望着她的时候还是尽量没有失仪:“《旧唐书》说,王、萧二人是蒙圣恩,赐三尺白绫自尽,吕氏与武氏即便贵为皇后,也不敢拂逆汉高|祖与唐高宗的心意,难道皇后自诩吕武,将朕视作懦弱之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