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是一点荤腥都不能吃的猫,偶尔沾一沾肉味,都得等上三个月,她有了这个孩子之后要比以前正经得多,就是连句夫妻的玩笑话都听不得了。
“当然能听懂,七郎不知道,这些时日宫中的嬷嬷就开始建议叫人去教坊里选几个会弹唱大雅之音的歌女或者琴师来,”云滢靠在他的怀里,“她们说孩子生长离不开母亲的心情,我多听一些九韶之乐,其实孩子也是能知道的。”
圣上同她的不正经归不正经,当云滢认真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圣上的神情也会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他的手掌被云滢纤细的手指捉住牵引,轻轻地覆在了孩子所在的位置。
“那些伺候过怀孕嫔妃的掌事同我说,我们的孩子大概会在这个位置,可我是他的母亲,都感觉不出来呢!”
云滢想想那些嬷嬷的话,也颇有几分感慨,“七郎,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动一动呀?”
皇帝其实也只关注过长女当年的一点事情,这些细小的感动与陪伴都被他忽略了,不过他看的医书上是有提过的,“再等等,等到中秋的时候,他看见中秋那轮明月,就该惹得阿滢烦了。”
有的时候这些儿女情长并不意味着英雄气短,无论是宫中还是外面,都说男子不应该困顿于一室之内,与妻子调笑腻歪,而忘了立功封侯的大业,更不该陪伴女子生产,连赌鬼都觉得大肚婆的妻子会自带晦气,影响他们呼卢喝雉的发挥。
但是男子在避开这些繁琐的时候,其实也同样失去了一些欢乐与温暖,不像是母亲,同孩子密不可分地在一起十个月。
这些本就是人生途中平凡而又不常见的风景,他们不亲眼看着妻子是如何辛苦,又或者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样从一个比葡萄还小的肉丸变成芝兰玉树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女郎,很难体会到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是自己亲自陪着的,除却他的母亲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外,更重要的就是,他既然投入了更多的陪伴与期待,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当然也会和别的不同。
“一晃眼,我们阿滢都要做母亲了,”圣上看着她同从前并无二致的容颜,即便他不是一个相信姻缘天定的人,也会觉得很是奇妙:“明明一年之前,朕同阿滢都还是不相识的。”
彼时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舞姬,地位卑下,但眼睛却只能瞧见教坊的一片天,或许会憧憬自己将来嫁什么人,和他生儿育女,而他明明坐拥天下,却总是会觉得无趣。
天子之梦的不祥预兆,或许会给汴梁带来一场又一场血|腥的灭族之祸,他已经是亲政许久的君王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所有人都陪着他不痛快。
避免未来之事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杀掉他们,一了百了,哪怕没什么理由,单凭他是皇帝也就够了。
有些时候噩梦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很多时候人对自己做过的稀奇梦境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当那个开端已经应验的时候,才会叫人开始深信不疑,猜测后续是否真如梦境一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宿命,挣扎是挣扎不开的。
秦氏纵然不得他的喜爱,但是他作为一个并不残暴的君主,不应该无过废后,也不应该随意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预兆而杀掉现实中活生生的人。
哪怕两人渐行渐远,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废黜一个皇后,两人相看生厌了一辈子,最后也还是她活到了最后,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也已经老了,而她又爱又恨的丈夫早已经长眠地下,想要报复也没什么力气了。
他活着的时候永远是压制着她的,叫她小心翼翼,但是当她获得如婆母一样的权力后,她也就没有了可以报复的对象,人死去无知,也就只能把他最在意的东西毁掉,叫自己心里痛快一些。
人死如灯灭,即便是皇帝,当他咽气之后,这些荣耀和权势也就和他没有关系了,皇城里的人除了替天子痛哭半个月,之后便掀开了新的序章,皇城又有了新君,永远将旧朝抛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宗庙的牌位、君主风光的葬礼,先朝天子在禁宫中的最后一段体面是由新君来主持的,正好新君也是心向本家,一个想迎立自己的父亲入太庙,一个却又是有着先帝遗孀和新帝养母身份的女子,她若是肯说一句话,皇帝或许也会有些忌惮,但他们却是不谋而合。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没有自己亲生儿子的皇帝,即便是大臣们会觉得不妥,可为了自家也不敢和皇帝闹翻的,哪怕正统旁落,也只是上书劝谏,等到尽过自己的绵薄之力,也就算是对得起先皇帝了。
天子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总是孤独的,也总有许多不能和人说的秘密。
太后与一些知情的人总以为他那几个月都是因为不能给生母名位便逢陈太妃薨逝,因子欲养而亲不待自责难堪,所以才用了天子为母亲守孝的规制,六个月茹素挂带,不召幸任何嫔妃,只是在陈氏夫妻到京中敲登闻鼓的时候,他才拣一些听起来不那么离奇地说与她。
“七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云滢感知到了圣上的感慨,她想想一些自己过去的事情,却有几分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正好是寒冬,大家都穿着单薄的舞衣,可是都十分欢喜,毕竟能见到陛下天颜呢,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不知道才能见官家几回。”
“好些姑娘都故意把自己的衣裳领子往下拉,要迷住官家的眼睛,”云滢不许皇帝有一句半句的荤话,自己想要调侃的时候却不管,“还想上官家的御榻睡一晚的。”
“朕的万寿宴上,你们就在想这些?”
圣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隔得那么远,只能知道这些舞女容色与舞艺都还不错,但衣着单薄,颇有几分可怜,但是怎么能如此观察入微,连衣领开到哪都一清二楚:“那阿滢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过吗?”
“那怎么好意思,我可正经了,外面那么冷,谁要露给官家看?”云滢啾了他一口:“我就是没露,七郎不也是喜欢上我了吗?”
“朕第一次见你……”
圣上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故意沉吟了片刻,等到云滢有些耐不住了才笑吟吟地笑话道:“同阿滢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个小姑娘好像胆子大得很,朕同你说话,你居然敢偷偷抬头看朕,当真是没规矩们,也就是生得好看一些,舞跳的好,可是看得出教坊还是没有把你养好。”
“七郎还要意思来讲别人,现下养不好我的是谁?”云滢没听到她喜欢的话,便只是瞥了他一眼:“难道还有比陛下更能把我惯坏的人吗?”
那不过是他许多寿宴中最平凡不过的一次,他高高在上,她抬头都不能完全看清,明明就像是两条相互没有任何交集的直线一样,却渐渐缠绕在了一起,现在已经不是她来抬头仰望着圣上,而是要抱着他,环着他,叫皇帝俯低来同她说话。
圣上如今一扫阴霾,正欲叫人进来给云滢拿些湿帕子擦脸,外面却已经响起了内侍的声音。
“官家,秦相公和陆相公在外面跪了有一会儿了。”
江宜则的声音隔着屏风透进来,隐隐有些担忧,他本来以为皇帝这个时候是不会有心情同贵妃待上太长时间的,因此叫人在外面跪一跪也没什么,但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皇帝对贵妃的耐心,现在外面的日头这么大,陆相公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官家是想什么时候召见两位,外面总有内侍往来,”江宜则斟酌词句道:“陆相公毕竟文弱,担心叫人看见了不大好。”
皇帝对士大夫一向都是很客气的,即便身份再怎么尊贵,也得有礼贤下士的气度才行,哪怕是现下有事需要人候着,不是叫人去偏殿等一等,也会允许人待在屋檐下的阴凉处。
除了谢罪,还从来没说用跪着等的。
云滢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这个陆相公是谁,陆不算是一个常见的姓氏,何况又是和秦连在一起的,那大抵就是原本那位渤海郡夫人的夫君了。
“这些人怎么这么讨厌,官家不是才召见过他们吗,怎么又要来求见?”云滢情知是因为皇帝废后的事情叫前朝诸多非议,但也稍微有些闷闷不乐:“七郎还说将来一定要立我,他们这样思念原先的圣人,哪里会同意?”
“除了你朕还能立谁?”圣上不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责怪地看了一眼云滢:“同你这个缠人的说了这么一些话,反倒是将正事忘记了。”
她不知道,原本皇帝是准备单独留人说话的,但是因为她这个时候过来,才会叫人在外面等这么久。
但是在外面的人看来,圣上叫他们候在外面,便是在用软刀子杀人,成心耗一耗他们。
圣上也确实有意冷冷他们,因此只撂了人在外面不管,既没有赐茶,也不赏一个恩典叫人先回去:“他们确实是为了秦氏,不过却是朕叫他们留下,好叫他们知道朕的意思罢了。”
“传他们进来。”圣上的声音沉了下去,并没有和云滢在一起时的轻松与温和,反而带了几分凌然之意:“陆卿家既然体弱,就多在外面跪一跪,先叫秦四进来。”
云滢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圣上握住了手,不免一笑:“快松开我,从前便有人说我狐媚君上,七郎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牝鸡司晨吗?”
她又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他和大臣议论事情,有她在场总归是有些不像样子的。
哪怕她没有干政,大臣们也是要往这方面想的。
更何况内廷的娘子们哪里能和外男见面?
圣上却没有依她的意思,反倒是环住她还没有太显出孕态的腰肢,泰然自若地叫她坐在自己身边:“现在倒是无妨。”
他看了一眼云滢,淡淡道:“以后你会是小君,见臣子,接近政事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没有人敢议论的。”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秦季洵进来的时候膝盖上还有明显的湿印, 外头天太热,他等得太久,战战兢兢, 几乎要中暑昏过去了。
皇帝突如起来的搜宫废后,他完全是一头雾水, 皇后又没有亲生的皇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就算是她真的做下了, 她一个深宫妇人, 怎么不和家里通个气?
先皇后那件事应该是有实证,他们家不能不认, 皇后杀一个庶人同谋反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她已经是国母了,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实在是犯不上搭上全族的性命刺杀皇帝与太后。
“臣秦季洵恭请陛下圣安。”
秦季洵跪在地中, 行的是君臣大礼,殿内安置了冰盆,他满头满脸的汗, 进殿之后差点打了一个大喷嚏, 滑稽狼狈, 叫云滢看了都想笑,“臣乞求圣主天恩, 看在臣家四代忠心的份上, 叫臣知道娘娘之罪,人证物证何在,便是叫臣死也死个分明。”
秦季洵跪在地上一段时间,室内都是寂静一片的, 圣上没有说话,但他能感受到那如刀剑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威压如山,叫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说完这句之后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这座宫殿是他常来常往的,平时皇帝召见是看重,可今日他行大礼也不见叫起,分明是极为恼怒的。
他跪在宫殿前面,叫过来过去的宫人指指点点,就像是被钝刀子凌|迟一样,只想赶紧得皇帝召见,挨上那最后的一刀,但是真到这个档口,竟像是得了什么失语的病症,原本的巧舌如簧悉数不见了。
过了好些时候,坐在上首的圣上方才冷冷道:“糊涂的东西,你入殿这样久,只知道有朕,眼里就没有贵妃吗?”
秦季洵不是没有见到贵妃,但是贵妃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内廷的妃子就没有敢靠近前朝宫室的,如果嫔妃真的出现在这里,别说坐在皇帝身边,就算是沾一沾外朝的地界也不成,臣子们第一反应大概都是她祸国殃民,不当着圣上的面劝谏就算好的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对嫔妃行礼。
不过圣上从前也绝不会允许嫔妃到前朝寻他就是了。
天子的声音带了冰霜一样的凌寒,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连云滢坐在他身侧被他温热的手掌握着也会不自觉更端正严肃一些,不敢随便开口。
秦季洵这个时候当然不敢尽臣子直言进谏的职责,他忙请了罪,“是臣一时糊涂,唐突了贵妃,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什么文人风骨、世家清高都没有了,皇帝一意孤行,哪怕罪名站不住脚,只要他不在乎外朝的骂名与天家的脸面,皇后被废只能是势在必行。
圣上随手将案桌上一个封存着的盒子丢到了地上,木盒上了锁,很有些份量,秦季洵的头还触在地上,差点砸到他的额头,“这些是皇后同她党羽的供词,你且回去瞧一瞧,省得将来写诏书的时候不敢下笔,反而失了你‘才藻富赡’的美名。”
历来中书省秉承君意,掌管诏书的书写与发布,门下负责审查诏令,有驳回君王诏书的权力,废后当然不是小事,虽然太后也是同意的了,可臣子们还是心存疑虑,难免会想办法拖延一段时间。
因此皇帝才要他这个皇后最亲近的弟弟来亲笔来写。
才藻富赡这几个字是当年他中榜的时候皇帝用来夸赞他的,但是现在听起来反而觉得十分讽刺,像是圣上有意在讥讽人似的,叫他心里生出些不安,仿佛这盒子有什么魔力似的,不打开还好,打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日安宁了。
秦季洵想要推辞,但是皇帝现在恐怕正在气头上,直接为皇后求情简直是要为皇后求速死,“臣老父如今病重,若是……若是知道陛下的旨意,臣倒是有许多担心。”
亲生的女儿被皇帝废黜封号位份,送出宫削发为尼,而废后的诏书还是自己儿子来写,别说是卧病在床的秦老相公,就是谁也承受不起的。
“秦文江如今大概也有六十余岁了,”圣上淡淡道:“人到中寿就很不易了,你们作为子女,当悉心照拂,朕改日也会命人送些吃食过去,必不叫他老年感伤。”
君主谈及臣子寿数,答应赐下东西可并不是平常赐膳的那种关怀意思,圣上如果真的关心已经致仕的臣子,可以让太医署的太医到秦府去问诊,又或者封一些虚职高位聊作安慰,赐吃食的含义便有些深了。
《左传》中秦国君王骂臣子,“中寿,尔之墓拱矣。”,大抵同直接说“这个老不死的迂腐东西,你懂得什么”是一个意思,中寿不过是五十岁,圣上却说已经很好,这同把人往绝路上逼迫有什么两样?
他父亲的疾病是因为旧创难愈,生出背疮,又有高热不退,秦季洵怕圣上会说出赐一些诸如鹅肉脯一类的食物,这几乎便等同于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