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规矩森严,但是太后和皇帝一向讲究对下人要恩威并施,宽厚仁和,不到必要或者怒气已极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杖毙人的,这些宫人大抵都是服侍秦氏的心腹,知道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会被立时杖毙,能活下来的人当然都是那些外殿伺候洒扫的人,废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肯定不会让这些人参与其中。
“七郎的气是还没消吗?”云滢心里一紧,她勉强笑道:“那这岂不是成了无头案?”
长生并不是皇后一党,皇帝就是杖毙也不该杖毙他。
他既然愿意把后位许给她,那就得给她相应的权力和信任才行,皇帝不插手内廷事,皇后才在嫔妃面前有绝对的权力,那些已经被杖毙的人是永远不会再说话的,至于剩下的人,给一个名册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叫你丧气的?”圣上揽住略有失落的云滢,温言道:“朕一会儿让宜则清点一份单子出来又不是什么难事,阿娘的意思是等你做了皇后,再给这些人家中发放一点银钱,算作是中宫施恩。”
这些人中有些虽然该死,但总也有一些无辜卷入的,自己知道了这等滔天祸事而被灭口,但家里的人却承受不起,太后同意他封云滢,自然也得给她想些法子施恩立威,稍作安抚。
云滢得了这个许诺,人的面色也由霁转晴,稍微转过来一点,双颊还是鼓着的,“早就该这样的。”
“朕今日还接到折子说,东海郡王和侧妃已经抵达京师,只是碍于没有奉诏,你姐姐又带了一双幼小儿女,所以只是上表奏报,等娘娘批复。”
“呈给陛下的折子,关我什么事?”云滢知道大姐的家书和郡王的奏折是一起到的,笑着啐了一口:“我要是批复,那成什么了?”
“内外命妇,如今悉数归你管辖,召一个侧妃入宫说话,是阿滢自己的事情。”圣上淡淡一笑,握紧了她的手:“虽说中秋之前回銮相隔也不远了,但若是你想她们,朕即刻让人过来也就是两三日的工夫。”
云滢对待姐妹还是十分优容的,知道这些或许就会让人免了,但臣妇被皇后召见确实是一桩很值得夸耀的事情,一个郡王侧妃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嫌这一点路,而圣上眼中自然还是云滢最要紧,若她想见便得尽快见到才行,不必管旁人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七郎疼我,什么事情都是以我为先,但是东海郡王就不疼爱侧妃和孩子了吗?”云滢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姊妹分别了太久,又不通书信,情分都淡下去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必折腾人家。”
她知道东海郡王的王妃还是在的,郡王也已经立了世子,不知道云瑜在人家郡王府里是什么光景,她也不愿意把人随便拘到行宫这么些日子,“我有了七郎和孩子,其实也不觉得怎么孤单,有官家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至于姐姐们,有缘的时候聚在一块说说话,不用勉强她们。”
“今日阿滢的唇齿怎么就像是抹了蜜糖一样,你在蓬莱殿又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圣上被她的话语弄得心神微乱,笑着尝尝她唇齿的滋味,但还是极快地平复了自己的想法,“朕已经让礼部在拟旨意,册封阿滢父母两族,追恩三代,外加你两个姐姐,也各有封赏。”
封后算作是云滢同他的大婚,她是圣上自己选的,当然格外上心些,“这是咱们的好日子,朕一定叫阿滢高高兴兴的。”
他这样做是有些出格的,从前追封皇后母族最隆重的也就是加封皇后父亲一族三代,但是圣上却又加上了云滢母亲一族,叫他们也跟着受些雨露恩泽。
毕竟前面那位废后的族人在秦氏做皇后的时候荣耀是荣耀,但圣上与废后并没有什么感情,因此连带妻族也没捞到太多的好处。
“官家赐恩,我不应该推拒,”云滢知道皇帝是喜欢她才愿意如此大方,但是她心里微存了些事情,所以不好领受:“只是我二姐姐不过是宫中女官,人年轻,也没什么经验,七郎要是想叫她领个昭仪的虚衔儿做内命妇,以后再叫她做掌药恐怕不妥。”
“要是放出宫去做外命妇,给个乡君、县君、夫人什么的……”云滢瞧着圣上,忍不住发笑:“七郎也不看她能不能应付外面的人,给我丢面子怎么办?”
“再说,她在宫里一个人惯了,这个年岁出宫嫁人多少吃亏,前些日子还同我说,不想伺候舅姑和丈夫,生怕七郎一时得了什么青年才俊,起了乱点鸳鸯谱的兴致。”
云滢一脸威胁地看着圣上,“这话不好听,我说给官家,七郎可别恼。”
女子本分就是要侍奉舅姑,相夫教子,宫女嫁给进士,还得是正妻,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的姐姐这样说当然不妥当。
不过到底是云滢的近亲,圣上虽然对民间妇人侍奉舅姑的辛苦不太能感同身受,倒也不会站在世俗的角度来看这些,既然是赐恩,当然得是她高兴,才能叫云滢喜欢。
“她不愿意,朕何必强求,反而将姻缘弄得不美,造就一对怨偶。”
圣上拍了拍她的手,“就依阿滢的心意办,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传旨意给外面。”
“要是叫我来说,不如叫二姐姐随着赐恩放还的宫人一起出宫就好,官家多多赏赐她一些银钱,让她痛痛快快地出宫玩一玩,什么时候累了,愿意回京城来,再给她置办一座宅院不迟。”
这些金银宅院对比诰命而言,在大家族里都算不得什么,但是云滢反而觉得这样才好:“她是因为我才有现在的荣耀,有没有那个诰命都是一样的,哪一日给都成,除非有一天我不在了,否则她怎么都能活得好。”
有了诰命的身份,当然还得有相应的应酬,她很清楚云佩做不来这些,大概也不愿意为了别的男子做这些家常细琐的事情。
云滢见圣上面色微有不虞,却不上去撒娇,反而是赌气一样放开了他的衣袖,“还说一切按我心意,刚说完官家就不笑了。”
圣上只是不喜欢她说这种人不在的话,人不自觉神情便严肃了起来,倒不是不满这个安排,他怔了怔,旋即笑道:“哪里的事,朕明日便同有司官员去说,务必让他们说得周全一些。”
“但是今日,”圣上执起她的手,想要携她往外走,“阿滢要是不忙,须得陪朕作一幅画才行。”
云滢略微有些面红耳赤,皇帝私下里是有几分不正经的,每每她在床笫间牡丹滴露,不胜承恩时双颊生霞,叫他抚触遍体,爱不释手,若不是那个时候不愿意从她身上挪开眼,也是想要把她画下来,只是她稍微不情愿一些,圣上便不勉强人了。
“七郎要作什么画,还要叫人到外面去?”
云滢知道因为看重这个孩子,圣上早就不敢怎么沾她的身,更舍不得这样戏弄她,心里面那些念头稍微想想也就算了,她笑吟吟道:“山水花鸟都随着您,可不许寻个美人立在跟前照着画。”
“阿滢到了就知道了。”
圣上见她语中带了几分醋酸也不恼,让宫人过来给云滢仔细妆扮,换了精致衣饰,才让人传辇,与她同坐。
即便外面有宽松衣裳的遮掩,外人也能看出云滢的小腹略有起伏,女子所按之处弧度柔和,并不显得臃肿累赘,多了这一点孕态反倒有了几分温柔,与从前的张扬不同了。
圣上听有经验的妇人说起,她坐姿太正容易累得难受,便叫人提前预备了蓬松靠枕,当云滢见到皇辇上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松软靠枕,不自觉就笑出了声。
“亏七郎也想得出来这些东西,你真是不怕人问。”云滢这个时候还没到腰酸腿疼的那一步,人和没怀孕的时候相比也就是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孕吐都渐渐没了,其他的没有什么:“我还好着呢,七郎把我当成琉璃做成的人吗?”
“见皇辇如见朕躬,谁会问这些?”圣上好心好意,反而被云滢取笑,便不去瞧她了:“平常宫人与内侍哪个敢看朕的辇上有些什么,遥遥见到便都跪下行礼了。”
云滢心情略好一些,也有闲情雅致来哄着他:“我这不是见新鲜便要贫嘴几句的吗,觉得郎君实在是谨慎过头了。”
她白皙的手经过阳光的照耀更显精致细腻,落在他深色衣袍上,动摇人的心。
圣上不应声,他平常都是目不斜视,今日却去看外面花草景致:“今年是朕心情不佳,没叫阿滢安稳过一个七夕,中秋又是大宴,不便咱们两个单过,便想着让画师来为娘娘与朕作画,多少也能叫阿滢开怀畅意。”
“还有你的芳诞,朕也不曾留心。”其实说起来那个时候皇帝待她也只是喜欢,即便是留心到了,可正好碰上太后抱恙,也便不了了之:“明年那时候你过千秋,又是要紧关头,朕实在不知道怎么疼你才好,方能叫阿滢不觉得委屈,满心满意地欢喜。”
她说过的,花朝节不久后,就该是她的生辰了,但那个时候总还是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太妃的周年忌日、寻来的陈氏夫妻、太后突如其来的生病,乃至于那个叫他生出无力之感的梦境。
这些在圣上的心里,总是比一个最近受宠的嫔妃重要的。她那么喜欢自己,满心满意地爱慕,知道他那时候心绪不好,也不会在这上面多麻烦他。
宫中称得上是高位的嫔妃拢共才有几人?她受宠风光,居然连个生辰都没过。
皇帝这样云滢是没有料到的,她知道秦氏是惹了圣上极生气的,别说是七夕,旁的什么事都得往后挪一挪,但是圣上每回从外面到明光堂,又或者她去寻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给她什么脸色看,话说重些都没有的。
至于生日的事情,她很久都摆宴席过生辰了,那时候她才初为人妇,又不是正妻,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样是委屈了她自己。
“七郎怎么会这样想?”
云滢主动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所幸今天没戴莲花冠,倒也不会将圣上的脸割伤,圣上见她人前与自己亲昵,虽然责备,但声音还是柔和的,“怎么不怕人瞧见?”
“不是陛下说,见皇辇如见君吗,大家看见就要跪下,我有什么好怕的?”云滢轻声笑道:“我生辰的时候您不是给我封位份了吗,连着越了几阶过去,这还不够?”
寻常嫔妃就是能举办生辰宴,但是皇帝也不会赐这么高的品阶,随便赐些金银珠玉就好,她已经够叫人眼热了,偏偏圣上还觉得不够。
“至于七夕,我心灵手巧与否,原也不重要,”云滢轻声道:“宫里的嫔妃近来不是疑心官家有意修仙做道士,要守住阳气,就是怀疑我媚||术了得,怀孕了也馋官家的身子,霸占着御榻不肯下去,迷住了天子的心窍,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七夕本来就是女儿乞求心灵手巧,和夫君美满和乐的节日,她已经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正如圣上不欲向神佛叩拜索取东西,她也觉得这更像是诸多游乐里的一项,今年免了就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圣上听了这话心里却不熨帖,也就是云滢的心思与想法总与别个不同,旁人听见把自己比成这样,气都要气坏了,偏她还觉得好。
他克制了这么久,只有叫她高兴的份,自己却没得过太多好处,明光堂里的事情竟被人说成这样,亏她这些时日也不找自己来诉苦。
云滢看不见他微沉的面色,低声调侃道:“谁能想得到,实际上媚||术了得的妖精却是陛下呢?”
她话音刚落,抬头却瞧郎君,果不其然见到圣上面色怒意,掩口而笑,促狭道:“有七郎躺在身边,谁夜里不想做些别的,叫人难耐得很,我又没有说错,官家有什么好恼的?”
“既然阿滢这样想,那朕改日偷偷寻个主持,剃度出家也好,”圣上面色阴沉,几乎是咬着牙,瞧她这样得意:“瞧你还怎么好意思这样?”
他说得稍微过分一些,云滢便觉得不能叫孩子听到,她自己调侃的时候孩子就不会受影响了?
云滢现在是知道皇帝对着她的怒气其实并不会太大,还是有恃无恐,想在人的底线上踩几下,在圣上的手心轻轻勾画了一下,那是人手掌最敏感易知的部位,云滢这样带了些调笑意味的碰触,叫人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那我就更喜欢了。”
云滢瞧见圣上的面色不是不觉得害怕,但是她现在太有底气,就算是圣上板着脸,也不会叫她害怕:“只可惜那个时候就不能握着官家的头发,叫七郎也跟着疼一疼了。”
圣上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莞尔,只轻轻替她抿了抿细碎头发。
在外人远远看来,圣上与贵妃情深,连当众也是不避亲昵,确实是一双璧人。
“阿滢,朕忍了这样久,倒也不差这几个月,”圣上心绪翻涌得厉害,语气却轻缓地叫人觉察不出:“现下你是功臣,怎样说都不要紧。”
云滢的笑意就那样凝固在面上,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圣上笑吟吟地把玩她的手,低声相近:“宫中岁月长久,阿滢还债的日子有的是,咱们两个来日方长。”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过耳,但是云滢听到“来日方长”的时候,手却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起来,她有些想要弥补,“我是说哥哥什么样都好,没有旁的意思。”
便如同管亲生母亲叫姐姐,当下称呼父亲的词汇里,也有叫哥哥的。
她从前只有羞窘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这样说,云滢这样的年纪,说起来颇有几分亲昵告饶的意味。
圣上却不信她这般就会求饶,冷笑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意思。”
云滢如今耐性不比从前,她已经哄过了圣上,哄不好就不哄了,离她生产还有好些日子呢,外加还得坐月子,为他挣命生下一个孩子,到时候他心疼都来不及,怎会记得这些小事?
但是皇帝只叫她坐了轿辇往外,却又不说去哪,云滢眼见即将往行宫外去,不由得有些惊疑:“七郎带我往哪去,总得说上一说,否则骗人出去,不就是拐|卖良家妇女么?”
圣上也不是存心要瞒她,怕她胡思乱想,温言道:“阿滢忘记了,咱们当时曾经到寺庙求子,如今圣驾将回,难道不该去还愿?”
云滢怔了怔,这虽然不假,但实际上她去佛寺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身孕,只是两个人都没察觉出来,圣上对此又不是很情愿,她以为皇帝早就将这件事情当做随便出宫的一次游玩,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