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就同我这样出宫?”
云滢惊奇于两人身上的衣物,从前皇帝同她出去都会改换行头,又或者帝王出宫游幸,仪仗浩浩荡荡,如今两人身上衣物服饰虽然都是依照规制来的,总不是出游的礼服,但即便是寺庙里的僧人不曾见过宫中如何,也知道这两位是非富即贵。
这同皇帝素日出游讲求的低调节俭可不大相同。
“山寺离行宫并不算远,朕已经派人同主持讲明了身份,清空闲杂人等,阿滢不必忧心。”
“太后也知道朕同你此行,还吩咐多添几斤香油,好叫娘娘生一个皇子才好。”圣上不欲叫她穿戴厚重衣物,便装到底还是轻快些,两人就是身穿了日常的衣裳去,也不会叫人觉得轻慢:“朕想着今日正是个好日子,咱们到寺庙里还了愿,差不多画师也能画好像,你若有兴致,朕便再同你出去走一走。”
太后知道皇帝同尚且是充仪的云滢从行宫出去,改换衣装游湖进香,还在集市上游玩,说不生气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她本来就是信佛的人,圣上说起求子与替她求平安符的事,太后那点子气也便没了,反而觉得这寺庙果然灵验。
云滢惊奇的地方倒不在于太后知晓与否,而是两人要在佛寺让人绘画,“七郎同我还愿也就算了,怎么还叫画馆的画师也跟着到外面去作画?”
宫中湖光山色俱有,处处都有景致,选一处作为背景也不错,两个人同框之画却在寺庙,这倒是她想不到的事情。
“阿滢忘了,宫中画师为帝王后妃画像,都是不能直面皇后的。”圣上望着身侧的她,满是柔和:“朕不愿意叫后人凭空想象咱们,叫人把阿滢画丑了,大概你也要生气。”
宫中的画师都是男子,他们是不能见到嫔妃的,而那些被张挂在宗庙里的帝王后妃画像,出于忌讳,都是挑选几十个画师进宫,叫他们凭空猜测臆造,谁画的最像才选谁。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会有机会按着圣上与嫔妃的真实容颜作画,画像不讲究形似而讲求神似,后世流传画像,多为不尽不实,同君主本人差得太远。
“再说这替咱们画像的人里有些画师颇为惊世骇俗,召进宫恐怕是一场轩然大波,”圣上对外来事物一向不排斥,但是宫廷认知本就如此,所以情愿到宫外来避个清净:“他十几年前曾到这里,为国中一名绝色女子画像,据说惟妙惟肖,便像是把人拓在纸上一般。”
云滢对这些只觉得新鲜,她只见过圣上收藏的那些名画,皇帝手把手地教她品鉴,但是她做舞姬的时候,当然不能接触到帝王后妃画像这种事情,对那些忌讳也不太明白,圣上既然这样说,必然是想给她一个惊喜,那便都随着圣上心意来。
天子的辇车到了宫门,早有内侍请人下辇换车,云滢被圣上搀扶落座,她虽然出来过,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新鲜感,车驾为了照顾贵妃的身体,行进不算太快,叫她反而更心急。
有别于四月那场庙会的人山人海,山中古刹今日分外清净,早有主持携众弟子恭候在山门之外,口称佛号,迎接天子圣驾。
主持亲自净手呈香,云滢同圣上拈了香到寺庙正殿还愿,早有画师等候在静室里面,见圣上与贵妃入殿,都出来跪迎。
因为身在佛殿,画师们都在衣裳的外面都披了海青,圣上和颜悦色地叫这些暂居佛寺的画师起身抬头,却把原本好奇的云滢吓了一跳。
这些画师大多都是中原相貌,但是也有那么两位眼窝深陷、颧骨颇高、金发碧眼的怪模样外族人,方才这两个人戴着黑色包头巾,一时竟没有让人看出来。
圣上感知到云滢的惊奇,还没等他笑着同云滢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其中一个头发稍微花白一点的画师却已经用母语惊叫了起来。
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面对天子的嫔妃,或者说是未来的皇后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圣上已经皱了眉,侍奉在皇帝左右的禁军拔剑出鞘,那画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用算是比较流利的汉话解释:“我的上帝,女神果然都是长生不老的,亲爱的夫人,您过了十年,竟然还是这样美丽动人。”
皇帝本来是看了泉州刺史呈上来的折子,知道市舶司此次遇上了一对外国画师父子,知道他们会说汉话,对于绘画有许多独到的想法,因此才叫人一路护送到行宫地界,博云滢一笑,也看看他们是否与国朝画师所制的壁画有不同之处。
没想到他张口就敢唐突贵妃,几乎要命人将他逐出去。
但是云滢却一直看着这个络腮胡都有些发白了的老者,竟有些怔住了,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忽然一笑:“官家,我记起来了,当年在杭州,我爹爹也是领了这么一位怪模样的伯伯到府衙里面来,给阿娘画了一幅生辰贺图。”
云斯伯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但有了这么一位明艳的夫人,却在心里也想着怎么讨她欢心,他不爱铺张,又不许下面的官员送礼给夫人,因此总会有些新奇的招数来讨阿娘开心。
比如花了十两银子,请这个怪伯伯为阿娘画像。
“七郎,据爹爹说这个伯伯信奉的神明与咱们不同,所以他借住在西湖边上的灵隐寺里,钻研那些寺庙壁画。”云滢笑了起来,颊边酒窝若隐若现:“我爹爹手里没什么闲钱,知道灵隐寺有个怪人,所以常去找他说话,一来二去,就把人请到府衙里去了。”
那个时候她太小了,不太能记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是母亲偶尔回忆过往的时候会同她们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听说在他们国家里也算是很有名气的画师,皇帝也召你画像和做壁画的对不对?”
她笑吟吟道:“我是那位夫人的女儿,可不是她本人。”
据说他在国内的要价非常高昂,也是个贵族,要不是碍于这个丈夫的面子,是不愿意为了十两银子来作画的,但是见到那位夫人之后,他忽然改了主意,分文不取,只希望能够多画两张画像。
他们的国家里,壁画里也是神仙,但是国朝讲究华贵典雅,透露着皇室的风向喜好,虽有艳色,但和他们国家那种明亮浓烈,甚至开放还是不一样的。
而且或许是因为相貌差异太大,尽管在中原人看来,贵妃同她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但是在外族人看来两人几乎没有差别。
这个画师看了一眼圣上的打扮,摇了摇头,他的理解里面,皇帝和国王有些像,但和他所服务的人还是有很大不同,这个皇帝他是有妻子的,可能也不信教,只有一点一样,都是有最高权力的人。
“我是侍奉主的。”他向后指了指自己的儿子:“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他也时常临摹我为您母亲画的图册,称赞国朝女人的美丽。”
那个年轻一些的画师点点头,他请求回去拿一幅临摹复刻的画作,而后被内侍取来,呈给了贵妃观赏。
云滢只瞧了一眼,惊喜交加:“七郎你看,这个被阿娘抱在怀里的就是二姐姐,铜镜里面倒映着的就是我。”
她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种清亮如水的铜镜,是她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自己要出去玩,而画师为了美观,就将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画在了铜镜里面。
圣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既然你能画好云夫人,想来也能承担描画贵妃的重担。”
原先画像都是凭人猜测,而这些画师他们都是瞧过自己与云滢方才模样与神态的,既然又有贵妃母亲的图样,画起来就更方便一些。
天色不早,因此圣上与贵妃随了功德钱,与主持又谈了一会儿才回宫。
而回宫前,那个年轻的画师把自己拙劣的复刻送给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帝国未来的皇后。
这天夜里,是头一回云滢没有按时歇息,而皇帝也难得纵容,陪着她一起看画。
云滢叫人掌了灯,细细观看画中风景,不厌其烦。
画中人神情柔和,低头注视着怀中一对女儿,后面的铜镜还有一个顽皮的她。
“阿娘……”
她深吸了一口气,珠泪盈眶,想要触碰一下画中女子,却又担心污了画。
圣上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神情比画上女子还要怜爱,他等云滢情绪平复了一些,方才过去揽住她的肩膀。
“早知道让你伤心,便不叫他们来了。”
云滢从他手中取了巾帕擦泪,摇头道:“七郎,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偿了。”
她只是有些难过,一晃,竟然已经十年过去了。
画中女子容颜依旧,但是三个孩子已经各有了各的际遇。
第7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携宗亲嫔妃往行宫来一趟, 原本是为散心,然而中间接连云滢有孕、皇后谋逆这几桩大事,在行宫倒也不愿意久留下去, 才过八月,就吩咐御驾回銮, 预备在宫里筹备中秋节宴。
圣上起行之前对云滢的身子颇有些放心不下,叫太医院使瞧了又瞧, 确定无碍之后才定在八月回銮。
从皇宫到行宫的路上皇帝还召了云充仪到自己车中, 但是回銮的时候圣上与贵妃的仪仗却是一前一后, 不像是来时那样如胶似漆。
这倒不是说花无百日红,贵妃已经失宠于上, 而是因为圣上那处常有臣子来往, 皇帝怕她白日渴睡,臣子奏报会惊扰到她, 只敕令让她二姐云佩陪着贵妃在后面说话解闷, 她是掌药,懂得一些医理,正好也能照顾云滢。
云滢来的时候, 自己的马车同皇帝还隔了好几个, 但如今便已经只在圣驾之后, 要同圣上说话也方便,她有时候望一望洒了清水、铺垫黄土的窗外, 都有几分感慨。
云佩来陪她原本是云滢自己的主意, 江宜则将名单送过来也有几日了,但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云佩说,怕她承受不住,在外人面前失态反而不好。
“娘娘不在前面陪圣上, 怎么叫我来了?”
云佩坐在马车的另一侧给云滢剥橘子,那些青绿黄澄的橘皮都被并刀割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被摆在桌案上,叫那阵清香味来预防贵妃晕车作呕:“官家也是够疼你的,你说是想吃酸的,这些橘子才到成熟的季节就吩咐人快马加鞭,全都送到了娘娘这里。”
她自己尝了一口,酸得人脸都皱起来了,笑着把橘子瓣递到云滢口中:“真是可怜见的,为了叫贵妃吃个酸味,还没熟透就被摘下来上贡了。”
其实橘子并不算是贵价水果,宫中只是吃个新鲜,但便是名贵之物,皇帝不允许自己奢华享受,也不舍得叫贵妃一道跟着节俭,四五月份送酸橙桑葚,六七月份送荔枝杨梅,这些东西除了皇室根本不可能有贵族人家这样肆无忌惮地享受。
云滢这些时日也觉出来什么叫做以天下之力奉养一人,当然这些东西虽然不是完全送到她口中,好歹太后太妃那里还是要有一份,圣上也私留了一些赏人,说到底还是因为博她一笑才头一回这么铺张。
“江都知前两日送了份凝清殿内侍的详细名单给我,”云滢咬着酸涩的橘子,人面色一点也没有变,她从旁边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份名册放到了桌案上,轻声道:“二姐姐要是心里还惦记着他,就瞧一瞧。”
这份名单是留着给云滢将来施恩抚恤人用的,但是当她瞧见上面的名字,还是略有几分心惊:“我同七郎也说了,若是二姐姐不愿意要诰命封号,就赏赐你一大笔钱,叫你出宫也好。”
宫人出宫是许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在云佩这里却是轻而易举,这个消息前几日已经有御前的人同云佩通过声气了,叫随行的女官羡慕嫉妒得不行。
有贵妃乃至于未来的皇后撑腰,云掌药无论是想青云直上还是退隐安居,都是随她心意,可嫉妒也没有办法——谁叫她们没有一个在陛下面前受宠的姊妹呢?
这些云佩都是清楚的,但是为着长生的下落不明,她面容上始终不见喜色,反而叫旁人以为她是少年老成,沉得住气,宠辱不惊。
云佩当然是在意这件事的,她虽然不知道名册上记录着什么,但是好歹能知道人的下落,也是件值得人高兴的好事,她把名册打开,上面记着的却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杖毙,另一种是流放。
她神色微变,缓缓将册页直接翻到了流放的名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长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外殿供奉,在流放的名册里,却是在第一行里。
云滢看她神色怔怔,担心她有一点受不住,放软了语气宽解她道:“太后与圣上叫人早早处置了的,这份名册到我手上的时候估计人早就到了幽州了,你就是现在立刻出去,也见不到他。”
“至于为什么……”云滢略有些不好意思,“江都知没有告诉我,我也不好问。”
有些事情,她只要问出口,江宜则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圣上自然也就知道了。
云滢将手放在了云佩的膝上,柔声道:“七郎册立皇后,又或者有皇子降生,免不了要高兴,肯定是要大赦天下一回的,到时候他也能遇到恩赦,重新回到你身边来。”
圣上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与对贵妃的喜爱已经是众所周知,在外界看来,只要贵妃能顺利诞下皇嗣,那么一个后位是板上钉钉的。
云滢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能完全断定,但是后位已经算是她囊中之物,到时候皇帝必然要下旨恩赦,那长生大约也能从幽州回来。
幽州苦寒,许多犯了错的臣子与奴婢都会被流放到那里去,云佩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渐渐平复了呼吸与心跳,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其实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她抬起头,没有云滢猜想的惊慌失措,反而多了几分轻松笑意,“这有什么,我知道他人活着就行了,其余也不好总来劳烦贵妃。”
人的一辈子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羊祜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们这些人,如果没有云滢的庇护,只要努力地活下去就够了,至于生死祸福,都是没有办法预料到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们选呢。
圣上当日的震怒是个人就能瞧得出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连坐旁人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皇帝已经用尽量温和的方式处理了秦氏,没牵连太多的族人,也没有让所有服侍皇后的奴婢都陪着一同死就已经很叫人意外了,长生或许是因为偶尔同几个大宫女说些话,所以被认定与皇后有关,被流放也不是叫人很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要人还活着,就已经够了。
云滢定定地将她看了几遍,确实不见什么伤心,也能松一口气,“二姐姐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会吩咐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