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见圣驾远行,方有些疑惑地问道:“娘娘当真同意官家立贵妃做皇后么?”
在她看来,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太后从前对皇帝的婚事一向看重得很,贵妃虽然出身书香官宦门第,但是和百年勋贵比起来,底子还是太单薄了。
而且云贵妃从未执掌过中馈,又如何执掌内廷?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七郎已经是铁了心的,吾还能有几天活头,等到哪天合上眼,照旧得由着他,”太后淡淡道:“谁还不是第一次做皇后了,只要她像是皇帝待她般这样有心,什么做不成?”
她要是不同意,皇帝大概就会寻理由拖下去,贵妃生得不是皇子又如何,选秀也是一件劳民伤财、周期甚长,太后是耗不起的,到最后还是得立贵妃。
太后懂得怎么拿捏君王的心,也知道怎么用权术驾驭臣子,但是在选儿媳上的眼光却不大好,连年轻些时候选出来的两位都与皇帝是这样的怨侣收尾,怎么能有自信说现在年迈眼花,身体虚弱的档口一定能选出一个好皇后?
“既是命数如此,也无可奈何,”太后略带了些自我宽解道:“皇帝命里合该有这么一个人,他自己选的皇后总归怨不得别人,如果这样叫他畅意些也好,省得吾到了地下也合不上眼,总放心不下他。”
甘露十五年秋,皇后以毒害先皇后与私通外敌,意欲谋反罪失宠于上,上与太后大怒,废皇后秦氏为庶人,削发为尼,另赐贵妃云氏与德妃协理六宫之权,贵妃保管皇后印玺,摄皇后行事。
虽说贵妃不大住在蓬莱殿里,但是蓬莱殿也已经按照皇后的规制重新布置了一番,供贵妃一笑。
谁不知道德妃身体弱,若说是协理六宫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她人又是在宫中,几乎就是一个幌子,在贵妃得封皇后之前装装样子,要是真敢与贵妃争风才是昏了头的。
云佩知道凝清殿的那阵子事本来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好,后来知道那些皇后殿中的宫人内侍一连被杖毙了好几个之后,偷偷哭过一场,现下妹妹问鼎后位在即精神才勉强好些,梳洗打扮之后来蓬莱殿给贵妃道喜。
也好问一问长生的下落。
但是她刚一进宫殿,几乎就被唬了一跳,一个肖似云滢的女子做了民间妆扮,正站在屏风前低头任人打量,而贵妃与韩国夫人正坐在罗汉榻上说话。
“你说你这个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做尼姑了?”
云滢本来是听说皇帝因为这个女子是凝清殿里的人,所以多被关押了一段时间,还扣留在宫里没有放走,所以有几分好奇,非得撒娇把人叫过来看一看到底有多像,“你觉得你丈夫窝囊,不想和你丈夫团聚吗?”
袁许氏摇摇头:“奴奴知道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范相公已经将事情前因后果说给奴夫家听过了……奴又曾委身他人,恐怕是回也回不去的。”
女子失贞是大罪,就算是圣上和贵妃赐给她许多田产金银,也照样守不住的,街坊邻居谁人不知她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妇人之间传闲话,不知道要把她描述成什么模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出家干净。
蝼蚁尚且惜命,她不是不怕废皇后,只有长生在那个夜里安慰过她,而后在秦氏想要把她赐给某个内侍的时候又挺身而出,省得她受更多的侮辱,她心里感激,才愿意豁出去这条性命,去向皇帝告发这些。
长生告诉过她,做这件事是一定会出人命的,但是想一想出宫后的事,她也愿意死得更痛快一些。
“原来就为这个,你就想做尼姑?”云滢抿唇一笑,饮了一口熟水:“原本这件事就怪不得你与他,如今官家都还了你清白,你丈夫还敢说些什么?”
“他是不敢说些什么,但是坊间都是知道了的,奴也无法自立的。”
袁许氏换了一身妇人妆扮,人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也憔悴了许多,“众口铄金,也能把人逼得活不下去。”
“原本就是他护不住你,他若是敢嫌弃你,那他也不算是个男人,”云滢微蹙了眉:“就算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只要他情愿,举家搬迁、到外地谋职,什么做不得,非得要嫌弃你?”
韩国夫人在一边欲言又止,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常有惊人之举,也有别于旁人的思想,她好不容易讨得娘娘高兴,还是少说些丧气话为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就派人到官府告他,自有人会报知给本宫,”云滢笑着安慰她道:“我知道外面妻告夫是要坐牢的,但你却不必,你不用有什么疑虑。”
君臣父子夫妻,丈夫是妻子的主宰,妻告夫无论成与不成都要被关两年,使得许多女子都不敢到官府诉苦,云滢现下还没有办法叫这种规定改变,但好歹芸娘可以得到一份特许。
“有几个人真的能重来一辈子?”云滢的眼中倒是有几分欣赏的温和:“你须得知道,佛寺是僧尼用来修行的,远比你想的要清苦,万一真的后悔,也难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人的命是珍贵的,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自绝于世,这个袁家的新妇其实也没算做错些什么,她只能顺着秦氏的心思来做事,稍微不好一些便是要丢性命的。
只是秦氏也没想到,这个叫她觉得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让她沦落到今日田地的代|孕棋子,竟然有一日会真的知道她许多事情,秦家因为这件事都有许多人青年辞官,连带交好的人家也受了些牵连。
袁许氏略有些心动,毕竟是这么年轻,又不是天生与佛有缘分,怎么会愿意常伴青灯古佛?
“你尽管随范相公出宫,他这些时日在行宫里早便是心急火燎的了,”云滢望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心中略有些感慨,“有人会看着你的,量旁人也不敢。”
范知贺原本是带了极大的愤慨一路奔赴行宫的,结果他这一来不要紧,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皇后被废,反而把他弄得还有几分愧疚,也不敢催着宫中放人,一改作风,安静得像是鹌鹑一样,在馆舍里面等了好些日子才准备请辞,带了袁家这个妇人回去。
其实不单单是云滢好奇这个芸娘,袁许氏被人关在凝清殿里的时候也好奇这位贵妃到底是何等人物。
今天见过之后,她才知道云滢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同自己容貌相似,却又完全不同,明艳动人,又落落大方,轻声细语地安慰人,即便知道她是替皇后曾经争宠的女子也没嫌弃。
虽然她人生得窈窕纤细,也不像是泼妇,可皇帝那么威严的人,她竟然一点也不怕,甚至圣上反而还要怕她,夜夜都要回去同贵妃一起歇下,后宫里这么多好看的娘子,竟然视作尘土一般。
如果她是官家,大抵也会喜欢贵妃这样的人。
韩国夫人见云佩来了,便笑着出声提醒,“娘娘,一会儿官家是又要拘您回去的,您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也该见见旁人。”
袁许氏经了那一夜后对圣上十分畏惧,听到韩国夫人这样说,即刻行礼告退,叫云佩在外面看得震惊。
云滢其实也注意到了云佩,“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奴婢特来恭喜贵妃,东海郡王已经在京中安顿下来了,大姐姐怕叫你为难,不敢到行宫来,”云佩等人走了才入殿行礼:“还有些家里的事情想私下问一问贵妃。”
韩国夫人也是个伶俐通透的人,一点就通,她虽然连一盏熟水都没有喝完,但也趁势起身告辞了:“妾那边还有些做给夫君的针线没做完,请贵妃容妾先行告退。”
云滢情知是借口,但也没有说些什么,笑吟吟地让岫玉送客,让人换了新的杯盏送过来。
“娘娘这是也在这里做针线活吗?”云佩进殿之后一眼就瞥到了云滢身边的针线筐,颇感惊异,毕竟云滢可不擅这一道:“是给您腹中皇嗣做的吗?”
“这么厚的鞋底二姐姐瞧不见吗,孩子得过多少年才能穿上?”云滢觉得好笑:“前些日子计较给孩子做一个裹肚,谁想到就叫官家听去了,他气量小得不行,非得要我偏心一些才行,我就只好做一双鞋出来,比小孩子用的裹肚不知道要多用多少倍的工夫,他反而又心疼上了。”
她依顺了圣上的意思,他反倒做起好人来了,索性就不听他的话做一身衣裳轻松些,坚持要做鞋。
“也就是您才敢私下编排官家,剩下谁有这个胆量?”
云佩瞧着那鞋底的样式,与帝王的用度简直称得上是天壤之别,心下忽然一动:“你也真是的,做一身寝衣官家好歹还能穿得上,这双鞋子叫你做出来,一旦穿出去,旁人一看就能看明白,必然出自贵妃之手。”
“二姐姐,你未免将圣上的脸皮看得也太薄了一些,”云滢被人看不起,有些不乐意:“你怎么忘了,原先阿娘说过她故乡风俗,做妻子的新婚前都要给丈夫做一双鞋,这样即便是他走到天涯海角去,心也会一直羁绊在家中,必然还能走回来重逢。”
圣上的面皮可以称得上是旁人的几张厚,就算是真穿出去也不会有人敢问,他自己更不会觉得不自在。
她都能猜得到,甚至还会有臣下来夸赞皇帝,说圣上是厉行节俭。
皇帝自然是深居简出,就算是出行也是要带着云滢一同的,不存在这种情况。
圣上连在行宫下诏都觉得太仓促,不够庄重正式,怕委屈了她,秋日册封就更不必想了,冬天太冷,春日又临近生产,最后还是私下同她说定在她出了月子之后。
那个时候他们大婚册封,自己正是最忙乱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时间做一双鞋送给他当新婚信物了。
不如早些做出来,尽量精细一些。
“是啊,”云佩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怅然道:“我原先刚从教坊出去的时候也给他做过一双,叫他收一收心,不过他出去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云佩知道原皇后秦氏被废这段时日不能给贵妃多添乱子,因此一直不敢和掖庭局那些人打听,但是过得时间越久,她的害怕与担心便越多些。
“阿滢,你说、你说他是不是那夜官家命人搜宫的时候便已经被老娘娘下令杖毙了?”
云佩怕的就是这个,宫人内侍的性命贱如草芥,太后与圣上又是那么生气,他又是守在外殿,御林军要是一个不当心,大概也能把人打死。
果然,云滢不再去拨弄那个针线筐,面上有许多疑惑。
“凝清殿的事情官家与太后一向不叫我过问,这个二姐姐也是清楚的,”云滢带了一点不解:“不过把事情问清楚之后,除了那几个废后秦氏亲近的被处死,其余的人早该被发还内侍省,重新安排去处才对,难道他没有去见你吗?”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从前面回来的时候云滢正坐在书房里翻宫中名册, 神情专注,好看的蛾眉随着页数的翻动逐渐耸成小山,连他过来也没有发现。
皇帝本来以为云滢这个时候正在小睡, 怕人传唱惊动了她才吩咐内侍和宫人们静悄悄的,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在用功。
一方阴影忽然投在了书页上, 云滢似有感知,抬头见圣上已经笑吟吟地站在身前看她, 虽然没被吓到, 但也有几分生气地嗔了他一眼, 随即将名册放到一边去叫他坐下:“七郎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还来吓唬我。”
“不是朕回来得早, 是娘娘看书忘记时辰了。”圣上并没有隔着桌案坐在云滢的另一边, 反而到了她身侧去瞧她在看些什么:“朕还以为你睡着,就没叫人传声, 否则谁敢来吓你?”
皇帝自从与太后说起立云滢为后之事, 调侃时便不再称她贵妃了,而像是夫妻那样,叫她娘娘, 他最开始在太后面前这样叫, 太后的神色微妙, 好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后来竟也是默许了。
宫里除了皇后, 没有哪个嫔妃能被皇帝和太后这样叫, 云滢被圣上看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后,皇帝反而这样称呼她的次数变多了。
“今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怎么阿滢这个时辰了还在用功,不怕累到眼睛?”圣上看清她翻看的两本名册, 粗粗扫了一眼,知道是内侍名录档案,笑她道:“阿滢这协理六宫之后,可比以前对这些东西上心多了。”
到了京中安顿好一切再行正式皇后册封,授金册金印,行宫里也就一切从简,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是谁也不敢不拿她当皇后看。
“用功还不好吗,难不成以后七郎替我看这些账册?”云滢略有些不满,往外推了推他:“不许挨着人,要热坏的。”
她暑月的时候尚且不怕被人搂抱,现在入秋了自然更不在意,只不过是气他罢了。
“昨夜寻朕的时候不见你这般怕热,今日便嫌弃人了,”圣上自然不会被她那点力气推出去,那样便也不是他了,“阿滢晨起的时候不是还非得拽着人的衣裳,叫朕和你一同再睡会儿吗?”
她如今夜里睡不下,晨起又环着他不准人走,闭着眼睛同他絮絮不清地讲话,叫圣上虽然满心怜爱,也颇有几分无奈。
圣上这些时日倒是很有几分理解“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毕竟妻子和孩子都在身边,谁愿意每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辜负香衾,梳洗过后同朝臣去议事?
但是他又不能不走,身为君主享受了那么多荣耀,总该有他应有的担当,他在朝事上多用心,心爱的女子才能在内廷更安稳,不必因为他的荒废朝政而遭受骂名。因此顶多是晨起把人惊醒之后哄一哄,趁着她又沉沉睡去把最外面的寝衣脱下来给她,才再到外面去穿戴和人议事的衣裳。
“今夜人家才不找你呢,”云滢扭了他几下,知道自己挣不脱也就算了,“我不是想放一些内侍和宫人出宫吗,正比对着名册翻看,可是怎么凝清殿的宫人始终对不上数,问那些掌管名册的内侍女官,也支支吾吾地推说不知。”
云滢现在有管宫的权力,她想要名册,内侍省没人敢回绝,但是一说起凝清殿,那些主事便不敢再说了,有的说行宫随来的档案不多,一些卷宗只有宫中有,而有的也说御林军搜宫时死了不少宫人内侍,圣上怒不可遏的当口,谁也不敢管这些。
“这些宫人阿滢不必操心太甚。”
圣上猜想她或许是新官上任有几分新鲜感,什么都想弄个分明,怜爱地啄了啄她的唇,“凝清殿的宫人太后与朕当时杖毙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已经被遣散出宫了,名册上这些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平常也伺候不了秦氏,阿滢想要留用就叫人去安排,不喜欢让人放出去朕也没有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