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具体说说吗?”
姜意眠却似真正记者般地步步紧逼:“我们收到的投稿,有人说您班里意外坠楼过一个孩子,时间恰好在您离职之前。请问这件事情跟您的离职有关吗?那个去世的女孩好像叫……陈妙香,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杨永名张口欲言。
A学姐抢先一步:“听说您很喜欢这个学生,应该没忘?”
社长可能无厘头,但多少还是有点看脸色的本领(被揍出来的),见状机附和:“不要乱说!杨老师又不像你们,天天忘东忘西简直鱼的记忆。虽然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是挺久远的,可扬老师记得那么多有趣的学生耶。
连五音不全、唱歌像念台词的边缘人都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难得一见的钢琴小天才?何况还指导过陈妙香参加比赛呢,对吧?”
“……”
被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仿佛3D环绕耳机循环播放:不会吧,不会吧,亲爱敬爱的杨老师,热爱教育事业的杨老师,您总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杨永名罕见地词穷了一刻。旋即将茶杯递给对面的人,轻轻叹息:“你们说得没错,陈妙香确实是迄今为止,我带过的所有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至于我为什么不愿提起她……或许出自歉疚吧。”
“怎么说?”嗅到八卦的气息,社长不禁正襟危坐,身体前倾。
“她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杨永名低下眼眸,缓缓道来:
自打第一次听到陈妙香的随兴演奏,他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一株可遇不可求的好苗子。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加以培养,假以时日,她在音乐上的造诣必定会远远超过不值一提的他。
然而,除此之外,香香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
她活泼,多动,喜欢好看的新裙子,也喜欢各种新鲜有趣的事物。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对她来说,钢琴仅仅是整个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用来打发时间或表现自己的一种方式。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重视自己被先天赋予的能力,没有真正在乎过音乐。
“我做不到看着她浪费自己的天赋,所以想尽办法,试图让她爱上音乐。”
鼓励,赞美,奖励,有时也夹杂着一点失望的叹息,一点刻意的漠视。他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给了她众人皆羡的偏爱。
终于,她愿意乖乖坐在钢琴凳上进行枯燥的练习,愿意沉下心感受音符。
“不瞒你们说,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我就像她的爸爸,她就是我理想中的女儿。可她的心里始终藏着秘密,不肯告诉任何人。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有时她会在我面前抱怨父母,有时一个人躲在池塘边朝金鱼扔石头。——她说过,她不高兴的时候,觉得痛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因为她认为做金鱼太幸运,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在水里游来游去就可以,这不公平。——我猜,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它们陪着她难受。
当然,我不止一次地阻止她,希望她不要伤害动物。她也答应,只要不是特别‘痛’,她会控制自己,不做那种事。”
社长连连点头:“然后呢?”
“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我们关系很亲近?可惜,后来发生了别的事。”
杨永名双手交叉,左手大拇指不断拨弄戴在右手食指上的戒指。
姜意眠无法确定那代表着什么,但至少,应该是他内心有所变化的外在表现。
“我恋爱了。”
经过长辈的介绍,他与一位大提琴演奏家结识并确立关系。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传到香香的耳朵里,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不但跑到音乐教室朝我大喊小叫,声称再也不学钢琴;还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石头。
不用担心,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在医院大概住了一周,很快又回到学校,请求校领导不要追究香香的责任。这件事,当年的孩子应该都记得,因为那是我任职期间唯一一次请假。”
“香香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姜意眠问。
“不太清楚。”杨永名神色黯淡:“我反思自己的行为,请教其他老师。他们普遍认为我之前太过关注香香,而她又是……喜欢成为聚焦点的性格,可能感觉受到冷落,无法接受,因此而叛逆吧。”
“按照他们的建议,我找香香谈话,再三保证不会忽视她。她同样向我道歉,承诺以后不会再乱发脾气。不过,她提出一个要求:见我的女朋友。”
“我不敢刺激她,所以不能拒绝她。何况我以为她已经想通了,不会再闹事。
没想到,第二天,我请女朋友到家里做客,香香突然故态复萌,用水枪打湿她的衣服,往她包里放蟑螂,还说出一些连大人都难以想象的、刻薄的言语。眼看女朋友被说得眼泪不止,我太生气了,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斥责香香一顿,把她赶了出去。
就是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她用固定电话给我打来电话。电话接通整整五分钟,没人说话,只有哭声。”
他顿了顿,面容被深深的懊悔笼罩:“现在想来,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事后能够打电话来,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应该借机好好开导她才对,可在当时……我忙着跟女友赔礼道歉,看手机电量剩下不多,香香又一直不说话。我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香香就不来音乐教室了。”
描述到此为止,故事继续发展,便跟报纸新闻、街坊邻居说得大差不差。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挂断那个电话,她会不会告诉我她正在经历的一切?如果我没有那么轻视那通电话,找她进行第二次、第三次谈话……如果没有听说她的母亲回来,就轻易松懈对她的关注,她会不会根本就……”
说到这里,杨永名低下头去,掌根贴着眼眶,像是哭了。
他们是不是得表示一下?
“都过去了。”学姐象征性发言。
对比之下,社长的安慰宛若老太太裹脚布:“杨老师您别难过啊,这事儿真不能怪到你头上啊!你已经做到能力范围里的极限了,你是个好老师,别盲目指责自己啊。”
“真的……吗?”杨永名喃喃自语,不知在问谁。
“真真的,我能理解你夹在中间的为难,能做到这个程度实在太不容易了!”
社长的发言铿锵有力,坚定不移,甚至主动起身拍他的肩。
学姐坐在原地不动,手里茶杯轻摇,光影随着浅红色茶水不断起伏变动,逐渐交织在一起。
你问祁放?
不好意思,根本没有描述的必要。
“杨老师,谢谢您的配合,请再让我拍一张照片作为收尾吧。”
一言破坏忧郁的氛围。几分钟后,姜意眠打开拍照功能,对着调节好状态的杨永名,装模作样地更换着角度,拍下照片。
“音乐教室。”学姐低声提醒。
姜意眠微一点头,心里有数。
“拍好了吗?”杨永名问。
“有几张拍得还可以,不过——”
她双手横握手机,看似在检查照片,实则用镜头对准杨永名:“杨老师不如抽空跟我们一起去一趟附小?要是能拍到您时隔多年返回校区的照片,效果一定比这些好。”
社长:“有道理,不如今天就去,早点出刊早点满足您嗷嗷待哺的仰慕者。”
学姐:“对。”
“还是不了。”纵然大家都劝,杨永名仍是笑着拒绝:“我该去接女儿放学了。”
“不然明天?”
“杨老师,拜托了,我们想做好这一期周刊!”
他们不死心地邀约,他面露为难。
偏在这时,一声欢快地:“爸爸!”
一个大约四岁、粉雕玉琢的女孩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进来。而紧随其后的女人,长裙摇曳,提着儿童书包,一张温婉的鹅蛋脸真正体现什么叫风韵犹存。
诡谈社的大家对视一眼,不用多猜,来人肯定是杨永明的老婆和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下章就可以结束这个委托。
然而有人擅自脱离了剧本……
第105章 诡探社(8)
“老公。”女人笑着叫道,随后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人的存在。
“啊,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有客人。
她拘谨地停下步子,对女儿招手:“妙妙,过来,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以捣乱。”
“不要~”妙妙抱着爸爸的腿,不肯松开。
“没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杨永名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抱起她,转身看着‘小记者们’:“抱歉,各位同学,今天就先到这里可以吗?之后还有其他需要,随时欢迎你们来找我。不过,逝者已矣,有关陈妙香同学的过去,我认为应该没有必要出现在周刊上,对吗?”
左右不过一个幌子,大家自然点头称是。接着假意寒暄两句,表达完感激之情,他们识相地告辞离去。
返校还坐公交。
趁着等车的空档,社长连珠炮似地发问:“为什么我们要假冒其他社团的名义搞采访啊?不应该直接说香香想见杨老师吗?我看他对香香的死超耿耿于怀的,要是我们实话实说,说不定他很乐意去音乐教室呢?”
这些问题在肚子里憋了好久,他是真的搞不懂。
“你信他说的?”学姐侧目。
“为什么不信?”社长丈二摸不着头脑。
也对,他哪来的脑子。
A学姐扯了扯嘴角,懒得跟傻子交流。
“不是,为什么不能信?好歹解释一下原因嘛。”某人满脸好奇,询问不休。
备受指望的新社员只好挺身而出。
“社长,你觉得我们在音乐教室见到的陈妙香,像杨永名描述的陈妙香吗?”
“像吧。”
他可没忘,那小家伙一出场就死呀死的威胁他们,要多任性,就有多残暴。
可是吧。想想触发记忆后的香香小朋友,哭得委委屈屈,说了一堆怨念净是些芝麻碎皮的小事……
“好像……又不太像哈?”
“因为这个,你们怀疑杨永名没说实话?那问题回到原点:说谎大多因为心虚,他为什么心虚,为什么不想提起香香?还有,他说了那么多,那么细节,我们上哪儿求证?”
自言自语间,社长余光一扫,“诶,说人人到!”
她们闻言望去,杨永名依然抱着女儿,走在漫天的黄昏霞光下。
父女俩不晓得在说什么,脸上笑容不断。杨太太小步走在他们身侧,神态含着浓浓的满足与幸福。
小女孩妙妙先发觉他们的存在,一个劲儿扑到爸爸耳边说话。杨永名抬起头,精准找到他们所在的方向,微笑,颔首。杨太太随之矜持颔首,而后让妙妙有礼貌地挥手告别。
“说起来……”社长一边热情回应,一边念叨女孩的名字:“妙妙,她全名是什么?”
会跟陈妙香接近吗?甚至……
拉倒,想多。谁会给自家女儿取一个去世学生的名字,那该多脑抽?
将不切实际的联想丢出脑袋,他诞生新的主意:“杨不是说,香香曾经对他的女朋友实施恶作剧吗?不然我们找他老婆试探一下?。”
“没用。”学姐凉凉道:“我看过,她手上没有茧。”
专业的大提琴演奏家必定长期练琴,双手怎么可能不生茧?除非杨太太放弃大提琴已久,或者她不是杨当初的女朋友。
哦,不对,还有第三种可能:杨压根没有过一个演奏家女友。
“陈妙香才是所有事件的核心人物,可以从她下手。”姜意眠说。
A学姐:“同意。”
实在找不到大人的漏洞,不如回头去看小孩。照常理来说,一个小学生绝对不会比成功的商人更难对付。
——即使她已经死去十二年。
“行,那就分头行动!”社长一锤定音:“你们去音乐教室!我负责找‘学人精’的表弟,顺便再搞点儿网络悬赏,重点核实杨跟香香的关系、他的感情史还有他住院的事情! ”
姜意眠点了点头,目光停在手机相册上。
那是最后抓拍到的一张照片。在她杨永名放松的瞬间,提出重回故地,按下拍摄键。于是,他听到那个提议的本能反应,就永远地被记录在这里。
她看了又看。
照片里,杨永名的脸褪去笑容的衬托,好似并没有那么温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梢微微扬起,眉心却隐隐靠拢。整天眉毛呈现一种怪异的矛盾感,仿佛既想要挑眉,又想皱眉。
这是什么表情?
姜意眠琢磨很久,才明白过来。
他是在她的提议,下意识玩味文字背后的深意。此外,他还觉得厌烦。
不,应当比厌烦的程度更重。
脑海里自动浮现更恰当的词:
——恶心。
是的,他觉得那让他恶心。
*
下公交后,诡探社兵分两路。
五点半,姜意眠等人抵达音乐教室。
为了获取更多信息,她们给陈妙香看杨永名的照片,没想到她的反应远在预料之外。
“就是他,他就是香香最最最喜欢的音乐老师,是香香摔倒之前最后见到的人!”
小女孩尖叫着抱住照片,快乐到原地转圈,裙角飞扬。她们却不禁眉梢一跳。
陈妙香记忆不齐全,总将坠楼错记成普通的跌跤摔倒。她说摔倒之前见到杨永名,也就意味着——
“什么地方见的他?”学姐从不拐弯抹角:“是这件音乐教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