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没听到。”
演戏就该演到底。
作出百无聊赖且不太高兴的姿态,姜意眠摆弄筷子,小声嘟囔:“饿了,就坐在这,看傅医生什么时候才舍得回来。”
傅斯行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么饿,怎么不把饭菜拿进来吃?”
“什么饭菜?”
茫然的语气。
傅斯行手指稍顿,一双眼灰暗如雾,“深夜饭庄送饭到门口,没有喊你吗?”
“没有。”
姜意眠晃悠着小腿,动了动鼻尖,“我闻到烧烤的味道。你已经买了烧烤,怎么又买饭?”
——真的是你订的饭吗,傅斯行?
“柳女士是我的病人,为她疏导情绪通常要三个小时以上,怕时间来不及,只能打电话先给你订饭。”
“烧烤是回来路上看到的,想起你上周三说过还想吃,就买回来了。要是现在不想吃,就不吃了,反正还有饭菜。”
一边用大小碗盘装饭菜,一边好脾气地解释。
余光瞥见姜意眠光裸的脚,傅斯行又走到沙发边,拎了粉粉嫩嫩毛绒绒的兔子拖鞋过来。
“怎么又不穿拖鞋?”
单膝触地,他双手捧着拖鞋,如卑下奴仆,好声好气:“来,伸脚穿上,不然会感冒。”
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像一个无理取闹难伺候的女孩,与一个无限包容无可挑剔的好男人。
姜意眠从善如流穿上拖鞋。
傅斯行起身,洗手,再回来照顾她进食。
时间缓慢走着。
琐碎的话题有一个没一个。
等到姜意眠咽下最后一口饭时,他收拾碗筷去洗。
凉水哗啦啦淌过指骨,手背泛起一片红色,像血。
傅斯行看着,微微抬了眉,倏忽开口:“这几天要小心点。”
姜意眠:“为什么?”
傅斯行弯起眉眼,“就当是一个建议吧。”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脚下扭曲的一团影子,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低不可闻的叹息。
“我总是舍不得伤害你呢。”
“眠眠。”
*
傅斯行怪怪的。
不止对外送员的关怀、昨晚突然的建议。
一早起来,饭桌上,他心血来潮似的提议向学校请假,诊所关门,陪姜意眠一起去周边城市玩。
姜意眠拒绝。
被拒绝了,他一如既往送她去学校。
别说抱怨、质疑,傅斯行连一丁点的不满都没有过,仍然细致又体贴,临下车前为她再三确认课本、文具、手机、定位器以及水壶的保温性。
但在那之后,似乎在姜意眠进入学校之后,他立刻打电话到公安局,声称送她上学途中注意到可疑人物,要求相关人员提高警惕,务必以安全为主。
因而,原本姜意眠的午饭在校内食堂解决,在同桌的热情关照下解决。
今天的午饭地点变成校外饭店,陪同人员,则变成两位负责值守校门的警员。
一个水灵灵的,瞎子。
两个没老婆没弟妹不会照顾人的,糙老爷们。
这一坐下来,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呃,红烧肉你吃不,要不给你来块肉?”
“你那肉太肥了,人学生肯定不喜欢这种。”
“这块?”
“别别别,你得换双筷子吧!自个儿嘴巴里叼过还给小姑娘夹菜,瞧把你给能的。”
“……”
大写的脸红耳赤,大写的手足无措。
幸好半道来了专案组的小六,喊着有情况,有情况,一溜烟把小姑娘给拉走。
解放了。
俩人一个对视,齐齐长吐一口气。
车上,针对虎鲸系列案设立的专案小组基本到齐,只差老三与蒋深。
“老三在医院陪他爸,走走走,去咚山路接深哥。”
“用不着你催。”
老五开车那叫一个猛,横冲直撞,神龙摆尾,差点把一辆越野当做飞机开上天。
十分钟的路都给他缩成五分,还笑嘻嘻拍着方向盘感叹,有钱真好,老大这车真好,改天他老五梦里攒钱也买一辆玩玩。
“老大,上车!”
车准准地停在蒋深面前。
车门一开,左脚踩上去,他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姜意眠,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快点,哥,重大案情!”
小六满脸雀跃,直声催。
蒋深用力一蹬,大高个弯着身子钻进来,开口一盆冷水:“什么案情能让你们把车飙成这样?省厅专案组办案心切撞车后全军覆没?这笑话够大,够虎鲸笑十年。”
冬天里的水透心凉,小六被这么一泼,活像被训的狗子,萎了。
“行了,什么情况,说清楚点。”
想到自己刚抽过烟,蒋深不自觉坐得离姜意眠远点儿,免得一身烟臭。
“副局来的电话,临近福家山的一个小村子出命案,特征吻合虎鲸系列案,而且——”
“他们当场抓到一个持刀的男人。”
一句话振奋全车氛围。
就连蒋深,确定消息可靠,小六亲耳所闻之后,也不由得稍稍提起嘴角,一身凶煞锐意有所缓解。
小村子离浪漫港挺远,四个小时,从白天开到傍晚。
一路上,蒋深有意无意忽视姜意眠的存在。
没有找她说过半句话,却控制不住眼神,有自发意识般,一次次往那边挪,一次次扫过去。
近来他没再去傅斯行家。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为了跳脱出傅斯行画的圈,蒋深想要剥离感情,回到纯粹的警方视角,重新看待这件案子,评估这两位嫌疑人。
不能再随意接触嫌疑人,他偶尔开车经过学校,只有很少几次,远远瞧见一件臃肿难看的校服,一团柔软乌黑的头发。
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她了。
几乎间隔一个遥远的世纪。
原本就觉得她年纪小,个头小。
自从七年前的记忆翻出来,重见天日,莫名觉得她更小了。
仿佛被永远定格在那个夏天,细细的胳膊,白白的脚。
蒋深这段日子白天黑夜做起梦,总是这个小孩跑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后追着一个面容可怖的中年男人。那么粗暴,强大,下流得令人作呕。
而事实上,当事人正在他身旁安睡。
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样的梦。
她瘦了。
蒋大队长再一次余光扫过,没头没尾地想,傅斯行那败类还是不行。
表面功夫做得再到位,区区十来天,还不是把一个小孩照顾成这样,瘦得没人样。
真想逮到监狱里弄死。
但制裁傅斯行,势必牵连姜意眠。
在确定他们俩真的合作杀害姜爱国、摸清他们究竟是模仿虎鲸作案,还是虎鲸本鲸之前,不好轻举妄动。
至于确定之后的事。
之后再说。
*
“是那间不?”
黑漆漆的天,荒郊野外,依稀才能见到百米之外的砖块房,亮着黯淡的灯。
“应该是!”
小六兴冲冲地,眼睛一下亮起来:“前面有片玉米地,没错,就是那边。”
“这破地方车进不去啊。”老五伸个懒腰:“下车吧大伙儿,走路的干活。”
姜意眠还睡着。
蒋深刚想说让她在车上待一会,偏老五这没心眼的,像是开车开傻了,该有眼色的时候没有眼色,伸手一拍,大咧咧喊:“意眠,起来了,耳朵再借五哥使使,回去请你吃好吃的!”
姜意眠也好叫。
她没什么脾气,没什么娇气,一喊,掀开眼皮,揉一揉,跟着下车。
“拉着。”
看不过她老人拄拐杖,一走一停的架势,蒋深终是没忍住,递去一片衣角。
老五非要这时候老劲儿,嘿嘿嘿直笑,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一行七个人,开着手电筒,花将近十分钟穿过一大片玉米地,来到小矮房前一看,奇怪,怎么没人。
“没人,没尸体,没血,什么都没,空房子一间。”
老五里里外外转悠不下五圈,大喊:“小六,你个傻冒,是不是指错地儿了!”
“你才傻冒!”
小六也不解:“没错啊,就是这,我打电话问问副局。”
电话拨通,嘟,嘟,嘟无尽的忙音。
圆形的手电筒光在田地里胡乱跳跃,山上漫下一层薄雾,老五抬脚踹飞一颗小石子。
就在这时,万籁俱寂之中,蒋深心跳突然加速。
砰——
一声枪响,雾的尽头闪现几道怪异的影子,很快朝他们开了第二枪,第三枪。
电光石火之间,蒋深只来得及捞起姜意眠,朝组员们大喊一声:“散开,跑!”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好想见你,想摸你,想要触碰你。】
第22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3)
跑,玩命地跑。
车停在近千米之外,间隔一片高度不及小腿的冬玉米杆,途中没有任何掩体。
一个人过去问题不大。
然而背着一小孩,蒋深果断转身,往山上跑。
山间雾气浓郁,树木拔地而起。
一轮残月高挂中空,稀薄的月色洒下来,不光没能照亮前路,反而使得万物愈发虚幻,仿若一场永无止境、无法挣脱的噩梦。
砰,砰,砰。
枪林弹雨落在脚下,蒋深判断出,敌方有备而来,人数至少在十个以上。
其中不乏练家子,开枪准头、追击速度都不容小觑。
——得找个地方把这小孩藏起来。不然被追上,谁都逃不了。
越是关头越是冷静。
蒋深思绪明晰,健步如飞,在黑夜中犹如一头更黑的豹子,在密林间穿梭自如,利用地形一次次将对方甩在身后,拉长间距。
姜意眠一直没有说话。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无法提供有用信息,现在并没有说话的必要,更没有条件。
凛冽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山路陡峭,这具身体承受不住颠簸,胃里酸水翻天覆地的翻涌,连喉咙都受到侵蚀。
空气里裹挟着腐烂的味道,草木,泥土,错乱的脚步声被渐拉渐远。
始料不及地,蒋深刹住脚步,将姜意眠放在一道不起眼的下坡,一片海藻般的矮灌木中。
“别出声,不要动。”
他喘着气,迅速脱下衣服,盖在她的脑袋上,包住大半个身体。
接着问:“姜意眠,你敢不敢拿枪?”
他问得低沉有力,一个字,一横一竖都透着铮铮杀意,仿佛问得不是枪,而是姜意眠,你敢不敢杀人。
姜意眠没有犹豫,平静地回答,:“敢。”
“很好。”
蒋深没说废话,掏出配枪,确认有弹指示器,上抬保险柄。
把枪塞进姜意眠手里,他握住她的拿枪的手,一整只左手,粗粝得如同砂砾表面,厚茧丛生,掌心还有一道斜斜的疤。
这也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姜意眠感觉到他的靠近。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相碰,他的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肃杀。
“64式□□,8颗子弹,保险已经开了,一按扳机就发射子弹。”
“这样握着。”
“记住!保持冷静,不要松手,小心走火,听清楚声音再行动,绝对不准伤到自己,不准伤到自己人!听到没有?”
姜意眠点点脑袋,暗色里只见她一双浅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不要怕,等我回来。”
蒋深心头一软,手掌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乱发,眉眼间罕见的温柔,一如天上疏落的星。
“乖。”
他破天荒地宠溺。
而后毫不留恋地起身,奔入漫漫无尽的夜。
*
一共有两批人。
第一批两个,想也不想地尾追而上,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灌木丛。
第二批两个,形同不成器的扫尾部队,提着两根钢管,东翻翻,西找找,四处搜寻漏网之鱼。
他们很快来到姜意眠的附近。
其中一个,甚至已经踩在警戒底线上,离她的藏身处仅有三步之遥。
姜意眠闭上眼睛,捕捉世间一切声音,枪口细微转向一个角度。
蓄势待发。
“这什么东西,喂,过来看看!”
男人抬脚,扳机微动,一切被另一道声音叫住。
“别去了,回来!”
同伴的阻止,男人不理解,“我说这有东西,你听不到?”
结果对方态度比他更恶劣:“你他妈瞎?说了别动这个,命还想不想要了,赶紧跟我上去,找带头那条子!”
“操,之前可没提这事儿!当买菜呢,挑挑拣拣的!”
男人往地上淬一口口水,骂骂咧咧朝同伴走去。
他们所谓的这个,姜意眠想,十有八/ 九在指她。
为什么?
不重要。
尽管现在出去有危险。
可现在不出去,危险的就是蒋深。
他连枪都没有。
思量过后,姜意眠耐心等了一会儿,径直站起来,往山下走。
前头那个男人不经意回头,见她地鼠似的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怒极反笑:“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胆大的瞎子,找死呢这是?不能弄死你,老子还有一千种法子让你哭都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