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得医生护士们见了都笑:“别人家属来住院□□,是为照顾病人。怎么只有这俩大男人,生怕自己病得重,照顾小姑娘的活计被抢走似的,天天死活地爬起来,抢着伺候人啊?”
边笑话,他们边下赌注,白日里碰到当事人准得问:“意眠,今晚打算睡哪儿?提早给姐透个风声,赢了给你买糖啊。”
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四天。
无事发生。
今天是倒数第五天,午后,浪漫港难得放晴,姜意眠一个人坐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放空。
一只纯黑的猫卧在脚下,一个布包放在身旁,画面沉静得犹如定格。
蒋深瞧见了,走过来:“下午没上课?”
“期末考,下午考最后一门,两点再去。”
她说话声音不大,一眨不眨望着前方,眼神专注。
蓝天,白云,阳光,草坪。
枯黄的叶片被风卷落水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些她都看不到。
好像总是无法弄清楚,究竟她在看什么,听什么,像什么。
就像一只风筝永远无法攥死手中。
随时都会飞走。
试图丢开这种不安感,蒋深就着话题往下聊:“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姜意眠:“不是很好。”
以为现在的学生流行谦虚,他多问一句:“多不好?”
没想到对方报上范围,倒数前五左右,确实不好。
“班里?”
“段里。”
全段倒数,相当于全校倒数。
这成绩要隔别人身上,蒋大队长保准嫌弃对方笨又懒。否则死记硬背一下,再怎么脑子不开窍,也不至于考这成绩?
偏她一副诚实又老实的样儿,他看了只想笑,觉得倒数就倒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简直魔怔。
两人安安生生坐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蒋深站起来:“走,送你去学校。”
姜意眠跟着起来。
这一动,无意吵醒脚边安睡的猫。
巴掌大的猫,瘦巴巴,喵喵喵奶声奶气地叫,多半把她当做同类,或打定主意讹她,居然摇摇晃晃跟了他们一路,直到车边还不肯离开。
“可能饿了。”蒋深皱眉,“你上车,我去小店买根肉肠。”
姜意眠却说不用。
“我有猫粮。”
她自己没有很喜欢猫。
不过姜同学大概格外偏爱猫,经常在兜里放上一小袋猫粮,以为不时之需。
姜意眠摸了摸今天的衣服口袋,果然有。
“这个给它吧。”
她递来一个牛皮袋子,蒋深接过来,蹲下,把猫粮哗啦啦倒在地上。
小猫崽子凑过来,东稳稳,西嗅嗅,似乎对猫粮并不感兴趣,反而往前一扑,咬住袋子一角。
蒋深扯回来,发现袋子里边还卡着数十颗粒。
他伸手一勾。
剩余的猫粮掉下来,猫喵喵叫着,再次扑袋子。
三两颗猫粮骨碌碌滚进下水道缝隙。
猫,猫粮,牛皮袋。
三样事物突然连成一条直线,大摇大摆出现在蒋深的眼前。
他瞳孔微缩。
*
送完姜意眠上学,蒋深以最快速度驶向警局。
途中打电话给老五,让他重复一遍在姜爱国家里说过的,有关猫的内容。
“啊?我说什么来着?”
时隔多日,老五抓耳挠腮,努力回忆:“他们家猫是捡来的,有十七八斤,长得跟猪似的?”
“不是这个。”
蒋深语气冷彻:“下一句。”
“真难为我,下一句,下一句,哦,这猫给牛逼坏了,会自个儿推窗户,开灯。”
也不对。
“猫粮。” 他着重提醒。
“哦哦哦,猫粮,这猫会自己掏猫粮嘛。”
弯来绕去总说不到重点,蒋深按捺住火气,直奔主题:“姜爱国什么时候买的猫粮?”
“25号下午啊,怎么了,猫粮袋子不是查过了,全猫的手掌印么?”
没错,就是这个日期。
掐断电话,停车,加快步伐走进局子,蒋深在证物室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猫粮袋。
这年头的人能养好自己都不错,养猫狗自然没那么讲究,喂点剩饭剩菜就凑合。
所以在命案现场瞧见满地的颗粒时,蒋深不认得猫粮,本能觉得反常,顺手把它装进证物袋。
之后在案件调查过程中,专案组意外发现,顶着民间英雄头衔的姜爱国,表面上除了名气一无所获,实际上收到不少受害者家属、亲友的谢礼。
包括猫。
包括猫粮,正是一个在宠物用品代加工厂工作的工人,一位受害者的父亲,得知姜爱国家里喜欢,偷偷在工作过程中收集猫粮,再超低价转卖给他,以表谢意。
这些猫粮来历并不干净。
包装也非正规,仅仅拿一个牛皮材质的档案袋子,正面写上猫粮袋三个字而已。
普通老百姓不一定了解这种材质留取指纹的方便性。
蒋深手里这个猫粮袋,痕检部检查过,鉴定过,给出的报告上说,袋子表里全是猫爪印,无其他可疑痕迹。
然而现在,他把它放在阳光下,沿着中线剪开,裸露出里层边角,喷上专用试剂。
几分钟后,就在那个卡猫粮的褶皱位置。
赫然浮现半枚指纹。
*
猫粮是下午买的,姜爱国夫妇死前那日,没有招待过任何外来者。那么。
傅斯行,姜意眠,或其他什么人。
只要不是姜爱国夫妇的指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凶手的指纹。
一枚残缺的指纹。
密闭证物室内,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万千尘埃如同细小的萤火飞舞。
蒋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牛皮袋,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这一刻他想到很多。
男人,女人,小孩。
爸爸,妈妈,女儿。
拥抱,亲吻,抚摸。
淤青,血液,尸体。
医生,病人,玫瑰。
纸杯,开水,红色的裙子。
很多。
两分钟后,他撕下胶带,粘走指纹,将猫粮袋放回证物袋。
痕检部有他的旧友。
之前入住傅斯行家,办公桌里有收集到的指纹。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不早不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汇聚在一起,擅自把答案推到他的面前。
“这什么指纹,案子的?”
旧友调侃:“就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怎么样,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案子。”
蒋深说:“私人的,不用往外说。”
没有提对结果的看法。
“行行行,蒋大队长发话了,我还能怎么样?您慢走,改天有空记得赏脸吃个饭,顺便把门带上。”
旧友抬高手,挥了挥,告别。
蒋深经过副局办公室,又被叫住。
“小蒋,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啊,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庄副局手端一个保温杯,长着一张和善脸。
事实上,局里不少人都觉得他脾气软,老好人。
除了开大会的时候能提把劲儿,来一场铿锵有力的演讲之外,庄副局的作风是公认的小心谨慎过头,几乎成了优柔寡断。
蒋深停住脚步,回他:“没伤到骨头,办案要紧。”
“案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办,身体才是本钱,年轻人,还是要注意点身体。”
保温杯散发出红枣枸杞的味道,庄副局笑眯眯地:“现在打算去哪儿啊,审那个麦匠游?”
“嗯。”
“不着急,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招招手,把人喊进来,关上门。
回头就说:“麦匠游不用审了,他已经把那个作案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明天就可以转移去看守所。”
“作案过程,交代清楚?”
蒋深眉心一跳。
他不认为袭警称得上作案过程。
况且老四亲口说过麦匠游打死不招,连省厅的人都没办法,才交到他手里。
怎么可能说交代就交代?
但庄副局神闲气定,说得相当肯定,犹如扔出一个惊雷:“是啊,他就是虎鲸,他犯的四个案子全部交代了。”
“不可能。”
不假思索,蒋深反驳:“他不是虎鲸。”
“哎,什么可不可能的?犯人都交代清楚了,细节全部对得上,笔录就放在我办公桌上,你要不看看?”
庄副局伸出一只手,拍肩:“好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A市里里外外追着虎鲸跑了大半年,费了老大劲儿,没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送上门,没法接受对不对?不是我说你,小蒋,放轻松,这世道大了什么事都有。不管怎么说,案子破了是一件好事,里头数你功劳大,年底大会少不了表彰奖金,正好回去陪你妈,好好过个——”
不。
麦匠游个头矮壮,浑身肌肉乱长,空有一身蛮力,说话藏不住一腔外地口音。
蒋深和他交过手,能断言他绝非虎鲸。
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也许对方只是一只替罪羊。
“我信不过别人的笔录。”
蒋深眉目黑沉,后退一步,转动门把手:“到底是不是虎鲸,要我审了才知道。”
庄副局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脸上笑容微凝。
“不用再审了,没有必要。我说了案情描述都对得上,明天看所守就来接人,难道我的话你也不信?你还把不把我当庄叔?”
他试图以身份年纪压人,蒋深没有回头。
一小片侧脸浸在阴影里,线条凌厉无比。
“不管你是谁,这个案子是我的。除非我点头,不然谁都没有资格结束这个案子。——包括您。”
一个区区三十不到的青年,说起话来居然一点不给长辈留面子。
庄副局连声道好,一双浑浊的眼里猛然透出精光:“蒋深,你不是小孩子。被袭击的事情才过去没两天,难道你已经忘了其中的凶险?那么多私藏枪支的人,连警察都敢动,这意味着什么,你会想不到吗?”
这话一出,蒋深明白了:“是他不让我继续往下查?”
庄副局沉默。
“是我爸?”
蒋深唇角一扬,笑得不屑:“那我找他谈,不用您管。”
再次扭动门把手,拉开一道缝隙。
身后庄副局狠狠咬牙,一把抓住蒋深的胳膊:“不是你爸!但这件事连他都兜不住,你明白吗?蒋深,我可以告诉你,你爸都管不了这事,你凭什么!”
他情绪激动,手指用力得,仿佛要掐进肉里。
“虎鲸的案子不能查下去,因为不单是你一个人受不住。”
“蒋深,说话做事之前想想你的组员,你的爸妈,想想整个浪漫港!这里是什么情况,你在这呆了半年,省厅可以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浪漫港根本就是一块没有老大的底盘,一块没被咬过的肉,一堆金银财宝!一群不要命的狼都在抢!这么多年下来,为了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我们该出手时就出手,能出手时才出手。这一次次,一步步,一年年走到现在,才有了现在的浪漫港,至少不会到处街头打架帮派斗殴。可你想想,一旦我们受到冲击,一旦所有在中间周旋的人都受到牵连,以后谁还敢认真管这些事?以后浪漫港会变成什么样?”
“正义不是一蹴而就的,小蒋。”
说到动情处,庄副局语速平稳下来,语重心长:“法律也不是必须铲除所有黑暗。有光的地方一定有黑暗,我们能做的是让它尽量的少,而不是完全消灭。”
“你非要让这个世道只剩下好人,只剩下好事,这是不现实的事情。—— 就像皇帝上位,他没办法一下子去动丞相,因为丞相下面有数不清的根,牵一发而动全身。明白吗?”
“……”
不明白。
非但不想明白,甚至,烦不胜烦。
“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傅斯行这样问过蒋深。
那时蒋深看不上他的心理战,可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所谓的正义、法律、制裁毫无兴趣。
原来他根本没有被人类社会驯化。
他是一只动物,一只原始、嗜好厮杀的动物,一旦看准猎物,就心无旁骛地追逐,毫不留情地撕咬,直到成王败寇,你死我亡。
这无关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条律与道德。
既非小六那种天真热血,也不是老五那种没心没肺。
而是蒋深血液里流淌的本能。
一种现代社会里,一种对弱肉强食原则最文明的运用方式。
“回去吧,蒋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就回去省厅做你的刑侦队长,再也别来浪漫港。”
一只年迈、充满褶皱的手替他打开门,赶他走。
下午六点整。
口袋里手机嗡嗡作响,接起来,是小六。
“完了!眠眠不见了!”
“负责保她的两个警察,说什么接到副局的电话,让他们去办个急事,就五分钟,回来眠眠就不见了,怎么办?!”
事发突然,事态紧急,电话隔空送来老五不喘气的脏话:“我操他妈两个傻逼,一样的路子,前两天咱们刚上过套,他们还能再来一次……”
蒋深咬肌绷紧,额头青筋突突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