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通过爱忍受被排挤的绝望。
通过爱建立与世界必要的联系。
通过被爱,他可以长久获得某个人的肯定与注视。他大可以做自由自在的怪物,好像又不那么怪物。他的一切都将被合理化,被正常接纳;他的存在突然有了意义,有人会告诉他,他没有那么糟糕。
那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
所以他迫切的需要爱,被爱本可以彻底拯救他。
问题在于他要的爱实在太纯粹、太专一又太用力。
似吸血鬼般不知餍足。
看着我吧。
靠近我。
不要离开我。
不要拒绝我。
没有你我就会死掉。
请你永远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好吗?
他用一双漂亮的脸,忧郁的眼睛,无时无刻向别人索要偏爱。直到别人没有多余的爱可以给他,离开他,这之后不是别人,便是他自己走上绝路。
所幸他是一个喜欢自我消化的人。
所以一般死去的都是他自己,——戚余臣。
除非世界上存在一只不死不伤不枯竭的生物,源源不断以爱供他生存。否则他的渴望得不到满足,他永远无法长期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第二条完成任务的路被封死,姜意眠别无他选,余下最后一个、最实在,衡量幸福的标准:——对比。
仍旧那句老话,对比出高低。
世上有了对比,才有了好坏优劣,幸福亦如是。
对比又有两种。
一、跟其他人对比,不同的参照不同的结果。
考虑到游戏副本并没有设立对照组,生活中也不存在‘平均幸福’的说法。世界上无数人,无数种人生,很难选定其中一个作为标准,略过这个选项。
二、跟自己对比,获得相对幸福。
这就是姜意眠删除自己的原因。
事件管理者的存在,使得戚余臣的人生拥有无限可能。在无限可能之下,例如一张平行世界里尚未开奖的彩票。 A世界没中奖, B世界中八百,C世界八千,D世界八万,其他世界犹有八十万八百万八千万的可能。
假如彩票没有最高奖金,中奖人便没有最幸运一说。
而只要没有达到最幸运,剩下通通沦为不幸。
姜意眠认为所谓幸福也符合这个道理。
当然这也是她截止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破局方法,冒险一试罢了。
系统再次询问:【您只有一次机会,提交一个人生版本作为主人公的幸福人生版本经受判定,操作不可更改,请问是否确定提交此版本?】
她没有犹豫:“确定。”
【版本已提交,正在判定中。】
【检测到您还有一次对话机会,请问是否使用?】
这回她稍稍犹豫几秒,回答:“使用。”
*
2021年1月2日,新年的第二天。
冬日里难得出一天太阳,被冷落许久的公园重获人们的宠爱。沉寂有一阵子的广场舞阿姨们,久违地提着音响露面。老人们沿着鹅卵石路缓慢走动,孩子们手里高举风筝,握着泡泡机,欢呼雀跃的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脚步般留下一串大大小小的气泡,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光彩,美得如梦似幻,可惜一戳就破。
出租屋里,戚余臣又一次‘社会失联’。
侧脸对着窗户,长发编成松软的辫子。
自制的简易画板已经有些颜色,他一只手端着调料盘,一只手握着画笔,十指修长而白,指骨分明。瘦削的身体颇为受困地坐在狭小的空地上,周围零乱地摆放着杂物。
似乎连光都舍不得破坏这份静谧,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跃过形状分明的喉结,如爬山虎般攀至眉眼,终究落脚于他纤长稠密的眼睫上,无比爱恋地痴缠着。
这场景,活像一幅倾国倾城的画,在画另一张画。
【因副本人物出现异常,对话时间延长为两分钟。】
上次是剧情,这次又人物。
姜意眠:“你们好像经常出现异常?”
这是嘲讽吧?是吧?是吧?
系统086果断无视,自顾自道:【计时将从您喊出副本主人公的名字那一刻开始,上交版本是否通过判定,将在倒计时最后五秒进行通知。请注意:一旦确认完成副本任务,您将在倒计时结束的瞬间离开副本。请谨慎选择开启对话的时机】说完消失无踪。
“……”
姜意眠没有立刻开始对话。
这是戚余臣最后一次人生。
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
她简单打一遍草稿,才站在斜对角的位置,喊出他的名字:“戚余臣。”
倒计时由此而始,被点名的人微微侧过头。
“你好,你应该不认识我。我叫姜意眠,一个旁观过你大部分的人生经历、还算比较了解你的人。因为某种原因,我快要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想告诉你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请不要轻易放弃你唯一一次的人生。”
“这句话的重点有两个。”
“第一个是:你的。”
“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希望你永远不要因为他人有意、无意或恶意的贬低过分要求自己,苛责自己,把所有错误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以及,这是你的人生。你不可以把期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指望着别人拯救你。那是一种偶发性过高的做法,因为别人也背负着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人生而痛苦着,不一定有精力关注到你。”
“其次,这是你——”
姜意眠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事实上,她不喜欢对他人的行为决定指手画脚。
只不过这个副本里跟戚余臣相处的时间太长,四舍五入近九年,什么都不说地离开未免太冷血。
况且她确实担心戚余臣,所以也算破天荒说这一番煽情的话。
逻辑应该还算,清晰吧?
她本来有几份信心,可不知怎的,戚余臣的目光似乎过分柔情。被他这么看着,她竟不自在到,卡了壳。
……明明以前不会这样的,难道是因为恢复人形的关系?做人和做猫面对戚余臣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事实证明,有的。
“不说了吗?”
当戚余臣笑着问她,眼里满满都是她的时候。
以前作为猫习以为常,现在反而为对方眉梢眼角流转的情意所发怔,内心甚至不由自主的怀疑:这位戚大朋友,真的没有向妈妈偷师过美人计吗?为什么这幅柔软深情、全世界我只倾听你的模样如此浑然天成,完全有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动人?
“——这是你唯一的人生。”
定下思绪,暗暗偏开视线以免被对方炙热的眼神化掉。
姜意眠望着他身后空白的墙面,如背诵课文般继续道:“不管它是好、是差,是富、是贫。因为只有一次人生,所以它一定可以成为你最幸福的人生。如果你能抱着这个想法生活下去,我认为你——”
认为什么?
抱歉,忘词了。
场面一时尴尬沉寂,倒计时走到三十秒,冷不防耳边落下一声沙沙的感叹:“好可爱。”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可爱?”
戚余臣忽然这么说,眼神愈发温柔宠溺,惹得姜意眠眼皮一跳。
确实有人说过……
那个人就是其他版本的你来着……
被真正绝对的美人所赞美,她不好接受也不好拒绝,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可能有吧,我记不清了。”
然后应该做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的台词已然说完。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你要离开了吗?”
倒数十秒钟,他问,她默默点头。
戚余臣如同从一个梦里惊醒,唇角轻抿,垂敛的眉目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沉郁。
“在离开之前,可以……抱抱我吗?”
猝不及防,对方第二次语出惊人。
而且又露出那种被拒绝的话,就会当场哭出来的表情。
唔。
头一回发现这种级别的美貌,要哭不哭的神色,居然会让人稀里糊涂产生一种十恶不赦般的负罪感。反正仅仅抱一下而已,权当鼓励,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要不影响她完成任务,小的要求倒没什么问题。
倒数七秒,姜意眠可能有一点点的心软。
她上前两步,双手环绕住对方瘦到咯人的肩骨,虚虚地抱住坐在地上的戚余臣,每一个手指都写着僵硬。
对方满不在乎,像小动物一样亲热地蹭她。
倒数五秒,判定结果出来了。
【恭喜玩家完成任务,倒数四秒后自动离开副本。】
【四。】
“你好,眠眠。”
戚余臣伏在她的颈窝,音色嘶哑。
【三。】
“我叫戚余臣。”
她们同样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余臣就是——”
【二。】
她开始抽离,身体变得透明。
“余生皆——”
【一。】
她柔软的发丝划过他的指尖,温热的皮肤骤然消失得彻底。
怀里落了个空。
戚余臣闭了闭眼,喃喃说着不会再有人听的话语:“余臣就是,余生皆为臣的,余臣……”
这时,窗外开始燃烧。
因为她的离开。
因为他们的存在已经没有必然。
大火无端地烧起来,渺小的玩具们尖叫逃窜。
然而跑到哪里都没用,猩红的火光席卷整个世界,天空仿佛被无形力量撕裂,大地寸寸崩坏。
皮筋啪一声断裂,发丝松松散开,遮盖眉目。
滚烫的火舌很快烧着发梢,周遭混乱哭嚎一片,独独戚余臣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抱着他画的小猫。
犹如一场无畏的献祭。
如信徒,如小人,他阴险又卑劣地贪慕着遥远的神祗,在火中热烈地燃烧着,皮肤发出焦臭的味道。
只为能够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看着她,拥抱她,亲吻她。
肆无忌惮地占有她,永远留下她。
他是如此。
他们,都是如此,抱着同一个目的,轮回在剧情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下个副本想搞暗□□美人鱼,但是我一点灵感都没有??
麻了,姐妹们我要找灵感去了!不要想我!
第79章 深海(1)
【正在载入新副本——】
【载入成功。】
机械音落下的瞬间,咕咚一声。
好似从高空被抛下,自万丈悬崖被推落。猛烈的失重感袭来,心脏在胸腔内扑通扑通狂跳。
一股无形的力量摁着姜意眠往下坠落。
下落速度飞快,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但整个过程又无比漫长,无比沉寂。
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下坠’了多长时间?
起初姜意眠在心里数着秒。然而随着脑部缺氧,意识一度陷入混沌,在几次徘徊昏厥的边缘之后——事实上,她已经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昏厥过——分秒的概念渐渐丢失,而她依然在下坠。
不断地、不断地坠落。
说不清过了多久才停止。
周遭寂静无声,视野内一片漆黑。
身上的压力减轻,彻骨的寒意侵入骨髓。姜意眠伏在原地,休息许久,糟糕的身体情况才有所缓解。
存了些力气,她第一反应是抬手摸脑袋。
没有毛绒绒的耳朵。
头发还在。
原本应该长着耳朵的位置,取而代之一种柔软、滑腻的物体,形状有点儿扇形,可以控制开合。
——看来这次也不是人类。
一个连续两次副本不当人的玩家,对此习以为常,继续探索副本身份。
皮肤细腻光滑,骨相齐整;
两条手臂,十根手指,指根连着古怪的膜状物,用力掐的话,会疼。说明这东西并非装饰品,而是这具身体实打实的原生构造之一。
撇开这点不提,这具身体的上半部分完全保持着人类的形态。
再往下,却没有腿。
奇怪。
腰部以上都正常,偏偏从腰侧长起细密的薄片。一片盖着一片,往下蔓延、生长。两条腿好似被缝合成密不可分的一条,脚掌则化作一片扁平。
这是什么物种?
姜意眠想了想,想不出来,放弃。
将注意力转向四周,得到一个新发现:她似乎身在一种坚硬的闭合物质内。
不知名的物质共有上下两片,内深外扁,大小差不多能装下两个她,边缘以锯齿形牢牢嵌在一起。
姜意眠将‘耳朵’贴上去。
从恢复意识至今,外面始终没传来丁点声响,绝对的静谧之下,反而使人升起不可名状的恐惧感。
她听了好一阵子。
确实没有任何动静。
系统贯彻‘一进副本必延迟’的做派,也没有反应。
彻底的黑暗之中,长时间缺少外部刺激,感官便悄然退化。
声音、气味、思维,一切记忆里本来清晰的定义,不知不觉变得模糊难懂,大脑同冰淇淋般融化。
一种恍惚感自身体深处漫起,你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消磨,自身存在被逐步消解毁灭。
身体像水一样没了形状,像叶子那般没有重量的漂浮在死寂太空中。就好比一个活生生的人即将堕落成一块没有思想的肉。
理智消散,过往的一切似沙砾从指缝中漏走。曾经执着追寻的问题、理想都在此刻黯然失真,思考的本能就像生了绣的器械,拖着一块又一块沉重石头,不可避免的地越转越慢、越转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