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莱恩,其他不少双手空空的人鱼似乎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合作意向,纷纷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围攻也可以?”
“正常啦。”
娜娜说,那是因为陆尧的身上还有一个‘族长’头衔。
人鱼天性。爱美、逐强、不服输。
海怪是将他们逼出深海宫殿的仇敌,而种群之内的族长具有优先择偶的权利,必要时还能支配所有成员。
陆尧一条人鱼拉着两份仇恨,不怪这十多条人鱼瞅准机会一拥而上。粗壮的鱼尾大力猛拍,他们粗暴地拽着他的头发,利爪一次又一次狠狠划过咽喉,每一次攻击都朝着致命的方向去;更惊骇的画面还有莱恩,趁乱抓住身旁的腕足,妄想将其撕碎、咬断。
说实话,姜意眠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她以为的捕猎,指的是速度、力量、技巧等多方面的竞争,在猎物被某条人鱼得手之际便结束,压根没到自相残杀、不死不休的程度。
毕竟她只想获得一段自由行动的时间而已。
除非对方的存在与任务形成不可调节的矛盾,否则,她并没有故意伤害他人的不良爱好。
眼看战况越来越有一边倒的趋势,姜意眠往前游了一点,立刻被娜娜眼疾手快拽了回来。
“别过去,去了你就是竞争族长,会被他们咬死。”
娜娜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讲解道:“莱恩还行,知道对触须下手,那可是海怪最厉害的部位。不过他也太没眼力劲了!族长之前可能想着公平竞争,一直没有动用那个。现在被他这么一激,搞不好弄巧成拙。”
会吗?
姜意眠望着前方。
仿佛感知到她的注视,陆尧突然偏头看了过来。
目光冷寂而麻木。
他的体型是所有人鱼里最大的,浓黑的长发流动飘散;
青皮肤,怪纹路,六条冗长的腕足缓缓升起,好像蜘蛛的肢节、滑腻的水蛭,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吸盘收缩蠕动,近u形的倒钩从中探出。
下秒钟,腕足在水中游舞,灵活地游走在人鱼之间。
一条缠住莱恩的脖子,一条缠住腰部,它们天真又残忍,无比怨毒,就像满心想给蛐蛐儿拔后腿的孩童。
摁住头颅,撕扯尾巴,一股惊人的力道爆发出来,因惊恐而不断吼叫的人鱼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开肠破肚。轮廓模糊的血肉混着脏器哗啦啦掉下来,它们快快兜住,旋即把自己埋进去,东翻一翻,西搅一搅。
有了有了,找到了。
那两条柔软沾血的腕足,散发着腥气,心满意足地抛下尸体,往前延伸出一对堪称抽象艺术的漂亮曲线。
包裹住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它们愉快地朝姜意眠游来,姿态好比向主人献宝、讨要夸奖的小狗,收敛起丑陋的獠牙,将心爱的宝贝捧到她眼前。
礼物,礼物。
你快收下我们的礼物呀。
触角比出一个个形状,甚至还想摸摸姜意眠的脸。
其他触角不服输,也接二连三地凑过来,极其人性化地挤开同伴,上下颠动自己精心准备的好宝贝。
礼物。
姜意眠低眸看去,看清它们想要送给她的东西。
一堆人鱼的心脏。
*
动物性的嚎叫、皮肉撕碎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没有额外的武器与工具,这是一场自然界最原始的斗争,弱肉强食。
陆尧动用触须后,情况大为逆转。好在这个种族普遍好斗的特性是真的,多得是觊觎族长之位的人鱼前仆后继,看起来应该够他应付一阵。
姜意眠这才收回注意力,压低声音问:“娜娜,你有帮我问人类的事情吗?”
“有啊,这里所有人鱼都被我问了个遍。”娜娜目不转睛关注雄性人鱼:“上个月,有人鱼在附近的沙滩上看见过一个直立行走的动物,应该就是人类,改天我有空带你去——”
“现在去吧。”
说不准有没有改天,对她而言,越快完成任务越好。
娜娜一心系在集体狩猎上,本能地想要拒绝。
但不知怎的,对上姜意眠颇为沉静的目光,她心神一跳,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那得快点去,快点回来,没了莱恩,我还得挑新的配偶呢。”
“好的,我们尽快。”
对方眨了眨眼,神态又柔和下来,难道这就是柯丽娜绝无仅有的魅力吗?
娜娜脑瓜子胡乱转着,转身带路。
按照得到的线索,她们来到一片连绵的群岛,绕着边际游了整整两圈,压根没瞧见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姜意眠想去附近再看看。
可娜娜已经失去耐心,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除了能用歌声诱惑之外,人类也没什么好玩的,连在水下呼吸都做不到,你为什么非要找它们?要我说,天上的秃鹰能啄瞎它们的眼睛,森林里的豺狼虎豹、大象,甚至一只小小的毒蜘蛛、蚂蚁都能轻轻松松地杀掉它们。大海的叛徒活该灭绝!”
飞鸟盘旋,林木茂盛。
周遭那么多海岛不见一个港口,不见一艘正经的船,没有港口,的确不像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
姜意眠四处张望,分心道:“人类确实不会飞,不能下水,但他们会发明工具不是吗?渔网,枪支,光是这两样就创造了许多死亡。”
娜娜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轮船呢?”姜意眠敏锐地发现信息差,又说出几个名词:“房子,潜水服,汽车,飞机,炸弹,这些听说过吗?”
“有点耳熟,好像听我祖姥姥说过。”娜娜不以为然:“反正我没见过,也没有听我的伙伴说起过。”
再问:“那种让人类浮在海面上的东西就叫船,确定没有见过?”
娜娜听了哈哈大笑,“人类才不能浮在海面上,它们太笨重了,会被活活淹死。”
这不可能。
就算人类濒临灭绝,剩余的人也需要使用工具才能生存。
即使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造船建房,但至少,他们的造物会有所残留。
除非……
任务说明里,特意在「人类」前面添了一个「旧」字。
旧人类,对应存在:新人类。
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会被划为两个阵营?跟工具有关?
姜意眠转过头来:“娜娜,可以带我去见你的祖姥姥吗?”
“可祖姥姥自己住着,不喜欢别人打扰,连我都很少见到她的。”
没有反驳说祖姥姥已经去世就好,她循循善诱:“你的祖姥姥对人类非常了解,说明她在意人类,也许她也想找别人聊聊这个方面的事情?当然了,不想聊也没有关系,我会为我的打扰向她表示歉意的。”
并且抛出诱饵:“只要你愿意带我去,我可以把那条粉色海豚送给你。”
不想娜娜断然回绝:“不要,那是族长给你的猎物。”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她摆了摆尾巴,歪着脑袋说:“不要海豚,要是你能把莱恩的心脏送给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姜意眠一口答应。
万事俱备,剩下最后一个难题:她要怎么在不被陆尧察觉的前提下,去往娜娜的祖姥姥所居住的中层区?
“你是不是怕族长不让你去?”瞧出她的困扰,娜娜支招:“简单啊,祖姥姥家来回很快的。你让他累一点,睡得死一点,我们半夜去就行。”
“累一点……?”
“多交。尾几次就行了嘛!”
娜娜语出惊人,见姜意眠怔了一下。
看一眼正往这边游来的陆尧,她再一次顶着稚嫩的脸庞,喊出惊悚的话语:“难道,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交。尾吗?!!”
第83章 海怪(5)
交尾是不可能交尾的,但祖姥姥必须要见。
怎么办?
姜意眠陷入思索。
而被她凝望着的陆尧正坐在溶洞阴影处,清点今天收获的战利品。
两条粉海豚、十多颗人鱼心脏,还有一头误入战场后惨遭屠杀的白鲨,皆被剥皮掏肉,拆解成一个个器官零件,分类堆放。
他侧对着她,脊背弓出一条凸起的椎骨,眼皮落得很低,看起来对这堆食物完全提不起兴趣。
不过他身后的触须仿佛具有独立意识,散漫地游荡到血肉边上。
尖勾一拉,一划,将微小的肉丝碎屑,接连送进一个个富有弹性、粘滑的吸盘之中。
好饿,好饿。
腕足争前恐后地抢夺生肉。
饱了,饱了。
待得肥美的鲨鱼尸体被分解殆尽,腕足们猛然涨大一圈,泛起深沉的葡萄紫色,小孩似的,一股脑儿又挤到它们喜爱的小人鱼面前画圈打滚儿。
做完这些,陆尧照常去觅食。
没游两步,视野内一抹纯净的蓝色掠过,眼前忽然多了一个姜意眠,挡在他的身前。
“我们谈谈吧。”她没头没尾的说着,神色颇为郑重,好像要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陆尧没有看她,冷漠地丢出两个字:“让开。”
果然生气了吧……?
对方自捕猎回来之后一直沉着脸,既不说话也不给眼神。猜也知道,必定是因为她在捕猎期偷偷消失的举动,让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儿信任都分崩离析。
他已经彻底不相信她了。
可她偏偏决定在这时上演一番真情告白。
“对不起。”
掀起一排纤长细密的睫,那两只杏仁形状的眼澄澈又静谧,如同仲夏夜里无比惹人怜爱的月牙湖泊。
“我为我之前骗了你,利用你,以及今天下午的行为向你道歉,对不起。”
“还有海豚的事。”
从他沉冷的唇角往下,姜意眠的目光化作一只靡丽多情的蝴蝶,翅尖浅浅划过他青白的皮肤,腰腹残留的疤,一直来到残缺、破碎的鳞片边上,潸然停下。
“没想到会让你受伤,对不起。”
——骗人。
——骗子。
一阵风吹拂过水面。
水下日光影影绰绰,陆尧的视线随之摇晃,渐渐落到她的发顶。
那里有一个旋。
好小的旋,他失神地望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听,不要想,不要轻易相信一个犯有前科的骗子。
却又无法克制自己轻微发颤的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的腕足。
他想要她。
想要她专注的目光,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的关心;
要她浅淡的梨涡,纤细的腰肢,甜腻的低吟,还有因为渴望而烧红的细嫩手指;
她的狡猾,淡漠,痴缠,撒娇,啜泣。凡是她所有的,他什么都想占有,什么都想染指。
可是——
“谢谢你,陆尧。”
姜意眠冷不期扬起眉眼,视线交错间,陆尧近乎狼狈地躲开。
只一眼。
只那一眼,他那深藏在心底难以启齿的、无尽的贪念在阳光下暴露无遗,令他在这场暗流涌动的对话落于下风。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想过了,我应该为自己说过的谎言负起责任,虽然有点晚,但也应该真心实意地落实它。”
“既然你当着所有人鱼的面送我猎物,而我又收下了,那么从今往后——”
“我就是你的伴侣。”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如果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或是什么要求,希望你都能直接提出来。作为伴侣,我们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不是吗?”
将打好草稿的发言娓娓道来,说老实话,连姜意眠都觉得这不像她会说的话,违和感实在太重。
但当说到‘我们的家’这句话时,她明确注意到,陆尧空无一物的瞳孔终于起了波动。
原来他喜欢这个词,家。
那就好办了。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稍稍停顿两秒,她做出局促的样子:“你这次能不能带一些贝壳和坚固的线回来?我没有别的事情做,想试着把家里装饰得好看点。”
陆尧没有说话。
他同她擦身而过,再回来的时候,果真收集了许多好看的单面贝壳与一团透明的丝线。
“谢谢你!”
双手接过来,放在身边,然后随手捡起一枚,迎着光仔细打量。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在这里打个孔就好了。”她小声呢喃。
陆尧的指甲霍然变长,往贝壳上一戳,立刻有了孔洞。
姜意眠见了,俯身凑过来:“能不能往左边移一点?”
她的表情带点儿欢欣,身上散发出甜淡的香气,仿佛一只娇贵的猫,破天荒搭上他的膝头,袒露出肚皮,向他讨要一朵春天盛开的花朵,一个亲吻。
陆尧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挑贝壳,戳贝壳,用细细的绳子穿过小孔,串成一条长长的贝壳链。他全程不发一言地看着,戳着洞眼,恍惚间,有种很好说话的错觉。
不,倒也不完全是错觉。
“可能以前习惯了,家里没有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总是感觉怪怪的。”装作不经意地说出这种话,陆尧会沉沉地看过来,一寸一寸扫过眉梢、眼角。
“不过也只能说说而已。”发丝从肩头垂落,遮去大半的侧脸,姜意眠将曾经听过的怅然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现在肯定找不到那些东西了吧?”
她有着天生一双演员的眼睛,眼波流转,表演里都带着无人能及的信服力。
陆尧因此花了不少时间为她搜寻消失已久的人类发明。返回的路上,他有些麻木地想,也许这又是一个设置漂亮的陷阱,或许她已经逃之夭夭。
可她没有。
狭窄的洞口挂上一排贝壳,水流涌过去,就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