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下。”
祖宗又发话了:“你带着那倒胃口的东西,出去!”
哼,走就走,催什么催?
生起气的娜娜连再见都不想说,看也不看祖姥姥一眼,一口气钻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鱼姥姥松开掌心的鱼,目光渐渐落到姜意眠身上,意味深长:“你想打听什么?”
明明她还没来得及道出来意……
忽视不安跳动的眼角,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位不好招惹的人物,姜意眠端正坐姿,直截了当的回答:“人类的历史,还有,新旧人类的诞生与差异。”
鱼姥姥深深陷在沙发里,沉默好一阵子才将被尘封千年的过往,以文字的形式娓娓道来。
“我一直认为,人类是一种既智慧又无知,既狂妄又自卑;一边赞扬着高尚独有的人性,一边却无法剥除自身的动物性。因此产生矛盾,最终走向灭亡的种族。”
“他们一直在自我毁灭,但一定要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是从冰川融化开始的。”
2420年12月22日,由于人类活动所造成的的温室效应得不到有效改善,全球气温持续上升。
继长期炎热干燥导致大量动植物死亡、生物链混乱、海平面不断上升威胁自然生态及部分低海拔人类国家等问题之后。曾被誉为气候变化的记录器、预警器的冰川,地球两极仅剩的几座冰山,终于彻底消失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海洋,连水温都变得有些烫肤。”
“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碎裂的冰块浮于水面,一只只苟延残喘的北极熊、企鹅、海豹挤在上头,举目四望,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没有一个家可归。
“只能看着彼此,绝望地,迷茫地看着脚下的冰一点一点地消失。”
“很快,所有的碎冰都化了,他们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不过徒劳。
“他们尸体像人类曾经倾倒进海洋的垃圾一样,纷纷扬扬地沉下去,密密麻麻地堆砌起来,连闻声而来的鲨鱼群都没有办法吃完。”
以此为标志,人类万万没有想到,一种在冰冻之下沉眠万年的病毒竟随之苏醒,悄然来到他们的身边。
“那时我偶尔会去浅水区,见过那艘将灾难运往大陆的渔船。”
鱼姥姥语速迟缓,仿若破损的老牌留声机,一字一句描述她亲眼所见的史实:
那是一艘不大的船。
比起汪洋大海,就更小了。
违法航行的远洋渔船里载着十多个血气方刚的人类男性,在海上日复一日的飘荡着,重复着机械化、单调无趣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他们捕到一只深渊里的幼体海怪。
有关海怪的诞生,海洋里没有生物能说明白它们的来源。
它就是那样出现了,就是那样反常地徘徊在渔船周围。仿佛刻意要引起人类的注意,然后心满意足地被渔网捞起,滚了盐过了锅,名正言顺地进入其中六个船员的肚子。
两天后,厨师小杨开始头痛,自称眼前总有奇怪的花纹路晃来晃去。后经证实,他所看到的花纹正是格陵兰病毒在显微镜下的形状。
但在当时,船上资源有限,人手不足。船长正因为他们不服命令、瞒着他私底下开小灶而恼火。
“活该,让你他妈的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
甩下这句赌气之言,丢去一瓶眼药水,船长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要求小杨必须照常到岗,按时给所有人准备好午饭。
当天下午,小杨的嘴巴歪了,伴有四肢间歇性抽动的异常表现,他发现自己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夜里,小杨又一次找到船长,要求提早返航,遭到拒绝。
那会儿,谁都不知道本性老实、个子瘦小的小杨正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莫须有的画面,耳边萦绕着船长的鄙夷斥责,整个夜里咳嗽不止、上吐下泻,呕吐物很不起眼地溅在其他船员的床角。
第三天清晨,小杨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他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牛,刻意把脚步踩得重重的,以旁人听不清的音量一遍遍重复着一些诅咒般诡异的、繁琐的呓语。
赤红的双目溢满针一样尖锐的毒怨,他不止一次地将唾液吐进饭菜里,总算被副船长逮个正着,拖到甲板去训话。
“小杨,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个意思?再有半个月大伙儿就领工资、回家——”
话没说完,小杨咚一声栽倒。
鲜血发洪水似的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里抢着涌出来。他像脱水濒死的鱼,身体一下一下弹跳着,从喉咙深处吐出黏糊糊的块状物。
所有人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变故发生,短短几分钟之内,小杨的身体四分五裂,长满脓包、水泡的肢体浸泡在血沫之中。
“出人命了!船长呢?赶紧找他过来!”
“操他妈怎么回事,他这到底什么毛病??”
场面一度慌乱无序,没人注意到船员苍介惊恐至极的表情。
“魔鬼,魔鬼。”他把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不属于他的邪恶力量正在滋生,在他的大脑神经中游走。
第四天,大家发现苍介变得讲究起来。
他从来不是特别在意卫生的人,这天却一口一个‘我好脏,我需要消毒’,一反常态地执着于洗漱问题。
“船上没有那东西,有也不会给你滥用!”脸色铁青的船长如是说道。
苍介听了,扑通跪下来,竟然抱着膝盖呜呜啊啊哭起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小子是有多想家,怎么变成这副德行啊?”
笑着笑着,苍介抬头抹眼泪。
他们这时才发觉,他那一双挺有特色的浅棕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深诡的蓝绿色,瞳孔也越来越小。
他们立刻想起死状惨烈的小杨,生前也有过一段性情大变的日子。
下午,苍介被单独关进一个狭窄的底层货舱里,有人负责送饭,禁止他无故外出。
第五天夜里,苍介死了。
他死的时候没人在场,然而溅满坏死的内脏与血液的四壁,化成血水般半凝态的尸体,足以构画出一副骇人的景象。
经历这两轮死亡,船员们人人自危,迅速怀疑起两位死者共同食用过的「变异章鱼」,同时也注意到剩下四个尚未发病的同食者。
“为了大家的安全,保险起见,你们还是去货舱呆几天吧。”
船长因接连的意外死亡而饱受打击,接连失眠,卧床不起,余下副船长与其他船员,共同做出这个决定。
他们没料到的是,早在前一天夜里,也许是亲耳听到,也许是集体幻想,那四位船员一致认定,副船长准备‘弄死他们’,‘直接扔进海里,免得连累一船人’。
后者为自保而举起屠刀。
那一天,船上发生了激烈的混战,旁观者只有一条长着人胳膊人腿的鱼,幸存者只有被病痛折磨、不断梦到深海凶兽的船长。
第六天,船长撑着疲惫至极的身体,无视了满地尸体,踉踉跄跄走向驾驶室,拨出求救信号。
四个小时后,救援人员抵达,只见船长叽里咕噜念着人们无法分辨的语言,浑身打着赤条,在船头跳着雀跃的舞步。
发现他们的到来后,他扭头朝他们灿烂一笑,而后跳入海中。
船上全是尸体,不剩一个活口。
救援人员表情复杂,一一登上船去。
他们中的一个对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感到不适,喉咙发痒,左手握成拳头的姿势,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一个前两天被锋利的桌角划伤,手掌根部伤痕未愈,便握住沾了血的船杆;
检查尸体,调查事情始末,这一批人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在这艘爬满病毒的船上走来走去。
听——,远方海鸟粗哑的叫声。
那便是全人类漫长噩梦的序曲。
*
2421年2月1日,恰好是世界最大的岛屿格陵兰被海水彻底淹没的一天,病毒全面爆发。
人的记忆是很容易混淆的东西,两件没有本关联的事情仅仅因为日期相同便建立起联系,便自然而然地将病毒命名为,格陵兰病毒。
格陵兰病毒是一种能通过患者所有体,液、分泌物与空气进行传播的,感染率超过80%,致死率更高达85%的病毒,潜伏期3~15天不止,不具规律性。
已知染病期间,病毒将在人类体内迅速扩散、大量增殖,率先对大脑发起攻击,随后又疯狂损害各个脏器,使之变形、坏死,分解成肉块血沫状,主要从口腔、鼻腔、肛,门三处喷溅而出,以此达到传播效率的巅峰值。
从病发到死亡,往往不超过48小时。
除此之外,格陵兰病毒拥有极为怪异的特性,即,只对绝大部分人类以及极小部分动植物造成伤害,原因不详。
许多专家或伪专家都发表过‘动物体内必有克制格陵兰病毒的物质存在,只需研究提取该物质,即可获得疫苗’的言论,可焦头烂额地研究大半年,一无所成。
他们对病毒束手无策。
仿佛历史的玩笑,如今终于轮到毁灭过无数物种的人类面临北极熊处境。他们战战兢兢地抱着浮冰,唯恐一个不小心,冰面破裂、尸腐海沟。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一系列自,然,灾,害也随之而来,形成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浩劫。
人类因此而数量锐减,渐渐地,他们消失在所有生物的眼前。
直到几百年前。
自诩为「新人类」的人类,横空出世。
作者有话要说: 标准求生欲:
没有拉格陵兰岛下水的意思;
没有抹黑亚洲人,将任何存在的不存在的病毒传播归咎于亚洲的意思。
只是不了解外国船员可能有的口癖,觉得可能会影响代入感。
病毒设定及描写具体参考了埃博拉百度百科:‘病毒在体内迅速扩散、大量繁殖,袭击多个器官,使之发生变形、坏死,并慢慢被分解。’ 这一句。
但病毒攻击大脑、仅对人类致死是假的,编的。
第85章 深海(7)
说到关键处,忽然没了声。
发光鱼犹如被关在笼里的困兽,焦躁不安,四处游动。
光线闪烁间,鱼姥姥始终沉浸在不可见的黑暗里,轮廓模糊又臃肿,似乎走了神。
“姥姥,”静静等了一会儿,姜意眠打破沉寂:“您也见过新人类吗?”
过了很久,鱼姥姥才淡淡‘嗯’一声。
陆地物种饱受灾难的那段时间,水下亦不平静。
海怪入侵,深海掀起极其混乱的地盘斗争。
为了守住家园,人鱼们断然放下纯血的骄傲,不惜与各种危险丑恶的海底凶兽结合,催生出形态各异的混血种。——数量最多的时候,有近百种。
可饶是如此,人鱼依然敌不过来历不明、生生不息的海怪,最终被逐出深海,被迫来到浅水区生活。
也是那时,鱼姥姥最后一次见到人类。
“一切都变了。”她说。
国家、城镇、信仰;
房屋、金钱、枪支弹药;
嗖一下飞驰而过,尾巴喷出黑气的汽车、飞机,总是喜欢往大海排放污油、垃圾的轮船;还有精致的包装礼盒,无数加工厂、名贵的动物皮毛制品……
一切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类造物,给这颗星球、其他生物造成不必要负担的发明与贪婪,仿佛一场逼真的梦境,梦醒之后竟消失得如此干净利落。
“就算是一本书,一幅画;一段有关人类过剩欲望的确切描述,或是他们所作所为的真实记载也行。”
“全都不见了。”
那一天,鱼姥姥游了很长很长的路途,经过好几片大陆,可连一点残骸、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
旧人类就这样从地球上蒸发。
取而代之的新人类,就像倒退回原始时代。
除去火,除去生存必须之外,他们放弃了无数复杂但有效的发明,不再使用那些对自然产生副作用的工具。
不为享受而杀戮,尽量避免无谓的伤害。
他们抛去高等动物的自称,仿佛真心实意地将自己跟所有动植物摆放在同一地位。突然变得谦虚又友善,天真且无害,常常用笑脸表现自身的纯洁,还愚蠢到赤手空拳对阵森林中的猛虎,简直文明得可笑。
说到这里,鱼姥姥的确呵呵、呵呵地大笑起来。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艘沉船。”
笑过之后,她恢复那种刻薄的语调:“人类也好,人鱼也好,凡是生命存在必然伴有抹不去的罪行,但真正的跳梁小丑永远是那个能够感知这份罪恶、却又深刻明白其中的不可逆转性、夹缝生存的个体。”
“我终于领悟道德感与生存的不相容性,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盼望,所以决定永远独自居住在这艘船里。从几百年前到今天,从今天到我身体死去的那天。”
说完,鱼姥姥闭上眼睛,像是逐客。
可姜意眠还不能这么轻易离开。
她问:“您能通过外貌区分新旧人类吗?”
也就是问,新旧人类的外形是否具有明显差别。
鱼姥姥:“我活得太久了,忘了。”
一听就是敷衍之词。
念在对方性情古怪,她不愿答,估计谁都勉强不得。
姜意眠没有过多纠结,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您还没有说清楚旧人类消亡、新人类出现的过程与契机。”
“是病毒吗?”
关于这件事,姜意眠心底隐隐存着几个猜测。
“是不是您提到的格陵兰病毒,它能对人类性格造成巨大影响,从而诞生了更加友好的新人类?”
——不对。
病毒对人们的性格影响具有多方向性,例如小杨变暴躁,苍介变斯文。
如果世界上同时存在残暴的人与温和的人,病毒面前人人平等,两者死亡率相同;
其次,纵使逃过病毒,后者攻击性偏低,生存率不太可能高过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