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弯腰在水晶的高脚杯里倒上淡色的酒液,薄行简一仰头全部喝了,那烈酒便在喉间炸开,刀子似的往五脏六腑流去,他的心被片片碎开,自己却也全无知觉,只顾着将那猛酒继续的灌,直到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僵麻的境地,像是被藤蔓缠绕的,奄奄一息的猛兽。
人果然是会成长起来的,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很年轻的年龄,在此之前,他的人生顺风顺水,是踩在别人头上走过来的,自然不知隐忍是什么,他把人生当作一场游戏,由自己主宰的一场游戏,遥控器在他手中,他随时都可以发脾气。
但,现在不可以了,他把遥控器亲手奉予别人,从此便多了诸多的限制,明知道对面这江承淮是故意这样的,他却只能忍隐,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和殷顾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他贪婪的注视着她靠在别人怀中的笑脸,唯恐弄出一点差错,毁掉这平静的宴席。
男人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殷顾是一点都没察觉的,她聪明至极,该机警时机警,该糊涂时糊涂,从不给自己添一丁点儿额外的负担,江承淮不给她吃虾,她就自己去剥,结果没剥两个就兴趣索然,将半个没头的带皮虾整塞在江承淮嘴里,让他务必嚼了全吃下去,补钙,自己则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手,丝毫不理会后面酒杯破碎的声音,哗啦啦又一声响,桌子倒地,似乎是几个人缠斗在一起。
…
外面其实已经刮起了风来,天气似乎是在一分一秒中逐渐变冷的,眼看冬天就要来临了,北方的冬虽然凛冽,但好歹是有暖气的。
殷顾并不喜欢空调吹出的暖风,她记忆里总还存着小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暖气房一起看电视的场景,有时候半夜梦醒一恍惚,就像是又回到了过去。
卫生间的地面光可鉴人,她走快了些,就有种快要滑倒的错觉,香薰的味道浓郁,她在洗手台前哗啦啦冲手,顺便抬头打量自己在镜子中的样子,前几天江承淮带她去设计了发型,他不喜欢她的头发被烫染,因此只是稍微修了修边,此时柔顺的在肩上垂着,因为是素颜的缘故,她的面庞干净无暇,只是一张唇红得耀眼,像是娇艳欲滴的花朵。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理解刚刚男人们盯在她脸上的目光。
上学时她睡不着,总是吃安眠药,又用激素类的药品压制情绪,人变胖了些,因此更加自卑自厌,这是个死循环,后来渐渐开始运动,这些药就都停了,情绪也愉悦很多,她那微胖的身材就是那时候减下来的。
但即便如此,她脸上的婴儿肥也还在,并不是那种细瘦单薄的身材,她美的很健康,温婉的柔和的面容也渐渐有了媚意,眼波流转间,便能让一个男人为之倾倒,而这种‘媚’又与她的清冷气质并不相干,两种神态,她可以自如的切换,真真是修炼成了妖。
耳坠子晃得厉害,她斜倚在墙边,眯着眼睛让窗边的冷风吹过面庞,有些不想回到那餐桌前面,肚子差不多已经半饱,她对那晚热汤面并无兴趣,也不想被三个男人当成盘中肉似的盯着看。
想到这些,她心中又恼起来,低头微微发起呆,过一会儿慢悠悠走出去,刚过拐角,便看见晋烯站在那里,似乎在特意等着她,别的男人都喜欢穿白衬衫,唯独他喜欢穿黑色,那绸衬轻飘飘挂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腰身的曲线,苍白的面庞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殷顾停下来:“你没受伤啊?”
晋烯便笑:“你肯关心我,我很开心,但刚刚那场打斗我并没有参与,前男友与现男友争风吃醋,我一个爱慕者似乎并没有资格加入其中。”
他如今已经直接将‘爱慕’这两个字挂在嘴边,目光掠过她高领的修身毛衫,目的昭然若揭,殷顾皱皱眉:“晋先生,麻烦你矜持一些。”
晋烯又笑:“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别人对我说这个词,阿顾,你应该知道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女人,除了你。”
他的话未必有多深情,而是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来的,所以殷顾也只是随便听听,她‘哦’了一身就想离开,又被他一侧身挡住去路,这才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干嘛?”
晋烯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表情:“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阿顾,你恨我吗?有多恨?可以详细说给我听听吗?”
殷顾之前就觉得这晋烯有毛病,却不知道他这么有毛病,她困惑的‘啊?’了一声:“你是问我,会不会因为五年前你设计的那些事情而恨你?”
那天两个人喝过茶,她就有些困了,看她迷蒙着一双眼,晋烯便开车送她回家,两个人并没有再多聊什么,却想不到晋烯会耿耿于怀这么多天,还特地过来堵她,一心一意想知道答案。
她想了想,总算才又说道:“其实我也懒得深想,这么样吧,我把我内心真实的情绪讲给你,而产生这些情绪的具体原因,你自己去分析。”
晋烯点头:“好啊。”
殷顾说道:“那天你讲那些的时候,我是当故事听的,你明白这个意思吧?我把自己抽离了出来,听着还觉得怪有意思的,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叶小冉我前段时间见过,她过得很不好,我看她那个落魄的样子,就觉得这些事儿都过去了,至于你…我觉得你心里的弯弯绕还挺多的,十七八岁就能利用人际关系搞出那么多事情,表面上又丝毫不显露出来,真他爹是个人才?”
她这么说着,又敷衍的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赞叹,扬扬下巴说道:“好了,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吧?”
晋烯刚刚还和煦的神情此时逐渐暗淡下来,侧身让她过去,他叹了口气,似乎是真情流露:“我现在才知道,对一个人漠视到了极点,便也能连同他做过的事情一起漠视,你确实不恨我,但我却宁愿你恨我,我现在是真的羡慕行简,他得到过你的爱,也得到了你的恨,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殷顾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男人的声音低了低,似乎是梦中的呓语:“那么,如果我做出更过分的事,你是不是才能恨我?”
窗外风声凛冽,殷顾并没有听清他说话,旋转餐厅的走廊格外的长,迎面遇到薄行简走过来时,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们是一个一个,商量着过来堵我的吗?”
薄行简气色并不好,他瘦了之后,面颊的轮廓便更加清晰深刻,俨然像是当年那个少年的样子,左手夹着烟,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直直的盯着她看,良久才说:“阿顾,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殷顾点点头。
她倒没有说谎,自从报仇成功,她和他分了手,就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心情也好,除了总被江承淮管着,偶尔会烦躁之外,一切都还不错。
“江承淮他…对你好吗?”薄行简又问。
“很好啊。”殷顾烧不耐烦:“你问完没有?问完我就走了。”
好容易有了两人独处的机会,一看她要离开,薄行简着急起来,下意识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掌心刚一触碰到那细腻的肤质,他的内心便涌起渴意,却也只能压抑着向后退开:“阿顾,先别走,我们再聊一会儿。”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真正见面了,却又无话可说,皱着眉想了半天,才又开口:“你家里的…那些电器还好吧?有没有出什么故障。”
殷顾似笑非笑,索性就陪他聊聊:“不知道啊,我都还没怎么用呢,就都让淮哥叫人搬到别墅去了,现在摆在杂物间里闲置着。”
薄行简一时语塞,焦躁的原地踱了几步,猛地转头道:“江承淮是不是强迫你从那房子里搬出去的?他是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就…”
殷顾打断他的话:“你就怎么样?我们现在只是陌生人,轮不到你管我的事情,你也别瞎操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
她的冷言冷语让他再一次绝望,却还是堵着路不肯让开:“不是这样的,阿顾,你之前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了吗?但我们还是见了面,你也没有表现出很抗拒我样子,我们还在一张桌上吃了饭。”
殷顾倒笑了:“我之前那当然是气话啊,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城市,工作上又有往来,怎么可能一辈子见不到面呢?恩怨已经了结,咱们就相当于是陌生人了,我干嘛还要对你的出现有额外反应?”
这男人跟一堵墙似的,把前面的光都遮蔽了,她绕开他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心累,便愈发不想回到那个餐桌前面,正好前方有个侍应生走过来,摘掉统一的帽子之后,少年狭长的双眼看过来,笑着问道:“姐姐,请问需要帮助吗?”
殷顾也笑了:“谢谢,那我还真有个忙需要你帮。”
…
玻璃台面的餐桌被砸碎后,地上的玻璃渣并不好扫,十多个侍应生忙忙碌碌,十多分钟后,才重新摆好新的桌椅,又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江承淮捏着长柄的勺子,将那汤面盛在小碗里晾着,顺便又要了些甜虾,剥干净壳后放在热水里烫到半熟,整齐的摆在白瓷碟中,薄行简和晋烯走来时,他并没有抬头,只是沉声问道:“囡囡呢?”
刚刚他跟薄行简并未有起太大的冲突,但两个练家子动手,只随意转个身,身旁的物品也必定都跟着遭殃,他们又都身材高大,胳膊长腿也长,这么小的空间还未必施展得开。
薄行简知道他口中的这个‘囡囡’就是殷顾:“阿顾都已经成年了,你还这么叫她?就不能换个称呼么,肉麻兮兮的。”
倒是晋烯在一旁说道:“我刚刚见她往这边走过来了,这餐厅到处都是服务生,她又不可能迷路,别是下楼去了吧?”
两外两人这才警觉起来,江承淮直接叫了经理过来,经理又汇聚了侍应生,各个都摇头,明确表示没有看到殷小姐乘电梯下去,于是又开始着急忙慌调监控,没一会儿,便有人高声叫‘找着了’。
监控的画面模模糊糊,但也能清楚的看到,在一个年轻侍应生的带领下,殷顾披着件大衣,从员工通道的电梯下去了,茫茫夜色,她在商场的门口等待了片刻,拦了辆摩的不知所踪,从头到尾,她的样子都是悠闲自得的,像是一只逃入森林的小鹿。
互相对视了片刻,江承淮推算了一下时间,给别墅的管家打了个电话,果然那边说殷顾没有回去,但她一个孤身女子,又没有拿手机,到底能到哪里去呢?薄行简和晋烯同样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三个男人同时站起身来。
…
到达景观小区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这个地方最近正在修路,挖掘机突突突还在工作中,LED的大灯架在空地中间,把四周照得明亮如白昼,车子不能再往前开,三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楼下走,进了楼道后,皮鞋上都沾满了泥土。
江承淮按了密码后开门,空荡荡的客厅就展现在眼前,三个人看着漆黑的室内,便都皱起眉头,过一会儿才听到窗帘背后的轻微呼吸声,江承淮没有开灯,清幽的月光下,他轻轻扯开那飘窗的帘子,心脏又像被握住了似的,呼吸有了片刻的停顿。
大冷天的,殷顾就那么直接睡在飘窗上,房子里空空荡荡,连被子毯子都没有,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天蓝色的机器猫玩偶,十分珍惜的搂在怀里,闭着眼侧身沉沉的睡着。
月色模糊了些,女人的表情并不能看得清晰,却也能知道她此时是十分孤独的,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是单独的岛屿,水漫上来时,四周静谧无声。
三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想法大抵相同,但其中又参杂着不同的心思,他们处心积虑的入侵她的生活,到头来却发现,她心中的安全岛却仍是这所简陋的小房子。
没有用处的,她心中的那一处孤岛,他们谁都没有办法完全抵达,也就是这一刹那,三人达成了暂时的和解,江承淮抱起殷顾,薄行简脱下外衣给她盖在身上,晋烯打开房门,三个人带她下楼,将沉沉睡着的女人小心翼翼安置在车中。
殷顾今天确实是累了,回到江承淮的别墅时,她还是没有醒来,江承淮替她脱了鞋子和毛衫,简单的盖好被子,然后才关好门走出来,薄行简和晋烯正在一楼客厅内等着他,三人难得平和的一起喝了杯茶。
薄行简沉着脸敲敲桌子:“你没看到阿顾刚刚的样子吗?她喜欢那所小房子,你就让她去住好了,为什么非要把她带到这里?”
江承淮却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她住在这里挺好的,只是暂时没适应,适应后就不会再往回跑了。”
“所以你非要这么自私是吧?她都是成年人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管教!”薄行简想拍桌子,但又怕声音太大,生生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不自私吗?”江承淮反问他:“你不自私的话,为什么当初要伤害她?你俩想让她回到那所房子,难道就不带有别的意图?在攻击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的毛病,免得先被抓住了把柄。”
刚刚看到的那一幕,确实让江承淮内心产生了一点动摇,但他从不是个心软的人,好容易将殷顾重新带回身边,他不愿意轻易放弃,更何况她回到了那个房子,之后的事情就又会发生变化,很可能超出他的掌控范围。
他笑了笑,站起身送客:“夜深了,我和囡囡都要睡了,你们二位还是请回吧。”
…
薄行简和晋烯一起站在路边,两个人情绪不高,对视一眼,各自上了自己的车子,晋烯的车先离开,车灯远远照过来,薄行简眯了眯眼睛,让司机先下去,他点起一支烟来,天上微微下起小雪,他就这么仰靠在椅背上,陷入长久的相思中,闭上眼描摹着女人嫣红的唇瓣,宽阔的肩膀抖了抖,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
人的心情总会受到季节与天气的影响,他从前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因丧失了希望,整个人就被寒气浸透,望着苍茫茫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意思。
不远处,两个光头的中年人正窃窃私语,商量着怎么从那辆豪车中骗出些什么来,其中一个从袋子里拿出暗黄色的僧袍,抖开披在身上后,双手合十蹒跚而来:“施主,贫僧是南面小青山上修行的人,天气寒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想和施主化个缘…”
车上的深夜电台正放着评书红楼梦,正讲到最后一章宝玉出家,他的身影陷入一片白雪中,片刻就没了踪影,薄行简闭目听着,还是止不住的笑,听到有人敲玻璃,他才慢悠悠降下窗户,紧盯着那人的僧袍入了神。
“阿弥陀佛,施主,贫僧看您面相富贵,想来一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贫僧庙宇中供奉着佛像,回去后一定日日为您祷告,为您多添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