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走得很急,鹤小公子没来得及约定下一次见面。
但他自忖小姑娘和那少年有约,定是会再来三月阁,他勤加盯梢便是。然而没几日,少年闯祸,惹怒了一个尊贵厢房中的客人,无声无息地在阁中消失了。
而后两年,稀世真绝的鲛人泪在三月阁现世。
鹤公子背上落一道呼啸彻骨的伤,白肤白骨,泛莹蓝色的血。那蓝血浓,稀少地流,一丝一缕冰冷地在他背脊扩散四攀,终而凝成一颗泪滴的形状。
他的余兴节目博得出手人的欢欣,鲛人泪便借鹤公子之手,托付给了三月阁管存。但鹤公子将其昧在己处,谁也没提。他伤了半条命,日日疼、夜夜寒。熬到三年一度的淮扬大事纪,他才将珍宝交给漆大总管,用以拍卖。
鲛人泪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鹤公子将其坠在耳畔,展示给诸人看。他人绕场走了几圈,果然发现了白家人的踪迹。东西流拍,白家人找来。小姑娘长大梨+许多,出落地更漂亮,也变得更薄情。她没认出他,他不在意,但他介意她那熟络地哄弄的口吻。她漫不经心地说什么,话滚过他的耳朵,烧得他脸红耳赤。
他阖了眸,感觉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耳畔。
她把鲛人泪取了走,丢下一袋银钱给他。一叠叠的千两银票,与金锭子,鹤公子的确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他把钱交予漆大总管,漆苗笑眯了眼睛,直说:“此笔赚大发了。”
当真是她以为的,所谓不亏不欠。
再此后,小姑娘偶尔出现在淮扬地界,有时一个人,有时与柳家三公子同行。鹤公子诸般坏事做得尽,得不了老天爷的眷顾。他仅仅是把握住了其间的两次机会,结果一次久候不至,一次更索性淋了一整夜的雨。
那雨浇得他背脊的骨头疼,他迷迷糊糊地发烧,一会儿想若是他要再有机会,当心狠一点;一会儿又想,要是能离开淮扬地界就好了,天大地大,无论她去到哪里,他都可以跟随。
他等不及,拖着病体去找蔺阁主商议。
蔺阁主说:“待有朝一日,你成了三月阁的魁首,我可将卖身契还你。”
鹤公子一口答应:“没问题。”他自小长于三月阁,他踩着别人一步步爬上来,他一直是在以此为目标,并坚信着一定能成。
可蔺阁主又说:“即使有了卖身契,还需有一个真心真意待你之人,亲手领你走出淮扬界的第一步。”
鹤公子不由想到了小姑娘,他抿唇笑一笑,说:“我有。”
但蔺阁主神色却是冷得,他说:“要赌吗?我赌这天下尽是薄情人。”
机会来得很快,不久之后,东厂掌印都督东门煜有事来访。
鹤公子细瞧他身边跟随的蒙面红衣姑娘,只觉眼熟。他寻了空隙,与那姑娘谈话。但见那姑娘摘了面纱,露出一张与白茉莉一模一样的容貌!
可她不是白茉莉,更甚者,她是东门煜在西域边境捡来的一个小乞丐。
鹤公子试探地说:“我认识一人,与你模样相仿。”
那红衣姑娘吐出两个古怪地发音:“妹妹。”
鹤公子心中讶异,没作声。
红衣姑娘紧接着问:“在哪?”
鹤公子一指不远处与蔺阁主相谈要事的东门煜,谨慎地反问:“什么关系?”
红衣姑娘一双杏子眸与白茉莉一般的灵动,但她勾勒了娇媚眼尾,便与白茉莉惯有的素雅之风,大相径庭了。红衣姑娘说一句:“找妹妹。”
鹤公子猜测她和东门煜之间或许是有寻人的约定。心思几转,他道:“我能帮你找妹妹,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红衣姑娘安静了片刻,问:“时间?”
鹤公子自嘲地笑了笑:“不会很久。马上,又到了淮扬大事。”
他终是算计了白茉莉。
若是按照她“不亏不欠”的行事理论,他与红衣姑娘合谋,诓骗她来淮扬地界,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第21章 有枉
要说得事情很多,鹤公子枕在白茉莉的腿间,微微阖上了眼眸。
白茉莉并不催促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摸他的发丝,良久,听他说一句:“三请令被我藏在了妆奁的暗格中。你要拿,便把暗格中的东西都拿走吧。”
白茉莉故作不知,问:“还有什么?”
鹤公子低低笑了笑,他圈住白茉莉的腰肢。春末倒寒,阴湿得冷,他方才跳一曲转蓬舞,尚且不觉,此时体温渐渐凉了,愈发觉得身边人的温暖。他说:“你三请令多金贵,放我处许久,我自然要回馈给你一些利息。”
“哦。”白茉莉配合地说:“我这是飞来一笔横财?”
鹤公子意有所指,道:“你这是飞来一个横‘我’。”
手中的动作停了,白茉莉假意推他一下:“能不要吗?”
鹤公子安然不动,摇一摇,咕噜地反回来贴她更紧密。“怎么不要?”以他这么多年对白茉莉的了解,他并不把此话当真。若是白茉莉不愿意,他根本离不得她半步近。更别提,她似乎还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鹤公子心里越想越美,一时任性起来,想和她再亲近些。他抬着眸子,自下而上地无声祈求。然而口中持矜,暗示一句:“我跪累了。”
白茉莉指尖落在他的眼尾,按了按。鹤公子的眼珠色纯,看她时,颇有种一心一意的纯粹。她当真有点舍不得,有点喜欢这双眼睛。她顺了他的心意,道:“上来坐。”
奈何鹤公子坐也不安稳,伏去白茉莉耳畔小声地抱怨:“我方才换胡服的时候,其实还有更漂亮的衣裙,但不能穿。”他撩开腰间的衣摆,一处凝脂般的肌肤,几道细微的红痕,“你看,被你抓的。”
白茉莉认真地考虑:“过几天应该会消褪。”
鹤公子忸怩,欲言又止:“不会吧?”
白茉莉挑眉看他。
鹤公子又伏她耳畔,但没再说什么。灼热地呼吸犹疑地、越靠越近,直至浅色的唇含住她的耳垂,细吮亲吻。
*
这厢白茉莉的日子过得悠闲,但她开出拿“解药”和“飞贼”方可换取卖身契的价码,却让蔺阁主费下心思,布置一通,空出几日的犹疑。
而懒秋风病未痊愈,得她命令,探查飞贼与东厂的瓜葛,日子也不好过。
便说神医生烟翠,前脚刚离开三月阁,后脚就被柳家半强迫地请上门,继续钻研解毒的良方,同样没得一个清闲。
虽然生烟翠可以抑制蛊毒的蔓延,暂时医好白茉莉的眼睛,但不知是何种蛊虫,无从下手,他心有束手无策之感,面对着一干千金重药,每每扼腕叹息:枉他自诩天下第一神医,仅有的两次失手,皆是败在白家人的身上。
柳家主万分关切此事,时不时就要找他相谈。但凡生烟翠推脱说,无甚进展,无奈何。柳家主大马金刀地敞腿一坐,面色凝沉,大有和他彻夜长谈的架势。
这一日柳家主没来,倒是柳三公子亲自送来了在焦家残存的废墟之中,新挖掘出的一些书典。
生烟翠一一翻阅过,掩卷长叹。虽说淮扬焦家制毒,天下闻名,但白茉莉所中之蛊毒,诡谲僻奇,与其并不怎么沾边。
他说完,关切地看一眼柳三公子,终归是医者仁心,又开口道:“看你眼下青黑,神色疲乏,想是最近忧思深沉,不得好眠。不若我开几副安神的药予你?”
柳三公子失笑,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无妨。”然而在生烟翠的注视下,他眼神飘忽一瞬,微微别过脸,因一时短暂笑意褪散的阴郁,复而重卷。
静默片刻,他突然问:“多日未见茉莉,不知她现下如何?”
生烟翠念及白茉莉和鹤公子之间的暧昧关系,再想一想白茉莉和柳三公子定下的姻亲,焦头烂额地含糊说:“不错。”
柳三公子追问:“可是过得快活了?”
这话问得古里古怪,生烟翠眉头一皱,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又听柳三公子生硬地解释:“神医不必介怀,我与茉莉的婚事,”他停顿一下,似是强迫自己说完后半句,“早已取消,做不得数了。”
“这、这——”这倒是一个不曾听闻的消息。但当事人都亲口否了认,生烟翠纵然再心有疑虑,此时也不好过多的问出口。他细想了想,多说一句:“她得鹤公子的照料,日子确实不错。”
柳三公子语气轻缓一些:“茉莉正值病中,神医可叮嘱她勿要过度饮酒了?尤其那三月阁的雪窦,陈酿浓香,她忍不住,定是要多喝。”
生烟翠心下感慨:果然不愧是青梅竹马,对白茉莉的恶习了如指掌。眼见柳三公子一语说到点子上,生烟翠忍不住向他连连吐槽:“她啊她,谁能管得了?江湖谁能说她一句不是?劝得住她?”
“那鹤公子如何处?”
生烟翠恨铁不成钢地,道:“妄说他劝她,不被她戏耍得团团转,便是好了!”在三月阁待上几天,他憋出一肚子的话要说,横是白茉莉对他医术的质疑和嫌弃,竖是鹤公子对他用完就丢的虚伪和无情,横竖让他们两个人互相祸害。生烟翠没良心地宽慰柳三公子:“若是你俩再无瓜葛,她的事,你也少记挂了!”
他却是没看见,柳三公子置于桌下的手捏紧了拳,一直隐忍着。
“也是。”柳三公子面上不动声色,眼神虚虚一扫,“白茉莉如何,早与和静没什么关系。”他一句话说完,久压心上沉石倏地化为羽毛,轻飘落地,后面的话更说得顺口一些:“不过罢亲一事,家父尚未同白家提及,还望神医先保密则个。”
这下生烟翠当真是惊到了。
柳三公子起身告辞,弓身行礼时,他不由瞥见自个的衣衫。
往年常因他姓“柳”,白茉莉调侃他为何不穿一套的衣服。他听话地穿了十几年的青衫,此时一袭水墨山川的墨衣,才是他的偏好。
不止如此,他压抑本性、费尽心机地处处讨好白茉莉,此时大事将至,他不必再行伪装,将心中隐藏的一席话通通说予旁人听,权当是解了心结,一了心事。
他和白茉莉再无瓜葛。
然而走出院落,行不过三步,似有铁钩勾住他的心脏一般,令他疼得动弹不得。他转身回见生烟翠,他听见他对生烟翠提议:近日在淮扬地界,发现有西域人活动的痕迹,是否由此能推测,茉莉所中的蛊毒来自西域?
生烟翠手一抖,手中的瓷瓶“哐当”摔在了地上。
柳三公子早有所料他的反应,平静地补充:“西域……魔教。”
他怕是疯了。
这么多年,他假装对白茉莉一往情深,成功到把自己都诓骗了住。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6.16号(本周日)23章 入v,届时会有三更掉落。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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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fong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第22章 有枉 2
一只羽翅涂有墨绿的信鸽飞出柳家,去得是武林盟的方向。
生烟翠远远瞧看这一幕,步伐更急。他顾不得走院中特意铺就的蜿蜒石子路,避一避沿途的垂垂柳枝。一路直行来到亭中的柳家主面前,神色尚是如临大敌的凝重。
柳家主没有分毫被觉察的恼意,反是坦然地笑道:“神医主动来找柳某人,可是有了解茉莉之毒的办法?”
生烟翠不答反问,道:“我却不知淮扬人,从何时起开始过问江湖事了?”
一曲河道四方墙,一入城中别江湖。
一朝春季四时落,听风雨,也无风雨。
多年前,素有泰山北斗之称的三位老前辈,来到淮扬地界。他们借这一座城池,四面环水的寓意,表明退出江湖纷争的决心。三人定居此处,分作淮扬的柳、焦、蔺三家。
柳家擅兵器,焦家擅毒,而蔺家,执掌三月阁,擅集消息。日渐久,三家威望不灭,江湖中求访者络绎不绝,便可笑那最初的三人,明明为避世来,反引得淮扬地界也入了俗世,纷争愈盛。
而后有人商议,约定三年为期,一起淮扬大事纪。届时锁城十日,敲钟十声,城中人皆作江湖客,一清恩怨,一决生死,索性图个彻底的清宁。
便正逢那一年的淮扬锁城,宿海郡正邪一战,厮杀不休。血流成河,冲刷着皑皑白骨,正派人死伤过半,眼见不敌魔教之时,便就白豪侠以一人之力,三剑三杀魔教邪物,力挽了狂澜。
从此凡江湖人,皆欠白家三个人情,这也是江湖至尊·三请令可号令天下群雄的由来。
柳家主喟然叹曰:“想当初我秉持‘淮扬人,不问江湖事’的原则,断然回绝白豪侠共抗魔教的邀约。直至事发之后,我痛定思痛,才算想了明白:我虽身处淮扬,但心系江湖,了不断,便合该算是江湖人!当年的事我没有帮上忙,而今魔教再现,我绝没有束手旁观的道理!”
谈及旧事,生烟翠不由也默然。
当初白家小姑娘背着千金万金的续命药材,求他救她爹的命。他去往壁安山,渡过铁链悬空的江定桥,见到传说中的白豪侠。只一眼,他便是看出他伤命的根本并非是重创难愈——而是蛊虫埋身。那蛊毒至阴至寒,腐经蚀脉。他问其缘由,白豪侠笑而不言,良久道:“治不好,便是罢了。”
白豪侠处探听不出信息,生烟翠便转向江湖中打听。他原想那宿海郡一役的幸存者,现无一不是江湖中名号响当当的人物,白豪侠有恩于他们,他们定是会知无不言。然而待他一个一个问过去,才是惊觉,诸位侠义之士竟是早有相商般,不肯细说分毫。
无奈之下,他回到靖毫谷,询问师父。只单提一个名字,他师父神色惶然地掩住他的后半截话,枉生叹息。
白家小姑娘四处搜刮来疗伤续命的宝药,救不了白豪侠,一番相争,两人反倒闹得不欢而散;而后几年,白茉莉手持三请令,捧了稀世真绝的鲛人泪,再度登谷。
他念及他一怒之下脱口出“救遍天下,不救白家”的放话,避而不见。但他师父呵斥过他,更甚于主动出谷迎接,直言:三请令有命,莫敢不从。
白茉莉指明要他师父炼化鲛人泪,制作丹药,他师父便挥退一干惊愕愤怒的徒孙,耄耋老者持着扇,一下一下煽了半月的风火炉,不假借他人手;药成时,白茉莉尚安然住在谷外,她懒得动身来取,便又要他师父亲自把药送交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