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茉莉抿下唇,严肃地问:“那如果我叫你白石头呢?”
白南没怎么听懂,摇了摇头。
白茉莉思考着措辞:“就是在白家后山特别多的灰石头中,你突然发现的、最好看的那一颗。你喜欢她,想把她攥住手心里。可她不知好歹,偏要滚落在地上,把你狠狠绊倒,摔你特别疼的……那种石头。”
她意有所指,话里叠着其他的意思。白南只听明白第一句“白家后山”几个字,于是她晃一晃白茉莉的胳膊,道:“带我,去看看?”
白茉莉轻声问:“这可怎么看?”
白南说:“想从正门, 进去。上次, □□,没敢见爹爹。”
白茉莉抚了抚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道:“嗯。”顿了顿,她飞快地补充一句, “不过你要好好表现, 你和鹤公子一起骗我的事,我还没彻底原谅你。”
她话说得快, 白南又没听明白。
白茉莉真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赶明我先给你请个教话的师父。”
*
白南的中原话,是东门煜亲自教的。
东厂掌印都督公务繁忙, 每每是入了夜,掌上灯,他得片刻的空闲,才有时间指点她。更别提,都督贵为一朝重臣,任缉访监审的要职,但教起人来却是随意、散漫,东一句,西一句,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索性他的理解能力极佳,人也耐心,和白南答非所问地说着话,在大方向上不至于影响沟通。两人相处时日再久些,都督无师自通地学会一些西域话,与白南的交流便更是顺畅。
他把白南的身世探查的一清二楚,知她多年来随戚婆辗转流离,艰难受苦, 知戚婆病逝, 她来中原有所求。于是白南第一次不告而别, 他权作忍了。他把人从淮扬地界揪回来,下大牢关她几天,亲自审讯:“知道错了?”
白南得不了好眠,神色难得萎靡着,没回应。
都督用西域话再问一遍:“知道错了?”
白南回他:“你骗我,焦家没有解药。”
都督说:“我从不骗人,是你没有找到。你自个找不着,主动随了我回来,莫不是还要怪我吗?”
白南不善言辞,用西域话也辩不过他。她不再理他,但也不肯低头,就这么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看着都督。
都督训完人,思忖再给个甜枣。他把牢门打了开,一身锦衣翻领袍,腰佩蹀躞带,脚蹬长靿靴,金制玉贵的扮相, 与破落的监牢格格不入。他曼声一句:“出来。”与朝堂上禀圣话的语调无异, 神情淡漠,但总归是抑着几分傲气。
白南几日未曾梳洗,脏兮兮,一如他在西北边境捡她的那天。他把人捡回来,好生看养,吃穿用度的品阶无一不是与他相同, 但她却是个养不熟的。
她越过都督往外走,都督先是看她一个正脸,然后是侧脸,末了是一个背影。他眼盯着她,喊住她,问:“你和三月阁的那个小倌是什么关系?”
而今不止是有关系,三月阁竟然还派人把白南劫了走。都督听下属禀报,有人擅闯入衙, 书房密室被盜,地上染血,白姑娘不见踪迹。他一脚踹翻案台,道:“白家茉莉是不是还在三月阁?”
赶巧,和白南有关系的,他一起杀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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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蔺阁主开出的价码, 只有解药,但白茉莉要求交换的条件里附加一个“飞贼”。
蔺阁主查不出飞贼的底细,只知道她容貌与白茉莉别无二致,定是和白茉莉有关,莫名地也和东厂掌印都督有关。而白茉莉轻描淡写地一个“飞贼”,细说来,便是要求他去东厂救人,与东门煜为敌。
蔺阁主谋划几日,最终决定冒险捅一个娄子,再把祸端甩给白茉莉。
他派人潜入衙中,始一打出“救白茉莉”的旗号,飞贼竟主动带着他的人, 潜入东门煜书房的暗室中。她找到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瓶,划开自己的手腕,拧开琉璃瓶,古里古怪地对里面说着什么。待她把瓶口贴近自己的伤口处,倾斜瓶身,等了又等,没什么动静。飞贼旁若无人地又说话, 语音隐隐有哀求之意,这才有一只闪烁的金甲虫慢慢爬出来,没入她的腕间。
腕间伤口一瞬恢复如初。
飞贼不言语,蒙上面纱,做了个“走吧”的手势。由三月阁中的几大高手斗缠住东厂守卫,她的行动迅捷,几个纵跃间已经走远。
蔺阁主领了飞贼见白茉莉,飞贼自带解毒之药,可谓一举两得。他顺理成章地向白茉莉索要酬劳,谁知白茉莉打量过飞贼,放心她无甚损伤,和他耍起了无赖。
白茉莉说:“解药也不算是你找到的,承诺相当于仅完成了一半。”
蔺阁主掩了唇,轻笑道:“不若我现在就将飞贼还回去,承诺直接作罢?”
“别嘛,”白茉莉心知她不可能避得开,只是讨价还价,“卖身契我答应给你,它是你的。但——先在我这儿放一段时间。如何?”
“你这是要——”
白茉莉狡黠地说:“我很无辜地,平白受了连累,还不能为自己出口气啦?”
蔺阁主将鹤公子与飞贼合谋,算计她的事告诉白茉莉时,白茉莉的神色尚是平静,倒叫蔺阁主拿捏不准她的心思。
“不生气?”
白茉莉一副过来人的老成口吻:“习惯就好。”
她得知自己被欺瞒的消息,尤能神色自若地跑去二楼饮酒,对舞娘喝彩。即使是再面对了鹤公子,她也毫无芥蒂般,同他相处。
现下听她说自己“无辜受累”,蔺阁主才算是看懂了些,她所谓的“习惯”,是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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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茉莉自觉身体已无甚大碍,奈何生烟翠为她号过脉,神情可见地又严肃几分。他一张开口,白茉莉立刻打断了他,配合地沉痛说:“不用你说,我也知我病入膏了肓,无药可医。”
生烟翠忙解释:“也不至于——”
白茉莉坚定地再次打断他:“不用解释,横竖你救治不了,病大病小,又有何区别?”
生烟翠一番好心,梗得难受。他“啪”地把白茉莉的手扫开, 搬起凳子挪个窝,换成给新增的白家人白南号脉。
白茉莉夸张地吃疼:“你对病弱就这般冷漠无情地哦?”然而她垂眸一瞧,方才用匕首割出的一道伤,不知何时竟已自行痊了愈。小臂的皮肤光洁,鹤公子贴心地给她捏一捏,确实没什么问题。
白茉莉的脉象凶在变幻,时而急中带躁,训不平,时而舒和从容,尺脉沉取,更胜常人三分。生烟翠自忖这合该是与她习百家武学,真气运转不定的有关,但他也不敢冒然下定论, 只且看且思。
而后当他得知白南与白茉莉乃是一胎双胞的双生子,心中激动万分。为白南号脉前,他先深呼了一口气。白南不若白茉莉, 她习一家轻功武学,真气粹然,对应的脉象应较为轻缓流利。
生烟翠两指放于白南腕间, 片刻后,他果断地背起药箱,发誓要远远离开这两个令他伤心的白家姐妹花。
“喂,”白茉莉忙喊住他, “我姐姐没事吧?”
生烟翠没好气地说:“比你更差。”
白茉莉惊了奇,不由追问:“差点是指差上多少?”
生烟翠牙一咬,生无可恋地说大实话:“大概能比你少活个几十天吧。”
白南的脉象趋于平稳,然平中带虚,脉来歇止,却是与白茉莉截然相反的状态。两人为双生子,脉象互为弥补……生烟翠焦躁地在门前的长廊上转几圈。转回来,另起一话,寻求白茉莉的意见:“虫母你打算如何处理?”
白茉莉疑惑一瞬,后知后觉想到那被她压在杯中的金甲虫。她拿不定主意,随口道:“留着?”
生烟翠面沉如水:“此为西域邪物,需人血饲之,方能养活。”
“这么厉害的嘛?”白茉莉逗趣似得,晃一晃那杯子,被白南紧张地按住了手。
白南郑重地说:“重要。”她比了下手腕,再一指白茉莉腕间愈合,已看不出痕迹的伤, “族人,重要。”
白茉莉一挑眉, 反问生烟翠:“你刚说什么?”
生烟翠心中了然,坦明道:“你这姐姐口中的族人,怕就是我们中原所认定的——魔教。”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老干部·都督, 向西域小猫猫发出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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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来自第 七章末尾,都督第一次登场说“他的西域猫走了丢”,被人吐槽是“老派的叫法”(那就给他加个老干部人设好噜(叉腰
第25章 生杀宿海郡
宿海郡,三请杀。
一直是白茉莉多年间追查不休的一段往事。
据传言,宿海郡一役,正派不敌魔教, 便是她爹出手,凭一人力,三剑三杀魔教邪物,拯救江湖于危难之间。白茉莉一边想着,随手翻开那杯子。圆口杯在桌面上滚一滚,静止不动时,才有一只小小的金甲虫慢吞吞地爬出来。
金甲虫艰难地翻出杯身,几指的距离,他尤像是累了坏,一步都不愿再移动,径自趴在杯口旁,细长的四肢缩回肚腹下面,歇息着。
白茉莉轻按一下它金闪闪的后壳, 金甲虫头顶的触须激灵地、波浪状得颤一下,在半空中试图打个弯,贴住她的手指头蹭蹭。白茉莉避开它无声的亲昵,复而用杯子把它盖住。等了会儿,移开,金甲虫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没动作,莫名睡熟了似得。
白茉莉深深地质疑:“就这,魔教邪物?”她的嫌弃溢于言表, 倒叫生烟翠想到了往日她对自己医术的种种妄论,神色也不太好看。他提议说:“换个人试试?”
两人视线齐齐看向一旁的鹤公子。
鹤公子认命地伸出一节白条手指, 递至金甲虫的旁边。
白南不明所以,但也有感觉他们是想试探金甲虫。“不行!”她忙拎起鹤公子的衣袖,但她动作慢一拍,鹤公子的手指在金甲虫面前游荡一周, 金甲虫愣是动也没动。
白南诧异地打量鹤公子, 她确信他并不是西域中人。
眼见金甲虫没什么反应,生烟翠眼疾手快,从随身携带的针灸包中抽一枚紫铜针,扎在鹤公子的指腹。鹤公子吃疼,手指头上咕噜冒出两个血包。
金甲虫嗅到血味儿,触须一点点凑过去,徘徊着, 最终是勉为其难地把血珠吮吸了干净。
白茉莉横一眼生烟翠。
生烟翠涨红了脸, 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他索性也扎破了自己的指头,试图喂给金甲虫,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来者不拒。
不曾想这次金甲虫给足了反应。它的身体骤然膨胀成一个人的大小,冲生烟翠张开血盆大口,闷哑得一声嘶吼,头顶触须卷了他,就要往口中扔。
白茉莉迅速将生烟翠扯在身后,一手条件反射地摸上腰间佩剑,摸了一空。佩剑多日未用,已被她归放旁处了。她视线扫视过房间,正待寻物反击, 下一瞬,却是鹤公子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 与巨型金甲虫对峙。
金甲虫的迅猛攻势半途一停,泄了气般,身形转而极剧缩小。它重新变作半粒芝麻的大小,漂浮在空中, 如一粒轻飘飘的金粒子,一摇一摆地越过鹤公子,落在了白茉莉的肩头。
生烟翠“咳咳”两声,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地说:“你你你看见了吧, 魔教邪物的凶残。”他说完,白茉莉稳稳接住了被吓软脚的鹤公子。
鹤公子揪着白茉莉,下意识地想要往她怀里缩。他的唇色泛了白,哆哆嗦嗦地吐字不清:“可怕。”他的几缕额发蔫巴巴地,抹一下额头的虚汗, 压抑着哭腔,继续控诉:“好吓人。”
白茉莉回想方才的情形,安慰地话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没事了。”
鹤公子眷恋地看她,小小地“嗯”一声。
白茉莉话题一转,问:“你——”
鹤公子凝神想了想, 从怀里摸出一枚木制令牌,犹疑地说:“我带了这个,原本想给你的。”
说话间,金甲虫振翅飞到了三请令上。它露出零星的一点尖牙,细细啃食。三请令乃是宿海郡的和磐图云木所制,坚硬无比。金甲虫契而不舍地啃,半晌一无所获。
白茉莉弹开它, 将三请令悬挂回腰间,利落地又问:“我的剑呢?”
鹤公子别开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牌子上醒目的白家字样,嗫嚅地说:“在后院房间。”
两人一起回了房间, 白茉莉一步踏入,鹤公子跟在后面进去。他默默掩住门, 上门栓,再搬了一把椅凳拦抵住。他人便就坐在这把椅凳上,水雾蒙蒙的一双眸子随白茉莉转来转去,不得安定。
白茉莉心满意足地拎了剑,一转头,就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怎么?”
鹤公子开口是哽咽的哭调, 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谁说的?”
鹤公子委屈地很,垂了脑袋:“我自己觉得。”他露出肤白的一段后颈,无知无觉地,白茉莉的手指抚上去,摩挲一瞬, 手下的鹤公子敏/感地抖了抖。
白茉莉猜测道:“你就这么堵住门,不然我出去?”
鹤公子索性把腿也盘在椅凳上:“嗯。”
白茉莉笑他:“我出不去,那宿海郡你也就去不了咯。”
鹤公子竖起了耳朵,激动地问:“你要带我出去?!”
白茉莉故作为难,示意他耍小孩脾气的举动是多么的幼稚:“也不一定。”
鹤公子跳下来,他欢快地抱住白茉莉,亲她一下,唇肉一触即离。他与她额首相抵,他缠绵地眼神,面上的绯红晕染开来。“真要带我出去?”他饱含了深切地期待:“我想跟你走。”
白茉莉身量并不算矮,但因鹤公子与她相处时,总是放低着身段,于是直到此刻她方是觉察,鹤公子竟还比她高了一些。
鹤公子说完,薄唇又亲上她,他边亲, 哑声道:“方才金甲虫饮了我的血,可能不只是我有三请令的缘故。”白茉莉笑一下,张口想说些什么, 他柔软的舌尖趁机探入她的口中,勾缠着她。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但在亲吻的间隙,他伏在她耳畔灼热的喘息,“也可能因为,我身上有你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