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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烟翠用热水洗漱一番,仍抵不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湿阴冷。他提笔给自个开了贴驱寒的药方,正待要交予柳家侍从,便听不远处的房中,传来两姑娘的嬉笑声。
白南身上正披着一件厚实点的披肩,白茉莉见生烟翠来了,顺手丢了另一件给他。生烟翠展开了瞧,咕哝一句:“这可是女儿家的衣服罢。”然后就地一裹,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暖和呀。”
桌上膳食不少,但两人只动了面前的两碗甜粥。生烟翠也不客气,坐去旁侧的位置, 边吃边听她们说什么。
白茉莉问他:“你师父貌似也亲眼目睹过宿海郡的事吧?如何?”
生烟翠叹息:“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被下了言灵,但凡说出一句有关的讯息,必是毒发身亡的下场,探听不出来的。”
同样的话,懒秋风也说过。
白茉莉打定主意,道:“我打算亲自去宿海郡查验一番。”
生烟翠大惊:“昨个下雨,你脑子也进水了?!”他手里尚拿着红豆包,气不迭,索性用手背狠狠敲了白南的额头。白南被敲得猝不及防,用疑惑地眼神询问他。而生烟翠的手往后一抖,红豆沙馅呼啦啦漏出碎末,掉在白茉莉的身上。
白茉莉反击,扬手半碗甜粥泼他。生烟翠就地一蹲, 香甜白粥自他头顶飞过,躲了开。就听身后房门“咚”得一声轻响,从甜粥中飞出一个金色物什,一头撞上了硬门板。
“啊——”白南心疼地把金甲虫捧起来,揉了揉。
那金甲虫磕一下,头顶泛出点红。却不是出血,而是一块原本该是金色的地方,浓稠了些,变作了赤红色。白南手一碰,指尖灼疼,她连忙把手缩了回来,无措地看向白茉莉。
生烟翠用竹筷夹起金甲虫:“有毒。”
当年的魔教邪物死于宿海郡, 剧毒魔血混杂着无数正派人士的鲜血,渗入地面,方圆几里地因此犹如炼狱坟场。草木被腐蚀枯萎, 活物皆亡,堆砌的嶙嶙白骨暴/露荒野,不得收。
此后多年,任由日月更替,余毒不减分毫。凡是前去探寻的人, 无一不落得有去无归下场。
魔物之邪,可窥一斑。
金甲虫昏迷似得,四肢垂落着。生烟翠小心翼翼地将它递予白茉莉,白茉莉一手捏它泛红的地方,没觉出疼。然而她指尖沾染下一抹红,再触碰其他东西时,那红如火,当即燃起一串烧灼的痕迹。
生烟翠失神地喃喃:“魔教妖女, 果真是你。”
白茉莉道:“怎的,你要跟我扯说自古正邪不两立?”
生烟翠责备地看她一眼,去查看白南的情况。他方才看白南吃疼,此时再细瞧, 她手指皮肤光洁,完好无伤,并没留下任何奇怪之处。
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在他脑中盘桓,他来不及细思,便听院中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慌忙地跑路声,和有人惊慌失措地一叠乱喊和哀嚎“白茉莉!”“茉莉!”
鹤公子几乎在瞬间就发现了那个白衣身影。他半途改道,不顾形象地向她冲去,身后斜劈而来的一道剑招,削去他的一角长发。
鹤公子踉跄扑在白茉莉的怀中,又小碎步绕到她的身后,无声地寻求庇护。白茉莉没避开他,他便权当她是答应。他双手各揪住白茉莉腰间的一点衣摆,宛如从背后的拥抱般,将下巴搭放在她的颈侧,脑袋贴在一处儿,眷恋地蹭了蹭。
一只鹤停靠在令他安心的降落点,安分没几息,就开始委屈地告状:“柳三公子要杀我!”
柳和静看两人相依,眼底红意重几分,咬紧牙一言不发。
鹤公子用湿乎乎的语气, 继续控诉:“我的头发都丑了!”他边说,手指蠢蠢欲动,到底是不敢直接搂住白茉莉的腰肢。但他觑着眼看那发疯追他的人,一种轻傲的怜悯眼神。
这下柳和静不止是眼底红,脸色也苍白了些。
他无意间看见柳管事领着鹤公子,一路往后院去。他心知鹤公子是来找白茉莉的,也知没有白茉莉的首肯,柳管事断然不会主动领路。他本不想搭理他,只作没看见,别开眼,转条道。
但偏生鹤公子喊住了他, 他一袭宽制广袖衣衫,绣银纹的仙鹤羽图,在手中拎个小包袱,生怕是别人看不见他要出远门般。鹤公子说:“先前是柳公子拜访三月阁,现下倒是我有了机会,来访柳家。”
柳和静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鹤公子苦恼地一蹙眉:“不知道诶。”眸子轻缓地眨一下,他含着花前月下间的亲昵情调,反问,“但倘若茉莉唤了你,你也会不问缘由,如我一般地赶来,是吧?”
他话里有话,句句带刺,挑拨着柳和静。赶在柳管事要劝,催了鹤公子快走前,柳和静垂眸笑了笑,握了他的柳三剑在手。
作者有话要说: 但凡我在文案立日更的flag,然后必定日更不成
所以我决定在作话里, 悄悄趴在你的耳边说:每晚9点哦!
第29章 生杀宿海郡 5
亏得柳管事并非一味护短的人,眼见鹤公子被盛怒的柳和静一路追杀,他立刻唤了柳家护院来拦。鹤公子逃得快些,加之柳和静心绪大乱,出手失了章法,倒叫他狼狈逃窜着见到了白茉莉。
白茉莉向生烟翠使了个眼色,她早就觉察出柳和静屡屡情绪失控,有种走火入魔的征兆。待到柳管事指使护院把柳和静敲晕,抬进屋内。生烟翠上前把脉,沉吟片刻, 一脸凝重。
白茉莉配合地说:“别又是一个病入膏肓,你治不了的。”
生烟翠意有所指地哼一声, 道:“忧思过重, 神仙难救。”他一边说,挽起柳和静的衣袖,动作利索地连扎几针。拇指贴住他皮肤,从针隙中自下上推至肩头,点住肘间的几处穴道, 再下移时,便见细长银针纷纷涌出了黑迹。
床榻上的柳和静皱紧了眉,难受地动了动。
鹤公子探个头,热心地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生烟翠横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指责:“这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鹤公子眸子睁大一分,内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可我都不会武功啊。”
生烟翠问:“你没跟他说……”
鹤公子立刻打断他,无辜地辩解:“鹤鹤没有,鹤鹤不知道。”
白茉莉正同样站在床榻旁,鹤公子挤在她与生烟翠之间,距生烟翠尚保持有一段距离,可人却是快要黏在了她的身上。她伸手抚了下鹤公子的侧脸,甜米酒似得,有种糯软的白净。
鹤公子只觉颊边一点刺痛,困惑地看向她。
白茉莉说:“这里被划破了哦。”
鹤公子抬袖遮了住,再捂着小脸,忡愣地摇摇头。
白茉莉提醒他:“去看看。”
于是鹤公子施施然站起身,他头几步走得平稳,然而待他藏在宽袖中的指尖,确实摸索到脸颊处有一丝不寻常,步调不由慌乱起来。不及他在妆奁前捧起铜镜仔细瞧,单是一瞥,那右侧脸颊一道半指长的红痕,赫然醒目。
鹤公子手抖了几抖,故作淡定地把铜镜揣在怀中。他偷眼看一下没在注意他的白茉莉,掩了伤,去屋外寻了块光线充足的地方,翻来覆去地打量。
伤口虽细,但泛猩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极为显眼,算得上是严重的破相了。
鹤公子“啪”把铜镜摔在地上, 这次不止伤口红,他眼眶也变得红盈盈的, 委屈地直想哭。他骂几句柳和静,不解气, 汪汪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差一点就要掉下来。
想他一来最在意他的声誉,二来是在意他的容貌。他自知生得俊秀,平日里亦是尽心保养,性格不甚讨喜,便就指望着这幅容貌能讨茉莉的几分欢心了。结果今个就顶着这幅破相的脸,在白茉莉面前晃悠许久,他家茉莉不但是看全了他的丑态,更还出言提醒他要注意一下形象。
鹤公子伏在树干上,自欺欺人般,藏着脸,只当看不见旁人, 旁人也看他不见。
奈何睁眼闭眼,脑中都是那一抹挥散不去的伤痕,尤其那伤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万一落了疤,万一茉莉因此嫌弃他了怎么办?鹤公子越想越焦躁,把手心垫在树干上,难受得连磕了好几下, 投湖自尽的心都有了。
这厢鹤公子一走,房间里霎时静了许多。
柳和静体内躁动的真气被生烟翠先行安抚下来, 此时白茉莉再注入一丝真气,自指尖始,运一个小周天,为他舒缓通脉。
柳家老管事轻声道:“有劳白姑娘费心。”话里无一不是遗憾。
白茉莉道一句“无妨”的工夫,柳和静掀了掀眸子,眼神缓慢地聚起焦。他一眼看清是白茉莉,嗤嗤笑了笑,道:“怎的,我又被你救了?”
柳管事眼疾手快,拉起被子,直接盖住了他的嘴巴。怒极之语,说多错多, 空有着叭叭的一张嘴,怎么也不敞明了跟白姑娘讲讲,他背地里是如何千般万般的对她好?
只可惜老管家有心待人,但有关于柳家暗地里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并不知情。
房间是白茉莉昨日住过的,床榻便也是她安寝过的。所有人尚一无所觉时,偏生柳和静顾忌了到。甚至于他还嗅着蚕丝被上极细微地,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他面色一红一白,挣扎要下床。
白茉莉将他按回枕上,神色有点显而易见的不虞:“呆着。”
柳和静曲了曲腿,不自在地说:“我没事了。”倒也不知她是否是用了什么熏料,不然缘何名字里带了花意,身上也有股花香?从前他并没有觉察……哦, 不对,那是他还从未靠她过如此之近。
那日他在三月阁见过鹤公子,一番试探,得知白茉莉暂时藏身于三月阁, 且由鹤公子照料,病情无甚大碍。
他爹问他:对此有何想法?
他凭心而论,道:锁城之日,淮扬局势混杂, 多生变故。江湖皆知白茉莉与柳家的关系密切,此番事出,反不如让她先于三月阁藏匿几日,避过了锁城期,再行接回柳家看顾。
他爹再问:你对小茉莉与鹤公子的事,有何想法?
他故作淡然,道:凡事只以茉莉的安危为重。
他爹却是笑道:我看小茉莉是真心喜欢那人,不如你就此放手,还她一个自由罢。
他一愣,不知父亲何出此言。
他爹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儿辛苦,你可借故与白家断下关系了!教中已派人与我联络,柳家十年韬光,即将是迎来出头之日!
只因他得了白茉莉的指名,与她定下所谓姻亲,他爹避开了柳大柳二,便将柳家暗藏的秘密告诉了他。
宿海郡一役,柳家以‘淮扬人,不问江湖事’的借口,回绝了白豪侠共抗魔教的提议。而实际上,却是柳家与魔教定下盟约,待魔教屠杀尽正派人士, 与柳家里应外合,届时江湖将尽归于两派的掌控。奈何突生变故,白豪侠以一己之力,杀得魔教败退, 后事也随之不了了之。
他爹断言,白豪侠为人最是循规蹈矩,克己守礼,想来他的女儿也不过是深闺里的单纯姑娘。他只需投其所好的哄骗于她, 监视并探听白家人的一举一动。待到魔教圣女重现,卷土重来,那他们柳家执掌江湖的日子, 指日可待。
可事实上,那白茉莉为人行事, 端得是恣睢妄为、桀骜不驯, 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多年间, 他费尽心机地讨好于她,枉他搭进去自个的一颗真心,横竖却都不值得她多生一分的青睐之意。
当他爹告知他,大事将至,他终于不必再行伪装,他心中一时轻松,一时落寞,一时怨怼。他无数次地说服自己,便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与白家人一刀两断。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要他放手,任由她与那三月阁的小倌双宿双栖?他多年间苦求不得的事,他如何便能成了?他心中怨恨更深,他简直恨极了白茉莉。
尤其昨日,他偶然间听得他爹与梅盟主的谈话,得知魔教流落中原的圣女,竟是白豪侠之女白茉莉!
如此的阴差阳错, 倒要他该如何自处?
他心突生出一丝希冀:以白茉莉难测的心思, 如若她愿意地担下魔教圣女之位,若是她与他一同站在了武林正派的对立面, 他面对她时,无需再行伪装, 那他与她之间,是否还有回转的可能?
白茉莉看柳和静果真听话了些,不再动作。她后退几步,示意生烟翠与她一起离开。柳管事恭送两人出门, 临走时,白茉莉转而对柳管事道:“劳烦柳叔帮我备下些远行的吃食吧。”
柳管事诧异地“啊”一声,微扬了点声音,犹如提醒谁似的:“白姑娘这就要走?”
闻言,屋内之人猛地一挣,跳下床榻,跑来抓紧了她的手,追问道:“去哪?!”
白茉莉在他手背轻巧地一弹,打散了他的力道。她看着柳和静充斥血丝的双眸, 关切一句:“你好生休息吧。”
柳和静焦躁地拦住她:“你是不是要去宿海郡?我和你一起去!”
白茉莉突然不动作了,屋外凉风吹拂她的白衣摆,她像是一朵飘忽的云。
云不动,是风在吹它行路。她不动,是周遭人在逼她向前。
白茉莉笑说:“好啊。”
她走几步, 瞧见了不远处期期艾艾等她的鹤公子。鹤公子半捂起脸颊,眸中明明是闪避的神色,但某一线目光,执着地拴在她的身上。柳和静正站于白茉莉的右侧,他也往右侧挪动,一点点挪至柳和静的面前,一手推他:“你去茉莉的左侧站吧。”他脸颊伤在右边,他想站在茉莉的右侧,把好看的左脸给茉莉瞧。
柳和静不理他。
鹤公子咬紧了唇,小小声跟他商量:“你去左边站,我就原谅你故意划伤我脸颊的事。”他现在真真是不安又忐忑, 嚣张地气焰一丁点儿也不敢有了。
柳和静微蹙了眉,生硬地说:“我没有。”在他印象中,除却最后一剑,他可是没有伤及这位鹤公子的分毫。
鹤公子条件反射要狠狠地反驳他,顺带再讥讽他几句。但他浓色的眸子瞅一眼白茉莉,终决定退让一些,捂着他受伤的小脸, 慢吞吞移动着,站在了她的身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珍爱更新,远离flag
(不,我要坚持在晚9点更新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30章 远行人
三月阁围杀失利,白茉莉不知所踪,但东厂方面并未就此罢休。虽不再进行大范围的巡检,但其料定白茉莉尚未离开淮扬地界,守株待兔,便就在水、陆两路的出城口布下人手,严加勘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