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娰良
时间:2021-09-20 09:28:53

  “说谎。”
  他只说不知,不肯再透露分毫。但柳和静与蟹目溅随白茉莉的动作,瞧得清楚,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从那些堪堪裹住碎骨的腐烂布料中,间或能看出残留的一丁半点的白色。
  “哎呀呀,”白茉莉一边拎着剑尖在骨堆中拨弄翻找,一边给白南讲解,“依据祖训,我们白家人行走江湖,必要求穿白衣。因为白衣最容易溅血,故而先祖有意时刻提醒白家人:远离江湖纷争。”说话间,她终于找到了一截佩戴白玉扳指的手骨, 欢喜地展示给白南看,“在三请令之前,这扳指是历任白家主身份的证明。”
  她站在疮痍的断肢残骨中,丝毫不改盈笑的眉眼,向白南介绍:“这手应该就是当年我们白家的掌门人的啦!那这片骨堆……合该是白家的近百名精英。”
  白南走过来,不安地抓住白茉莉的手。白茉莉望向她与自个十分相似的容貌,轻声问:“可我怎么看这些骨头上的伤痕,像是我白家剑法留下的?”
  “……”
  “是我白家人……杀光了所有的白家人?”她唇角还是笑着的,并不见伤感和忧虑。沉思一瞬,蓦地一捶手心,她眸中闪烁出奇异的光:“我好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沉重的往事如血,泼溅在柳和静的心上,从内而外的散发出异样的腥臭味道。他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白茉莉跟白南讲述她所猜测的往事, 突然短促地笑了声。
  蟹目溅一个激灵,飘远的思绪回笼,警惕地问:“你笑什么?”
  柳和静喃喃自语:“看,这就是白茉莉。”
  她说:怕是她爹以一挡百,杀尽了自家人。
  把血淋淋的事实说得直白,没有在讲述自家事的惨痛之意,她反而有种事不关已的讥讽和奚落。她甚至于有些欢喜, 能够揭开这个尘封多年,久寻不得的天大秘密。
  哪怕这秘密是由白家人的尸骨所堆叠,哪怕她即将要背负这个肮脏的秘密,以誉满天下的白家人身份,身承魔教妖女的毒蛊血脉,渡完此生。
  柳和静曾经无数次的怨怼,当年那侠肝义胆、至情重诺、受万人敬仰尊的“豪侠”白伏歌——缘何教导出了这番薄情寡义、恣睢妄为的女儿。
  现今他却是能理解他了。
  白家与柳家的祖训皆言“但行江湖事,不问浮生名。”可江湖讲究得是生杀予求,快意仇恩。白家人皆衣白衣,时刻自醒,一味秉持“行侠仗义”的善念,处处曲已意,求他全,即已是被浮名所累!
  反观白茉莉做事全凭自我喜好,亦正、亦邪皆由她心,才像是真正摆脱“百年白世家”的束缚,活出了点“不问浮名”的洒脱。
  彼时眼见梅盟主、谢宴如、风点烛等人受到魔教妖物的蛊惑,将剑锋对准同盟侠士,但诸多白家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阻拦。白伏歌欲出手,也被白家主拦了下来。
  几人皆是江湖名门的领袖,不少侠士顾及其名,几番对招,都显得畏手畏脚。尤其他们多是一等一的武学大者,招式变幻繁复,出招狠戾,众人不敌,一炷香未燃尽,已被收割去数十性命。
  随着正派人士的伤亡惨重,白伏歌愈发焦躁:“爹,让我帮他们!”
  白家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我儿可不能帮。待他们杀够了人,才方便我白家打出‘匡扶正义’的名号,彻底的取代梅盟主,执掌武林。”
  白伏歌愕然:“这怎么能行?!”
  “难道就任由诸如梅奕等黄口小儿,带领整个武林一步一步走向没落吗?他既无能,合当让贤。”
  白伏歌望一眼不远处正看好戏的魔教教众,语气凝重:“魔教尚未除尽,我们怎可先内讧?”
  白家主喟然叹道:“也怪你娘,把你教导成了这幅循规蹈矩、不知变通的呆模样!”身旁有人笑着接话:“少家主有所不知,咱白家为了武林大义,暂时妥了协,需与魔教联手才能达成这出好戏。”
  白家主熟知自家儿子的纯良品行,故而在赶来宿海郡前,一直有意隐瞒。此时见白伏歌一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到底是于心不忍,出言宽慰:“你枉要在意, 权当这事都是阿爹我做下的,与你无关。你就做个不知情的少主子, 待到此间事了……”
  “如何事了?”白伏歌悲戚地阖了眸,要他背叛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弃这些无辜的江湖人士于不顾吗?
  救人。内心里有道声音如此对他说,那声音还说:拦你者,为恶,该杀。
  白家有意向魔教投诚,暗中推波助澜,协助魔教操控了梅盟主等人,肆意屠杀本为同盟江湖人士。事后,竟又蛊惑他们对目睹全部的村民下手,意为杀人灭口。
  白伏歌心中万般纠结,终是不忍,愤然出手,与白家人斗缠一处。
  他招式迅而捷,寒光骤现一刹,利刃锋芒横扫而过,直冲人最脆弱的脖颈抹去。自家人脖颈处喷溅出血红,横尸当场的惨状,直叫他的心也发麻发木, 杀红了眼……
  他对敌他的身父,亦是毫不犹豫地三招取下他的首级。
  ……
  当年那一场大战,日落方休。
  有幸存活下来的各路英豪,齐聚于和磐图云木树下,由武林盟主梅奕做主导,折一截树枝,十年内力作凿,硬生生雕刻成了一枚带有“白”字的令牌。
  诸位群侠立誓:其一,宿海郡中发生的变故, 绝不可外泄;其二,白豪侠三招杀掉“魔教妖邪”, 中原武林人感其恩德,便欠白家三个人情, 以此令牌为约, 但凡白家人有命,无不遵从。
  北方白世家前来助战的百余精英尽数被杀,独留白伏歌一人。他站在诸位群侠的对立面,受下他们的恭谨地拜谢礼,看他们向他起誓:有违誓言,天地不容!
  然而就在梅奕将三请令交由白伏歌的那一刹,和磐图云树干上突然出现了被腐蚀的痕迹。由点及面,以摧拉枯朽之态,一株拥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树竟在一息之间灰黑萎断,化为了簌簌的枯枝烂叶。
  待到众人意识到不妙,为时已晚。
  从那似人非人,是虫非虫的怪物身上流出了带有毒素的污血。毒血不止渗入了土壤, 同样流入了地下水道, 随分叉的无数支流,扩散至整片宿海域。
  诸位英豪惶然,纷纷使出毕生武学,拔步狂奔。他们的速度堪堪比脚下土壤毒化的速度快些,那被他们遗落在背后,素来以丰饶物美著称的宿海郡,正逐尺、逐寸转化为人间炼狱!
  如同上苍泼下的一砚浓墨,所及之处,青翠草木染上沉沉死气,繁花凋敝。连片葱郁树木像是苏醒了般,拼命舒展枝叶,支撑起蓬勃树冠。奈何一息盛极,一息骤枯,不过眨眼间,树叶从绿变黄,枯透落尽,终而与毒化的灰黑土地重归一命。
  众人险之又险,逃出升天。惊魂未定之余,不敢再冒然靠近,但也不愿就此离去。
  他们驻足在边域,凝视远方枯林中骤然飞起的鸟雀。鸟雀有翅, 展翅急飞,可飞不过半途,便纷纷掉如落子。随着山林间的走兽跌倒在地时所留下的最后一声轻微响动,在堆叠的无数人类残尸之上,于草木的黑迹之中,沉沉的死亡气息泛滥开来。
  梅奕环顾众人, 大惊道:“白豪侠可是逃出来了?”众人只作不知。梅奕又问:“眼前宿海郡这毒,可有解法?”便连靖毫谷的天下第一神医也摇首叹息。
  当整片宿海大地即将彻底被黑色吞噬殆尽时,一星火光从中燃烧而起!火舌联营,如窜动的长龙,瞬间搅起了灼烈的山林火海。
  有人惊呼:“是白伏歌!”
  他一袭脏破到看不出原色的衣物,手中攥着一火把,脚下踏浸满毒素的污渍土地,把刺目腥红的满天火幕当成了背景。他不急不缓地走出来,丢掉火把,走至众人面前时,浑身火气与死气缭绕,竟引得众人不自觉得退后几步,避让了开。
  见白伏歌背着一人,梅奕连忙要搭把手,被他唤住。他说:“无妨。”还说:“若无旁事, 白某便先行一步。”隐约能分辨出,他背着的是位姑娘,再细致一点,就看不真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对,没错,作者手动把满脑子黄色废料,不思悔改的鹤鹤屏蔽惹
 
 
第41章 白家番·怀素
  那姑娘趴在白伏歌的背上,似是累极倦极, 神智陷入了昏迷。久不见醒,便连呼吸都几近静了止。她的一双手脚存不住力气,每逢白伏歌赶路的步伐快些, 抄段崎岖近路, 或是在林中树杈上几番起伏空跳,她都要摇摇欲坠,东摇西摆地从他背上跌掉下来。
  白伏歌沉默地把她扶正, 牢稳背住。
  他将她从宿海郡救出来,不放心交给梅奕等人,其实本可以托付给周边的某个医馆。但他却执拗地背着了她。尤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着百年世家残存的一点仁德体面。
  白伏歌匆忙行了三日路,终于赶在又一次天黑前,进入了淮扬地界。从荒无人烟的野外小径切回官道,愈走,灯火次第亮起,愈明晃。待到高大城门一过,一息暗,一息再明,眼中便盈满了灯花盛景。
  淮扬繁华如昔,繁华如昨。
  可不过短短几日,自此离开, 前往宿海郡的白家却是横生变故。
  白伏歌的心情,与早前誓言匡扶武林正义的壮志相比,无异于天差地别。他无心引人关注,便刻意避讳着,半低了头,加快赶路的步伐。
  但总有眼尖的,不识趣的什么人,一下认出了他白少侠的尊崇身份。
  那人一声惊呼,被吸引的聚焦视线如断海之刀,霎时间便将熙攘的人潮重新排了序。无数人终也发现了白伏歌,激动不已地向他走去。他们兴奋地围住他,一叠声的问好,并试图从他口中,再听一遍魔教被歼灭的好消息。有人怒斥魔教的惨无人道,屠杀宿海郡的无辜民众,还有人为不幸丧生的白家诸位精英哀痛落泪……
  ……
  武林盟的诏令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于是他们便不知道,那召集武林英豪,誓言除魔的白家主,实际是魔教入侵中原的助力元凶,那无辜民众皆被梅奕等武林圣贤所杀,而白家人……则尽数丧命于他白伏歌的手中。
  各种声音如大浪潮涌,一层层的堆叠。
  白伏歌被逼得连退几步,他内心煎熬,真相盘桓在他唇齿间,几次挣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感觉他背后的姑娘动了动。
  她似乎是醒了。
  于是他寻到了退却的理由,他紧背着她,落荒而逃。
  白伏歌不愿将由他救出的姑娘也一同带去柳家。便先寻了间客栈,把姑娘安顿下来。姑娘是醒了,可他问她名字, 她却不言语,只笑吟吟地看他。
  白伏歌试探又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客栈的房间在二楼,临街的窗子大开,说话间,夜风卷进来一丝丝的食物香。姑娘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她把手指咬出齿痕,一张嘴,再换另一根手指咬。
  白伏歌懂了,忙拦住她,“我叫小二送些吃的。”
  姑娘的两根手指都被她自个咬得通红,于是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她就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展示给白伏歌看。白伏歌要找药,她反而是把竹筷递给他,然后端起一碗米饭,放在了自己面前。
  白伏歌困扰地蹙眉,但禁不住姑娘催促,夹了一筷子菜,放她碗里。姑娘就用勺子舀起米和菜,迫不及待地一起吃下肚。
  “你呆在房间不要乱跑,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姑娘舀饭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她的瞳仁有点偏淡色,透透亮,很容易就把烛火映成波澜水光。
  白伏歌被她看得一愣,勉强地继续说:“或许你在此地有认识的人,也可以去投奔他们……但淮扬中人多为江湖人士,你不会武功,怕是难以在此处长久生活……回宿海郡……宿海郡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你……”他话说得唠叨,没说完,姑娘就不耐烦了。她用勺子敲一下碗边,清脆的一声“叮”,示意他继续夹菜喂投。
  “哦……”白伏歌如梦方醒,“对不住,对不住,打扰姑娘用膳了。”他夹菜开始殷勤。只是间或的,唇齿中快速地低喃过一句:“你可以跟我回州朔。”
  是他救了她,现今反倒也是他在迫切地需要她。
  他需要眼前这位姑娘的存在,来证明他没有“错”,白家没有“错”。虽然他爹一时鬼迷心窍,带领数十位白家人犯下大罪,但已被他亲手了结。他修正了白家偏离的过错,他无错,那他作为仅剩活着的白家人,白家也就没有错。
  尤其念及近百年间,白家的其他人皆遵循祖训,讲求以剑证道,仗义行侠,所以白家——依然能称之为一方侠义典范。
  白伏歌去到了柳家。
  柳家主哀痛地攥着他的手,直言自己无比后悔没有应下他爹的邀约,同赴宿海郡。白柳两家世代交好,如今白家逢此变故,可教他也痛到了心骨里,恨不得时光逆转,以身代之。
  一番恳切之语,说得白伏歌眼热。他忙敛起情绪,摸出那枚三请令,想要交于柳家主。但柳家主连连推却,将三请令退还到他的手中:“这东西属于你。”
  柳家主郑重地将三请令放回他的手中,一片殷切之情溢于言表,他用着希冀肯定的口吻,寄希望于白伏歌能借此一扫白家的颓势,重塑百年武学世家的声望。可在白伏歌听来, 这无异于一句宿命因果的枷锁。
  一时间,那他的神情竟与那日梅奕等人将三请令交于他时,别无二致。
  两厢无话,柳家主另提一事:“听说,你还从宿海郡带了一个人出来?”
  白伏歌低头,将三请令放回袖中:“是。是位郡里的姑娘。”他还解释,“我救了她。不过前几日她一直昏迷,至今方醒。”
  “如此。”柳家主点头:“那她今后作何打算?”
  白伏歌垂着眸,看杯中的一汪水:“宿海郡被毁,她无处可去,我便想着带她回州朔城,方便照应。”
  柳家主道:“你我江湖人,不拘小节,但她一个柔弱的姑娘家, 与你行长路,总归不方便。不若你将她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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