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了避免自己埋在白茉莉怀里嘤嘤哭,他默默翻了个身,面朝墙。但床幔上绣着鹤和茉莉花, 他盯着看,更觉悲从中来,心想着明个就换掉,全部换掉,一眨眼,落了两滴泪在同样绣了花的枕头上。
白茉莉以为他要睡了,轻拍他的背, 哼了首小调。
她哄人的手法更娴熟,蔺鹤知道这是因为她从河边捡了个崽崽, 养在靖毫谷。他自认如果崽崽养在他身边, 他能把崽崽都照料的更好。但他到底没有说这话的底气。
蔺小阁主心里凄风苦雨,但一点也不耽误他默默地哭完,倒头就睡。
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面对多年的别离,睡得委屈,又安心。第二天一早白茉莉走后,他视线在床幔上转了几圈,拆下来,换上了款绣银线茉莉花的样式。忙活一阵,站起身出院,就继续应付三月阁的事了。
白茉莉这一走,竟是几年光景。
在这几年间,蔺鹤思来想去, 他分明是记得他当时没说什么,他似乎是没有说话,但定是他做错了。是他做了错事,引得了他家茉莉不快,定是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状,所以他家茉莉厌倦了他, 再也不来看他了。
他不停地反思,他做错了什么。他一开始给白茉莉去信, 冠冕堂皇地邀请她来三月阁“做客”,后来再写,又忍不住写了一叠叠的认错哀求, 一边写一边心凉,一封一封的信笺封口,也不知道该寄往何方。她说心诚则灵,到底怎么才算心诚,怎么才能灵验。
直至他听闻江湖中出现了一位白家小姑娘,据说是白家下一任的继承者。他不抱希望地放出个消息 ,而一伙山贼竟然当真误打误撞地抓到了白玉,引来了白茉莉……
……
白茉莉将金丝话册收入怀中,翻身从房梁上轻巧地落了地。
蔺鹤回神, 忙迎着她站起来。他先是能瞧见她的半边侧脸,待白茉莉回望于他,他们的视线才终于交汇了个正着。但久别重逢,她的神情却依然很平静,两人对视的第一眼,她尤带着惯常的那种不经心的轻慢。
蔺鹤的心猛跳了一下,掩藏在宽袖中的手攥了紧。
白茉莉复眨了下眼,像是看清楚了眼前人原来是他,眼神中褪去疏离,又对着他露出了一点熟稔的笑意。
久违的、亲切地笑意,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离别。蔺鹤只觉眼眶发起潮热,他遮掩般地回避了一下她的视线,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也笑了笑。
白茉莉随意地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蔺鹤便陪坐在她的身边,微倾身,一边为她沏茶,一边忍不住偷眼瞧她。一壶茶晾得久,茶温由烫转凉,色泽也不复方才的敞亮,他尤不觉,直到白茉莉垂眸,他不由顺着她的视线垂眸也看,才发觉这茶是不能喝了的。
蔺鹤心里又是一沉。自方才他见到白茉莉,他的心总是起落不定。蔺鹤心里颓丧, 表面还刻意保持淡定,端起茶盏凑在自个唇边,试图喝掉算了。
不过他还没喝,白茉莉就问:“我的茶呢?”
蔺鹤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轻声说:“想喝热的,就得等。”
白茉莉说:“好。”
白茉莉等了片刻,等来了一壶上好的云烟袅。
她喝完茶,还留在三月阁用了晚膳。
第二天一早,也没提要离开的事。午膳时,蔺鹤给她备下了一坛新酒春柳。春柳与雪窦同出一位酿酒大师,更是自雪窦后, 大师沉寂十余年间的唯一新品。他以三月阁主的身份昧下这酒不外售,一直等着先予白茉莉尝尝口味。
比之雪窦的清冽,春柳则多一丝余味的柔滑爽甜,正中白茉莉甜酒的喜好。她连饮了几杯不停,蔺鹤也由着她,她便把窖藏仅有的两坛都喝了个干净——然后醉醺醺地倒头睡到了第三天午后。
——春日柳, 春日眠,这酒劲也是要比雪窦大得多的。
第四天,第五天, 白茉莉只觉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飘儿。她在蔺鹤的引荐下,见到了住在三月阁另一处院的酿酒师, 一番恳切地赞美交流后, 挖走了他树下埋着的最后一坛春柳。
但她念及有事在身,憾而不能再一口气喝光了。她只饮了半坛,喝得半醉, 当夜里蔺鹤眷恋不安地抱紧她时,她还能安慰他,她不走。
蔺鹤赌气地问:是一辈子都留在三月阁的“不走”吗?问完他自觉无趣,又道歉似的亲了白茉莉两下,把她搂在怀里,亲亲密密地睡。
等到第六天清早,白茉莉出门去了。
她从三月阁的正门出去,从里面走到外面,整一路都吸引着所有人惊异万分的目光。有人说了什么,她笑着回了什么,众人神情各异,哗然不已。蔺鹤站在二楼窗前,他听不清楚,只目送她右转进入一条喧闹街道,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熬到晌午,蔺鹤不见人回来,开始心焦难耐。他听眼线说,白茉莉实际就在城中,没离开,甚至于她距三月阁不过几条街之隔,都没走远。
蔺鹤忍不住出门寻人,他是在一所破落宅院前找见白茉莉的。
白茉莉正在看那块风化破败的牌匾,上面有个不甚清楚的“柳”字。蔺鹤来了, 她不惊讶,牵着他的手往回走了,也没有留恋。
但蔺鹤知道白茉莉是在想柳三的事。他自诩大度,总不能和已故的人做计较, 事实上,他也没比他赢上许多。白茉莉不置一言就不来见他的这几年,可把他折腾惨了,他现在老老实实地,任由白茉莉牵着,也不太敢用小手指勾她的手心,就偷偷地摩挲了两下。
三月阁位于城中的繁华地带,周遭横纵的几条街皆是人来人往,热络非凡。白茉莉牵着蔺鹤来到的是一处街巷尾,从此处隐隐能听见鼎沸人声,但总归是听不真切了。
巷口末尾,坐落着一处宅院。
院门小,还是个木质铜环的旧门,吱呀呀地被人推开。但进了门去,迎门的便是一方空地,接左右两条回廊。闹中取静,别有洞天。
白茉莉很是满意,问蔺鹤:“来一趟, 认识路了吗?”
蔺鹤震惊地看她。
白茉莉笑吟吟地接着说:“今后我就住这儿了。”
“那……”蔺鹤嗓子都哑了半截,说不出话了。他清了清嗓,嗓子还是紧,再虚咳两声,得,把他原本鼓足的几分力气都给咳没了。他急得难受,狼狈地心脏呯呯也跳。晕天转地地,怎么他还在做梦不成?
白茉莉有了住所,就从三月阁搬了出来。
她也没什么好搬的,多年里来来去去都是一身轻。但蔺鹤念及她的日常用度,倒是有不少东西要准备。他亲力亲为,指挥着人,开始大张旗鼓地装璜布置。
但蔺鹤心里还计算,不止没给白茉莉配私厨, 还把三月阁的厨子挨个敲打了一遍,以防有人挖墙脚。白茉莉懒得去三月阁用膳,他就提着一日三餐,往白茉莉那跑。每天去得早,走得晚,等到夏去秋来,天黑早,他就留寝住下。
蔺鹤一直没敢问白茉莉,他是不是也能彻底住在那。两处挨得近,就是街头巷尾的短暂距离,他借口天黑不走夜路,也是豁出去了说谎了。
直到有一天,白茉莉在宅院门前挂了块匾额,上面写着“白家”。
蔺鹤瞪着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深受刺激。什么白家?意思是不欢迎他姓蔺的咯?即使不欢迎他,他偏也要来,只要白茉莉没亲口说“不欢迎”,他就要每天都来!
蔺鹤笃定心思,又变得理直气壮,叩门的声音都比以往响亮了几分。
叩门其实也只是礼节性的告知。事实上,白家一直都只有蔺鹤一个访客,而院门也是不落锁的,一叩即开。
蔺鹤推开木门, 吱呀呀一声旧哼,倒勾得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他家茉莉为了他,可是都在淮扬定居了啊。更甚至,她还为了方便他,选择住在距离三月阁这么近的地方!这种充分说明了她心里有他!
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多少也得有点底气……又能和她置气了?
学乖是学不乖的,老实勉强老实了几年。蔺鹤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再把门合拢上。挺胸抬头,站在门外,装腔作势地继续敲,但凡白茉莉不亲自来开门,他就敲到天黑。
白茉莉饿了,皱着眉,就来开门了。
蔺鹤倨傲地说:“我进不了门。”
白茉莉不明所以,侧身给他让路。
蔺鹤肚子也饿得咕噜响,但他厚着脸皮,坚持又问:“我能进吗?”
白茉莉:“……”
蔺鹤终于说:“我能进白家的门吗?”他眼睛闪闪, 害怕又期待地问:“进门就是白家人了是吧?”
白茉莉很多时候都是不在意蔺鹤奇怪的脑回路的,她只给他答案便好,于是她说:“进来吧。”
其实她挂块牌匾在这儿,就为了让世人知晓,三月阁主每日里归的,都是白家。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大家的不嫌弃(暴哭
不敢置信,我竟然真的能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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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番外 带崽儿
白南是想, 白茉莉给小孩取名“白玉”,而玉在中原话中是“珍宝”的意思,这就意味着她妹妹一定特别喜欢这个孩子。于是她爱屋及乌,也决定喜欢白玉了。
但她其实是不喜欢小孩的。
现在一屋房间分成了两块, 这一块, 白南在努力地给自个做心理准备, 另一块, 靖毫谷的人斗胆教完东门煜怎么抱孩子之后,一溜烟跑了,东门煜正僵硬地抱着熟睡的小崽子,琢磨着怎么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把她丢去床上。
白南心理建设了许久,东门煜也为难了许久,毕竟怀里的小孩是那么小,那么的脆弱。他还没想好, 怀中的小崽子蹬一蹬腿, 先醒了。小崽子打个哈欠,揉揉眼,发现抱着她的是个面色阴沉的怪人,非常害怕了。
小白玉瑟缩地挥了挥短手,示意要下地。
东门煜一手托她后背, 一手半护着她,让她的两条腿先着地。他心有顾忌, 动作是笨拙而轻缓的,但当他顺利地把小崽子放在了地上时,小孩却没站稳,左脚绊右脚, 把自个给绊倒了。
“啧。”蠢死了。
小白玉一屁股墩在地上,其实不疼,可她一抬眼,就看见面前的怪人居高临下,神色凶狠地看她,她无比害怕,终于没忍住,嗷嗷哭起来。
东厂都督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小孩的哭闹声了。无理、吵闹、不堪入耳、无端地让人心烦。他微蹙起眉,条件反射地瞪了小白玉一眼。
小白玉当即被吓得打了个泪嗝,泪珠更是哗哗地掉。
东门煜轻声斥责她:“不许哭。”
小白玉抽噎地喊:“呜呜呜,我要找暗鸦姐姐。”又哭,“我要找翠哥哥。”末了实在没办法了,她绞尽脑汁,又想起了一个人,“窝要找白茉莉。”
白南听见哭声凑过来,一打照面,甩手娘亲·白茉莉的形象才在小白玉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她立刻哭着向她伸手,“娘亲,抱。”
白玉分不清楚白南和白茉莉,白南将错就错,也就认下了这个便宜闺女。但她还是不愿意靠近小崽子的,尤其还是个哭得满脸泪花的花猫。她默默蹭到东门煜的背后,推了他一把。
东门煜不为所动。
于是白南只能模仿着白茉莉的语气,隔了三尺远,哄小白南:“不哭,不哭哦。”
“嗯嗯,小玉不哭。”小崽子一边念叨,自个安慰自个,一边坚强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白南走,当她用沾满泪水的小手抓到白南裙摆的时候,白南抬高了脸,做了一个难以忍受的崩溃表情。
东门煜看着她,唇角微扬,却是难得地笑了笑。
事后,用热手巾给小白玉擦脸、擦手手的是东门煜,捣鼓了半个时辰,艰难地给小白玉换衣服的是白南,吹凉喂饭的是东门煜,小白玉被呛到,慌张地给她顺后背的是白南……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忙活,月上柳梢时,白南认真地提议:我们把她送回去吧。
但靖毫谷的迎客门紧闭,硬闯之下,机关陷阱重重,他们二人破解不了。
小白玉蜷缩在东门煜怀里,一声不吭,白南接过她来抱时,她才敢小小声地说:“娘亲,我害怕,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也软绵绵地,白南被她喊得心都化了,她不由揉了揉她的头,“嗯,好孩子,我们回去。”但她抱崽儿的姿势还是不对的,小白玉在她怀里不舒服地扭了扭,然后胆大包天地向东厂都督伸手了,“抱。”
……
白玉初时,武功是跟东门煜学得,小小姑娘,粉衣裙,头顶扎两个俏皮的球球,但在跟人过招时毫不留情,出手就是要置人于死地。
后来被左邻右舍投诉的多了,东门煜退居二线,改为白南教习她。小姑娘跟人过招,闯了祸就跑,轻功一流,谁也抓不住她。
再后来白茉莉从淮扬回来了,就改为白茉莉教白玉。
靖毫谷迎客门一关,她带着白玉从谷外一路打到谷内,以摧拉枯朽之势,横扫了所有的机关暗道。两人光明正大地踏进谷主的药材田,白茉莉教习白玉药理知识,一边教,一边拔,拔到中途,靖毫谷主生烟翠气急败坏地赶来了。
白茉莉附耳:“不要慌,让娘亲来解决。”
小白玉极信任地点头,结果她就听她娘亲张口就把祸都甩在了她的身上:“是小玉儿太调皮啦,药材都是她拔的。”
白玉自小在靖毫谷外的村居长大,算是与世隔绝,但每年赶来此处求医问药的外人也有很多。她是很偶然地一个机会,遇见了阿崇。阿崇眼睛很黑、很亮,像夜幕上的星子,她可太喜欢他看着她时,瞳仁里映出她的模样来了,那让她感觉自个也在闪闪发光。
阿崇陪他的爷爷来求诊,但靖毫谷并非是有求必应。事实上,能得到靖毫谷救治的人少之又少,她所住的村居就是由求医不成,又不愿离去的人定居在此组成的。
阿崇无奈之下,住在了村子里。村霸·白茉莉和村霸跟班·白玉闻风而动,立刻赶过去凑起热闹。白茉莉笑吟吟地道:“你也有今天呀。要来做笔交易吗?”
阿崇的爷爷沉默地摇头,于是阿崇也垂下了眸子。白南就发现他的眼睫也很细密很长,忽闪忽闪,让她心里痒痒的。
村霸要走,跟班就上前牵住了阿崇的手:“我觉得你很好,你跟我回家吧。”
也就是那天晚上,白茉莉和东门煜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饭桌都给掀翻了。动静之大,隔壁靖毫谷主夫人暗鸦也赶来助阵,起先是白茉莉、暗鸦和打东门煜,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成白茉莉、东门煜联手对打暗鸦和生烟翠夫妇。